阿莲跑在前面,没有向家的方向跑,或许她并没有真正的家,能够容身的地方便是她的家。他们拐过多少巷子,穿过多少街,陆天宇已经记不清楚,项世敏更加晕头转向,然而后面却已经没有人在追了,追他们的人恐怕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
这时候,阿莲推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门没有那么轻易能打开,因为上面好像勾着一把锈得奇形怪状的锁,但阿莲却轻易地摘去了锁,推开了门,像是进到自己的家。
这是一个简陋而且窄小的家,尽管小,却还分有里外间,而外间还能隔断出一间狭小的厨房,余下的部分,只够摆上一张小桌和几只凳子,算做客厅了,里间屋有一大一小两个,两扇门几乎是紧挨着,大间只容下一张大床和一个单扇门的衣橱,小间却只有一张小床,虽是这般的简陋,但每间房却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
“这是我干儿子的家。”阿莲说。
“你还有个干儿子?”项世敏有些诧异。
“很奇怪吗?”阿莲挑起弯眉瞧着项世敏。
“哦,不,”项世敏笑了笑,“我想他一定很可爱。”
“小时候可爱,现在嘛……,唉,可怜!”
“哦?为什么?”
“他的父母都死了,就在去年。”
这的确是世界上最令人悲哀的事情,项世敏默然了。
阿莲继续道,“他要过一会才能回来,他每天早晨都要去市场卖鱼。他回来后,你们就告诉他是我带你们来的就行了。”
“你要走?”项世敏问。
“嗯,”阿莲点点头,“我有急事要去办,这里很安全,你们放心好了。”
“你是不是早就怀疑你的上司叛变了?”陆天宇突然问道。
阿莲盯了陆天宇一眼,说,“不早,当然也不是在刚才。”
“想必阿旺和你一样也存着怀疑。”
“不,阿旺没想那么多,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转那个脑筯。”
阿莲略一停,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陆天宇摇摇头,说,“没有。快去吧,别耽搁了你的事。”
阿莲走到门口,用手扶了一下门框,回过头看了一眼项世敏,很奇怪的一眼,眼睛里分明含着一汪欲说还休的恨怨。项世敏呆住了,他解读不出涵在那双眼睛里的语言,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向她说些什么,但是能说些什么呢?她又想听什么呢?这时,阿莲却说话了,“不要出门。”只说了这一句,便扭头走了出去。
门已经合紧,项世敏却看着门发愣,他的眼睛里仍留着阿莲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神,她要说什么呢?项世敏想。
“你怎么了?”陆天宇问。
“哦——”项世敏有些慌神,忙说,“外面都是特务,她现在又急着出去,太危险了吧?”
“她别无选择,”陆天宇说,“她现在至少要马上办三件事,为了这三件事,她必须冒着生命危险,而我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哪三件事?”
“她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把叛徒的事向上级报告。”
“嗯,”项世敏点点头,“这是最主要的事,其他的事可以都不顾。叛徒的身份一旦暴露,特务们很有可能会把和叛徒有关的所有人员一网收尽,到那时,损失就太大了。”
“如果幸运,特务们还没来得及赶到阿莲的家,那么她第二个紧要的事,就是回去处理掉机密物品或者文件。如果她没有这些东西要处理,那真是万幸,因为,特务们不可能行动那么迟缓。”
“第三件呢?”
“第三件,是她避开不了的,她要去通知阿旺。他们两口子既然是叛徒的下属,那么他们的底细和行踪也一定会被特务们掌握,现在叛徒身份暴露,特务们当然不会放过阿旺。”
“阿莲能赶在特务去之前找到阿旺吗?”
“特务们一定会急于收网,谁先谁后,只好看天意了。”
“那么,我们眼看着他们被抓?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陆天宇坐到桌旁,双手捧头支在桌上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连路都找不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祈祷。”
阿莲的干儿子叫小桂,小桂的个头不高,很瘦小,瘦小的躯干却撑着一个硕大而枯干的脑壳。皮肤的黝黑得没有一丝光泽,枯瘦的脸上竟然皱起了几道折纹,好在他还有一双转得很快的眸子,而且很亮,如同久枯的荒岗上飞跃出的一股流泉,那么清透、舒畅。
他只有十四岁,年龄是他自己说的,可仅从他的脸上看,却好像经历过几世沧桑了似的。陆天宇和项世敏都不相信,然而小桂又有什么骗他们的必要呢?人总有幸运的和不幸的,犹如上天散下的雪花,飞来时是同样的洁白,有的落在枝头或附在梅瓣上,有的却落到地下溶入腐土中。
小桂并不介意家里突然出现这两个人,因为他们是干妈带来的,而且他还要以主人的姿态,热情接待两个人,可是,家徒四壁的他又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招待两位客人。倒是陆天宇拿出几张军票塞进小桂手里,小桂拼命向外推,陆天宇说,“这是你干妈让我给你的,因为我们出门不便,所以还需要你多跑跑腿。”
听到是干妈给的钱,小桂也就收下了。到了中午,小桂到外面为两人买来了吃的,并且亲手做了一条鱼,陆天宇就拉了小桂一同来吃,这时候,小桂就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了两人听。
原来,小桂的父母曾维持着市场上的一个小鱼摊,生意波澜不惊,也够了全家吃喝,阿旺常去他家的鱼摊,一来二去,和他的父母也就熟了,进而就亲近得要命,和他父亲以兄弟相称。小桂就开始喊阿旺为干爸,不过他那时并没见到干妈,因为阿莲从不到鱼摊来,也从不到他家。小桂只听干爸说尽干妈的好,他很希望能看到干妈,那时的干妈在他心里就是一团迷。
就在一年前,厄运便降临到了他家,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日军军需官选择从他们家的鱼摊进货,而且每次的进货量都不小,开始,他父母以为是趟了件好事,像这样大量进出货,毕竟比在市场零卖要好得许多。可是,时间一拖长,他们就叫苦不迭了,因为那个军需官并不按时付账,到后来,简直就是只进货不付钱,付的只是一张张白条。一个小鱼摊,怎能经得起这般拖欠,半年下来,鱼摊债台高筑,已经无法再经营下去,于是,小桂的父母决定去找那个军需官讨要欠款,他们找到了军需官所在的地方,一连堵了三天。第四天,小桂的父母没有再去堵,因为他们俩竟然一夜暴病,双双死去。
鱼摊没有了,小桂也变成了孤儿。这个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干妈,干妈果然如他干爸所描述的那样年轻而且漂亮,干妈看到小桂时,眼里含着潮湿,她对阿旺说,可以带小桂回家住。小桂却倔强地说,他不去,他相信自己能养活了自己,他可以卖鱼,那是他唯一可以从他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技能。
陆天宇和项世敏一直是在沉默中听完小桂的讲述,小桂讲述完后,他们依然沉默。小桂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好像没怎么动啊?”
项世敏说,“小桂,你父母怎么会突然暴病呢?是什么病?”
小桂说,“听别人说是霍乱。”
“是霍乱吗?”项世敏问。
“也有人说不是,反正是没有结果。”
“我怀疑你父母的死可能和那个日本军需官有关。”
小桂看着项世敏,突然咬了咬牙,说,“就是那个日本人干的,一定是他下的毒,我敢肯定。”
“你告诉给你干爸干妈了吗?”项世敏问。
“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干爸胆子小,干妈是个女人,就算告诉他们也没有用,我想等我长大一些,再去找那个军需官报仇。”
项世敏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呀,早应该告诉你干妈的,也许仇已经报了。”
“为什么呀?她可是个女人啊!”小桂瞪大了眼睛,认真地说。
项世敏上下打量了小桂一眼,头点道,“嗯,像个男人,不过你这个男人还只是个普通男人,可是她却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小桂的眼睛里一片迷茫,说,“干妈她……好像没有很特别的。哦,除了她长得好看。”
项世敏笑了笑,正要继续说,陆天宇却插进话来,“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会告诉你她为什么与众不同。”而后看了一眼项世敏,项世敏就止住了后面的话。
陆天宇又问小桂,“你知不知道你干爸工作的地方?”
小桂摇摇头,说,“不知道。”
“干爸家呢?”
“当然知道了。”
“你能去一趟吗?”
“可以啊。”
“不过你要记住,一定不要靠近你干爸家,即使看到你干妈也不要靠近,远远地看就行,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特别注意有什么人进出,然后就回来告诉我,行吗?”
小桂欣然同意,又潦草地吃了几口饭,就丢下筷子,风似的跑了出去。
小桂出去得快,回来得也很快,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一个人和他一起,那个人就是阿旺。
阿旺的目光呆滞,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血丝,本就邋遢的衣服被扯成一块块挂在身上的烂布。
“怎么回事?”项世敏扶住了阿旺。
阿旺喃喃地说,“她……她……”声音始终在喉结里蠕动,却发不出来。
陆天宇去看小桂,小桂说,“我刚走没多远,就看到了干爸。”
“没看到你干妈?”
“没有,干爸也没说,一直就这样。”
陆天宇上前扶住阿旺的另一只胳膊,和项世敏一起把阿旺扶到桌旁坐下。阿旺突然把头重重地撞在桌面上,随之喊了一声,“阿莲——”
陆天宇摇了摇头,站到了一旁,项世敏却没有放松,他扳住阿旺的肩头,紧问道,“阿莲姐怎么了?你说,快说啊。”
“阿莲……”阿旺把头在桌子上又重重在捶了两下,说,“她……她死了。”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小桂自不必说,项世敏的心就像一下子掉入了深水里,一种掌控不了的坠落,并且压迫得极其难受。他坐在了阿旺身旁,那只扳住阿旺肩头的手越发扣得紧了。
过了许久,阿旺渐渐止住了哭,他抬起头,抹了一把满脸的泪,哽噎地说,“特务……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务就抓住了我,我当时还在干活,他们把我往车上拖,就在这个时候,阿莲来了,她一抬手就干掉了一个特务,阿莲啊,你们不了解她,她可是个很能的人,她的枪法很好,没有再比她的枪法好的人了,特务的虽然多,但都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她来是要救我的,我当时被特务用枪顶住了头,他们要阿莲放下枪,阿莲就放下了,特务就把顶在我头上的枪调转过去打她,打在她的腿上,她跪在了地上,特务们一起冲上去,只留下一个人拧着我,可是他们不知道,阿莲有两把枪,特务们冲上去的时候,阿莲就抽出了第二把枪,她的这一枪不是打冲向他的特务,而是穿过人缝,打在拧着我的特务的头上,她对我喊,‘快跑’,特务们也在这个时候向她开枪,我看到她身上溅出的血,我听到很多的枪声,我那个时候只能跑,不跑,阿莲就白死了,我就跑,没命地跑,我终于跑回来了,可阿莲……她永远回不来了。”
没有人再说话,屋里是长时间的沉默,小桂的抽泣是屋里唯一的声音。
突然,小桂说,“我不相信干妈死了,她没有死,一定没有死。”
阿旺抬起手,抚着小桂的头,说,“桂儿,她中了那么多枪,没有人能活着,就算不死,被特务抓住,她也活不了,你干妈是个烈性子,她宁死也不会屈服的。”
“干妈如果没有死,我就要去救她。”小桂挺着头说。
阿旺叹了口气,说,“她死了,不要幻想了。”
“没死。”小桂几乎要喊。
阿旺垂下了头,说,“我也希望她没有死。”
“既然抱有希望,为什么不去打探一下呢?”陆天宇说话了,他的语调总是那么沉稳和具有黏着力,就像神坛上传教的圣者。
阿旺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竟然也闪出了许些光,那是希望的光。
阿旺猛地站起身,说,“我这就去打听,这就去,也许她真的还没有死,她还没死。”说着就拔腿就走。
“等等,”陆天宇叫住了他,“你至少要先弄清楚特务为什么要抓你,阿莲为什么及时地赶过去救你?”
阿旺愣住了,突然举起手,使劲拍了拍头,说,“是啊,应该先弄清这些事,我这是怎么了,脑子乱成一锅粥了。”
陆天宇微微摇了一下头,说,“你们做特工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乱,一乱,不仅会使自己陷入危险,也会给组织带来损失。”
阿旺愣愣地盯着陆天宇看,他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天宇静静地说,“你不要想得太复杂,我们至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的身份也很简单,至少是个中国人。”
“你已经很清楚我们的身份了?”
“在救唐编辑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不然,非亲非故,我们为什么要救他。”
“你们肯定不是军统的人。”
“不是。”
“中统的人吗?”
陆天宇摇了摇头。
“**?”
“你想远了,我说过我们的身份很简单,抗日是每个中国人的事,不只是哪个组织或者是哪个党的事。”
阿旺想了想,似乎已经对陆天宇的话理解得很透彻了,便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阿莲告诉过我,不要对你们追根问底,她说你们虽然不明身份,但一定是可以挺得起胸的中国人。”
陆天宇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不得不佩服她,分清敌我,是特工最基本的能力,也是最困难的事情,她就有这个能力,不然,那个叛徒很可能会给组织造成更多的损坏。”
“叛徒?她发现了叛徒?”
“嗯,是她发现的,”项世敏突然插话道,“没有她,我们俩很有可能不会站在这里了,是她救了我们。”
“叛徒是谁?”
“就是你的上司,那个姓栾的。”项世敏恨恨地说。
“是他?”阿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会是他?”
“正是他。”陆天宇冷冷地说。
“不过,阿莲姐已经把他给干掉了。”项世敏抢着说。
阿旺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说,“那么我……我现在应该去通知组织。”
“我想,阿莲已经把这些事都做了,”陆天宇说,“不然,她一定会赶在特务抓你之前找到你。”
阿旺又抓着头发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就去打听阿莲的情况。”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现在外面风声紧,你们尽量不要出去。”
陆天宇点了点头。
项世敏突然说,“阿旺哥,我想问一下。”
阿旺止住步,看着项世敏。
项世敏说,“阿莲姐一定是你们当中非常优秀的特工,对吗?”
阿旺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层笑,一种得意和自豪的笑,他说,“她曾是军统七杰之一,你说,她能不优秀吗?”说完,便推门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