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小民来时,家叔让小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小民说的有不妥之处,还望您宽恕。”
李峻见司马乂有考校之意,也未推辞,只是先请了开脱。
“哈哈...”
司马乂笑了笑,颇有玩味地望着李峻。
“你尽可大胆说,就是说错了,本王也不会怪你。另外,你也不必过于自谦,你不是小民,你是东明亭侯,在本王面前,称呼你的名便可。”
司马乂觉得李峻终究是年少了些,还未脱去那年少的小聪明。
然而,他并不知道,李峻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想让他看到的。
谈话是一种艺术,通过谈话便得到信任也不会是一蹴而成。
让你看到想看到的,你会觉得能够掌控,再让你听到想听到的,你也就会想要倚重了。
“长沙王,依在下看来,当前的局势对您很不利,即便您再韬光养晦,也已经处于岌岌可危之势。”
李峻的这句话说得很平淡,目光也是极其坦然地望向司马乂。
“二郎,莫要胡说!”
“主公,世回年少轻狂,望主公见谅。”
李澈慌忙地拦住李峻,并弯身向司马乂请罪。
“唉...”
听了李峻的话,司马乂先是一怔,略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下去。”
李峻相信司马乂知道自己的处境,否则他也不会装作被人提线的木偶,今日的遇刺就能证明事态的更加恶化。
“据在下所知,成都王已经在召集部属并调配兵马准备进犯京都了,想必长沙王应该知晓邺城方面的矛头所指。”
李峻说的平淡,却是在问题的严重性上又加了一记重锤。
“你是如何得知?”
“二郎你怎么知道的,此话不可儿戏。”
李峻的话惊到司马乂与李澈,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当下,司马乂所做的一切表象就是想要争取时间。
他所拥有的力量太弱,势力的根基也并不稳定。他迫切地需要时间,借此来稳固自己的势力,扶持忠于长沙王府的军事力量。
如果成都王此时发动攻击,司马乂是可以抵抗,但他也清楚结局。他会败的,会败到如同齐王司马冏一样。
司马乂心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双眼紧盯着李峻,仿佛是在看仇敌一般露出了寒意。
面对着冷颜的司马乂,李峻面色如常,话语也毫无隐瞒。
“是曲沃城守将赵固告知世回的,在下与赵固原属梁孝王麾下,有着过命的交情,知道我要入长沙王府,赵固便有心提醒。”
对于司马乂的激烈反应,以及他眼中所流露出的寒意,李峻猜出王府这边应该不知道这个消息,这份情报应该是打乱了长沙王府的计划。
“曲沃守将?赵固?他又如何知晓?你说清楚。”
司马乂猛地站起身,话语冷厉起来,前倾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到李峻的身前,将李峻撕成裂片。
“赵固是安北将军,原本辖秦州军,但为秦州刺史所不容,无奈之下才投奔了成都王,现为成都王所倚重。”
李峻也站起身,略一施礼后,神色平和地将话说出。
“嗯...原来如此,坐下说话。”
司马乂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心绪,重新坐了下来。
栖阁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气氛也有些压抑。
司马乂先是低头沉思,继而又与李澈对视了一眼,将目光再次望向了李峻。
“李世回,说说你的想法。”
司马乂此刻的话不再是考校,已经有了与幕僚商讨谋略的态度。
这种态度是李峻想要的,他的一些尝试需要这样的态度。否则,以李峻的资历,司马乂不会考虑他的建议。
“长沙王,我知道您需要的是时间,但成都王不愿将时间拖久,其他人也不想看到您与成都王之间所达成的平衡。”
“其他人?你是指河间王司马颙?”司马乂紧缩双眉,微眯的双眼中透出了恨意。
“是的,但也不只是河间王。”
李峻将话略顿了一下,继续道:“当今天下局势便如一副棋局,您与成都王就是执黑白之人。世人都在看,更有人在窥视这盘棋,等待着入局的机会。”
司马乂闻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唉...”
司马乂叹息一声,继而又愤恨不平道:“本王处处以邺城为尊,朝中大小事宜也由成都王来决断,还想要怎样?为何偏要听信他人的挑唆,与自己的亲兄弟为难呢?”
李峻不清楚这是司马乂的感慨,还是他的自辩。
若论血缘关系,司马乂与司马颖是至亲,他们与当今天子司马衷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三人应该是最为亲近的,也应该同仇敌忾地捍卫司马炎一脉的王朝。
然而,在权利的面前,父子尚能反目,又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呢?
这一点,司马乂应该清楚,司马颖也清楚,一些想要入局的人就更清楚了。
“长沙王,您知道成都王的眼界并非是在朝堂上,成都王应该看得很远也更高。成都王想要得到并非是金阶之下的东西,而是御案之后的那张龙椅。”
李峻的话没有再继续,只是静静地望着司马乂,等待着他的反应。
李峻并不想随着司马乂的故作姿态。
无论怎样事情都是要解决,司马乂一直都在故作姿态,但换来的依旧是被讨伐。一种玩法继续不下去就要改变,这些司马乂应该明白。
“放肆...”
“二郎...”
李峻点明了问题的关键,但所说
的话也属实是大逆不道,以民身妄议朝政该是死罪,但司马乂仅仅是呵斥了一句,并没有真正的动怒。
司马乂清楚李峻的话没错,他知晓成都王想要什么,但知晓又能如何?自己无法帮助成都王实现,也不愿帮助成都王实现。
“说吧,继续说下去。”司马乂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口中的语气缓了许多。
李峻望了一眼李澈,并未因李澈惊惧的眼神而止言,口中的话依旧继续。
“现在的问题是成都王想要而不得,他心急。另外一些想要入局的人也不可得,更是心急。河间王如此,东海王又何尝不是?他们都在等待您与成都王的死拼,当你们势弱之时,一定就会有人跳出来。”
李峻将话说得更透彻了。
事实也是如此,就算当局者迷,李峻觉得司马乂也不会糊涂至此。
含蓄的话说了等于没说,既然司马乂想要,李峻就说给他听。
司马乂无奈地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没有司马颙的怂恿,成都王不会贸然行事。没有司马越的隔岸观火,成都王也不敢肆意妄为。”
司马乂并非糊涂之人,能扳倒齐王司马冏的人不会糊涂,能卑微地将自己装成木偶的人又怎会糊涂呢?
“世回,既然你说邺城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本王也该有所应对,你有何良策?”
棋局已经下到如此,司马乂想要变。但如何变?他自己也没想好。
“不玩了,将棋盘让给他们,您也做个观棋者。”李峻将身前的茶盏推了一下,笑着将话说了出来。
“不玩了?”李峻的话让司马乂略有迟疑,但心里有了几分明白。
可是,若要此时完全放弃了权利,其后果难以想象,就连身家性命都不知能否保住。
这是一步险棋,更是将长沙王府处于毫无退路的境地。
李峻看出了司马乂的犹豫,继续道:“对,您不玩了。您还政于天子,还朝堂于东海王,将所有的矛盾都撇开,暂且当个看客。”
李峻将推开的茶盏握在手中,望着司马乂。
“如此一来,您就跳出了风口,把所有的问题都留给了成都王、河间王与东海王。在他们三人的纷争中,您会成为需要拉拢的人,离开了权利的暴风眼,就连天子也会站在您这边。”
从风口浪尖到成为一名看客,这是权利释放的一个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会有很多的问题出现,李峻也不知道会有哪些问题,能做的也不过是见势拆招。
但无论怎样的问题,成为看客的司马乂会暂时摆脱困境,也会让其他的博弈者做到势均力敌。
相互牵绊的角逐不会在短时间出现胜负之分,这会让晋王朝的崩溃推迟一些,也能为李峻争取到更多的有利时间。
司马乂沉思了片刻,望着被李峻牢牢握在手中的茶盏,他舒展了眉头,脸色也恢复了平静,笑道:“随后呢?只是一个看客?”
若说司马乂无意于权利的角逐,这是无稽之谈。
真若如此,他早就回封地做个自在的王,更不会犯险去扳倒司马冏。
看客是权宜之计,即便是看客,他应该也是在棋局之中,应该也是能左右大势之人。
“是的,暂时就当一个看客。”
李峻坐直了身子,将目光自然地望向司马乂。
“就目前来看,三方势力中,您弟弟成都王的势力最强。不仅是邺城方面的兵马,就连离石的匈奴五部也在他的麾下,这股力量您要防。”
司马乂闻言,略有舒展的眉头紧皱了起来,迟疑地问向李峻:“你说成都王会动用胡人?那可是朝廷的大忌。”
李峻点头道:“长沙王,恕世回说句大不敬的话,人在利欲熏心下什么都会做出来的。据世回所知,离石五部的心也有蠢动之意。”
李峻知晓离石五部的未来走向,那是摧毁晋朝的一股力量,也是将中原百姓推向深渊的始作俑者。
“什么?你是说离石已经不安分了?你有确切的消息吗?”李峻的话让司马乂大惊,脸色再次阴郁起来。
然而,司马乂在大惊之余又深感无奈,他有什么力量与能力来遏制离石呢?
更何况,当下离石的匈奴人还属成都王司马颖的辖制。
李峻摇头道:“长沙王,您只当这是我的臆断。不过,正因为成都王的兵强马壮,您就需要表明一些态度,但只要一个态度就足够了。”
未来的事情会沿着怎样的轨迹发展?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会不会改变未来?或者会不会将出现的时间拖延?
对于这些,李峻都不敢确定,他只能尝试去做,希望能起到一些作用。
司马乂听着李峻的话,略有思忖道:“你是说...让本王支持成都王为皇太弟?”
李峻神情肯定地回道:“没错,为江山社稷着想,您要举贤。您与成都王是骨肉兄弟,以兄弟之情来助力成都王,这便是您要做出的姿态。”
李峻望着司马乂紧锁的眉头以及眼中的阴冷,知他是极不情愿,笑着解释。
“长沙王,长安方面利用的正是这一点,河间王与成都王之间的同盟就在于此。您有了这个态度,也就相当于插进了这份同盟中。”
司马乂缓缓地点着头,有所悟地说道:“借此分化他们两个,撕开他们的同盟,继而返身打压司马颙。”
“长沙王明鉴。”
李峻笑着点头。
“若是如此,接下来的势力纷争会在邺城与朝廷中展开,也就是成都王与东海王之间的较量,而您则可借助这两方势力压制河间王。”
对于这一策略,司马乂深表赞同。
但他有些不太相信司马越的能力,迟疑地问:“你觉得东海王能抵住邺城方面的攻势
吗?”
“抵不住。”
李峻摇了摇头,随后继续道:“但并州会牵制离石五部,也会对邺城有所威胁,这一点会让成都王有所顾忌。”
并州刺史司马腾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亲兄弟,李峻能知道这点,身为司马家族的司马乂更是清楚。
司马颖之所以不亲自掌控朝堂,是他太在意邺城,才会让他患得患失。
司马乂知道弟弟司马颖的心忌,李峻也找出了成都王的软肋。
交谈到现在,司马乂不由地重新审视起眼前之人。这个李峻与传闻中有些类似,但更多的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要帮东海王?”
司马乂并不相信事情的发展会如此简单,无论帮谁,都会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这不利于他,也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
“都要帮,也算是都不帮。”李峻笑着回答。
“怎么说?”司马乂同样是笑着问。
“帮成都王是兄弟之情,是为天下选贤能,帮东海王也是为了天下。”
李峻说着话,目光依旧淡然地望着司马乂。
“您是天子的王弟,更是晋朝天子的大臣,君臣之义是做臣子的本分。您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天下社稷,为了黎民苍生。”
“哈哈...”司马乂突然笑了起来,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眼中的阴冷也一扫而空。
望着司马乂的笑容,李峻浅饮了一口茶水,语调依旧平缓。
“身在局外,意留棋中,左右平衡,左右也制衡,让他们消耗彼此的力量,直到入局的人都退出棋局。这也是以看客的身份观天下,以看客的身份得人心。”
话已至此,李峻也无需说得再透彻了。
当下的长沙王府是众矢之的,也是在孤身奋战,若想将境况有所转变,那就必须要换个玩法。
掀了棋盘,彻底打乱棋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是要用借力打力的方法将被动化为主动。
司马乂的笑容持续了很久,这份笑意中有着对李峻所述方略的理解与赞同,也有着对李峻能力的欣赏。
片刻后,司马乂收起了笑意,若有所思地望向李峻。
当鲁叔时与李澈向司马乂举荐李峻时,司马乂命人探查过李峻。
“有几分谋略,但还是以忠勇见长”
这是司马乂根据李峻的过往给出的评价。
然而,李峻刚才的一番话,在司马乂看来并非是简单的计谋。
这是在以心制衡,以心谋战,这等谋略是上上之策,也是最为凶狠的谋划。
若要对李峻重新评价的话,司马乂觉得用上一句“忠勇见长,谋略更胜。”也是不为过。
人没有选错,人也没有看错,只是如此年纪就有这样老到的心思,倒真让司马乂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司马乂深知良将难求,一将可抵千军。
此刻的李峻就是文武双全的良将,司马乂要将他收于麾下,使他完全听命于长沙王府。
司马乂略做思忖,望向李峻道:“世回,本王原本想让你到荥阳任参军一职,辅助李内史辖治荥阳郡。”
说到这,司马乂与李澈对望了一眼,向李峻继续道:“今日的相谈让本王改变了主意,你依然要到荥阳去,但由你来任荥阳郡守,由你来替本王把守荥阳郡。”
这一决定让李峻感到很是意外,他没想到司马乂会如此轻率地将郡守一职委任于人,更没想到被委任的人竟是自己而不是李澈。
李峻望了望李澈,又看向司马乂,想要开口说话。
司马乂摆手道:“李世回,本王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是你想多了。富贵不在于一时的官职,而是在于长沙王府的荣辱兴衰,李内史明白这个道理,你也要明白。”
司马乂所说的话似乎是一种解释,但在李峻看来更像是一种告诫。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王司马伦一脉如此,齐王司马冏的势力也是如此,长沙王司马乂的属众又怎会脱离这一规律呢?
李峻了然地点了点头,见李澈的神情也确无介怀之意,才放心地向司马乂执礼道:“世回多谢长沙王的抬爱,世回仅遵长沙王令。”
这算是在忠诚上的表态,李峻没有将话说得过于肉麻,一句“仅遵长沙王令”也就足够了。
司马乂微笑地点了点头,算是对李峻所表忠心的认可。
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扬了一下眉头,笑道:“这个谢字,你是该叩谢天子的。”
见李峻面露疑惑,司马乂笑了笑。
“本王是要离局之人,又哪里会替你安排功名利禄呢?你去荥阳郡任职,必定该由天子册封。你李家曾是天子的近臣,也曾为天子尽过忠,朝廷亏欠你们李家,天子就该有恩赏的。”
司马乂的话一说完,李峻便明白了这话中的意图。
司马乂是要将李峻藏在天子的身后,让朝堂上的人都将李峻视为天子的人。
如此,既能将李峻剥离出各方势力的争斗中,又能让李峻在关键之时为己所用。
借力的方法有许多种。
掩人耳目下,将亲信安排到关键之处也是一种高明的手段,这种手段也是司马乂所擅长的。
司马乂并非是肤浅之人,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不是凭借一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更不是凭借一时的热血与冲动。
他有着自己的判断,更有着过人的胆识。否则也不会扳倒齐王司马冏,更不可能周旋于各方势力中。
离开长沙王府的路上,郭诵兴奋地与李峻谈及将赴荥阳一事。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郭诵也感到意外,但若二郎掌辖荥阳郡,那自己领兵的愿望也就会得偿所愿,这让郭诵如何能不兴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