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一直在外忙碌的郭方为李峻带来了探明的消息。
“庄主,他们藏身于姑射山,兵力不到二千人。”
“具体的地点查明了吗?”
“清楚了,军卒在姑射山的豁都峪落帐,帅营则在半山处的照天池,那是一座古刹,又叫云雾寺。”
“好,通知下去,除了留守裴家堡的人外,其余人全部回李家庄。”
离开裴家堡前,李峻一直守在裴璎的身旁。
此时的裴家人不仅陷入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而且每个人的神态里还有着惶恐无措,更多的则是万念俱灰。
裴家家主身亡,裴家堡的大部分产业付之一炬,就连像样的屋舍,偌大的裴府里也没剩下多少。
一夜之间,富甲一方的裴家沦落到如此境地,这让裴家的众人无法面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每个人都对未来失去了希望。
裴家的财富,是经过几代人的累积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再加上时局如此得混乱动荡,裴家人哪个有信心能将裴家堡重振辉煌呢?他们都没有这个信心,就连一点想法都没有,每个人都颓丧到了极点。
“唉...”
望着同样是水米未进的妻子,李峻心疼地叹了口气。
“璎儿,我知道你难过,稍吃点东西吧,哪怕喝口水也行,好吗?”
见裴璎无力地摇着头,李峻继续地劝慰。
“璎儿,你不能这样下去,裴家堡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需要你去帮他们,帮助他们振作起来。我们都会帮裴家,你要带着李家庄来帮裴家,你不能就此垮了身子。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疼!”
听着李峻的话,裴璎流泪地望着自己的郎君。
她想要对郎君挤出一点笑,想让郎君宽心,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二郎,妾身是不是不孝呀?连父亲的命都护不住,连裴家堡都护不住。”
裴璎望着李峻,满眼都是哀痛无助的神色。
“父亲一直都疼我,从小到大都护着我,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父亲最危险的时候,我都是躲在房中,不能守在父亲的身边,妾身...妾身...对不起父亲...妾身...”
裴璎的哭声悲凉,更有着说不尽的心痛。
李峻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妻子的话。
裴城远的死并非是裴璎的过错,她也根本没有能力去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
另外,李峻从裴璎的话语中听出了某些怨意。
这份怨意中,有着对施暴之人的怨恨,也有着某些无法说出的责怪。
对于这种可能的责怪,李峻能够理解。
李峻知道裴璎并不是真的在责怪他,只是在极度悲伤下所产生的一种心态,终究也不过是在找一个目标,将心中无法宣泄的悲痛发泄出来。
理解了裴璎,李峻就不想让妻子把这份心痛压抑在心里,更不想由此在两人的心间留下心结。
“璎儿,不要这样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护好裴家,更是我没有护好岳父。”
“都是二郎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我知道你心里面难受,要是想泄恨,你就打我几下吧!”
说着,李峻拿起了裴璎的手,毫不犹豫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李峻是用了力气,而裴璎也是在毫无意识下被带着打在了李峻的脸上。
“啪”的一声,突兀的巴掌声响起在了正堂里。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吓住了裴璎,就连正堂内所有的人都吓傻在了当场。
李峻,李世回。
是曾经闯敌营杀叛匪的悍将,是领兵镇守平阳郡的督护,是李家庄的庄主,是三千护卫队的执鞭之人。
这样的人没有谁愿意去招惹他,也没有谁敢给他这样的侮辱,当下的裴家更是不敢。
另外,当今的礼俗下,嫁为人妇的女子对郎君精心伺候尚且不够,又哪里敢有如此的举动?
更何况,李峻是裴家的恩人。
没有李峻的救援,裴家将不会有人活着,裴家堡也将真的不复存在。
“璎儿,你是魔障了吗?你怎敢如此对待世回?”
深陷悲痛的
莒夫人被这一声响吓失了心神,大声地斥责裴璎。
“二郎,我给你赔不是。你别怪璎姑娘,她是太过伤心了,姨娘给你赔罪。”
梁氏也被惊吓到,跪行到李峻的身前,不停地磕头致歉。
“我...郎君...妾身不是...”
裴璎也被刚才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心打了二郎。
若说心中有没有些怨气,裴璎知道自己是有的,但这怨气只是一点点的心怨,一点失去至亲的怨。
然而,裴璎也清楚这怨不该放到郎君的身上。
郎君拼了命来救裴家,郎君没有半分的错,自己只是一时无法控制情绪。
要说怨恨到去打郎君,裴璎没有失去理智,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
因此,裴璎能想明白李峻的用意,郎君是想让她发泄,让她心中所有的痛都能发泄出来。
“姨娘,您起来。”
李峻阻止了梁氏,转头望向了莒夫人。
“岳母,不是璎儿的错,您莫要责怪她,是我用璎儿的手打了自己。没能护住裴家,护住我妻子的父亲,二郎是该被妻子责怪的。”
裴璎放声痛哭,伸手去摸李峻那有些发红的脸庞:“郎君,妾身没有责怪你,没有啊...”
李峻望着裴璎,心疼地笑了一下,握住了裴璎伸来的手。
“我答应岳父一辈子都爱待裴璎,也答应岳父要帮助裴家,护好裴家,这是我李峻的承诺,我一定会信守诺言。”
“裴家遭此大难,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难过,都心痛,身为璎儿的夫君,我又何尝不是伤心欲绝呢?”
“但我们不能就如此下去,大家更是要为了裴家振作起来。如果连你们自己都不能振作起来,那裴家怎么办?裴家堡怎么办?我又要怎么帮你们呀?”
“岳父不在了,但这个仇我会继续报下去,我要用衙博的人头来祭奠岳父,祭奠裴家堡所有死去的人。二郎只想请大家能振作,能与二郎一起来护住裴家,不辜负岳父的在天之灵。”
李峻的这一番话让正堂内的哭声小了下去,裴家的所有人都流着泪,无声地望向李峻。
“兄长,你们裴家人还在,裴家堡也还在。我们可以重新把房子盖起来,重新种田,重新织锦,重新把失去的找回来,重新再建起裴家堡。”
家主裴城远已故,未来裴家堡的主事人是裴家长子裴松华,李峻将目光望向了裴松华。
“兄长,你现在要担起这个重任,你要站起身做事情啊!这才是岳父希望看到的,也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告慰。”
“二郎,我...我知道。”
裴松华强忍着泪水,原本跪伏的身子挺直了起来,声音哽咽地回答。
此刻,裴璎听着李峻的话,也是渐渐地收起了哭声,双手颤抖地捧起身侧的汤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但她的泪水却未止住,一滴滴地滚落在了汤碗中。
姑射山属吕梁山脉,相传为尧王夫人鹿仙女诞生之地,因庄子的《逍遥游》中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之语而出名。
入夜,云雾寺的正殿中灯火通明,不时有酒肉的香气飘出殿外,混进寒冷的夜风中。
“督护,衙博辜负了您的企望,这碗酒算是衙博向您赔罪了。”
大殿内,庄严肃穆的三身佛下,长桌一侧的衙博举酒碗敬向对面之人。
李家庄外的一战,因为李秀的出击拖延了时间,导致衙博的计划被彻底打乱。这让他不仅没能攻破李家庄,还被随后赶来的援兵打得大败,损失了大半的军卒。
衙博并没有与赶来的李峻等人交手,当奔袭而来的马蹄声响起时,他就带嫡系兵马离开了李家庄,悄然地逃回了姑射山。
衙博手下的兵众混杂,其中一部分是跟随他溃逃的阴平属军,算是他的嫡系。但这部分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两千余人。
另一些则是他在逃亡中收拢的流民与散兵,这些人本就松散,跟随他也不过是为了吃口饭,根本没有什么忠心可言。
衙博在意的是自己的属军,至于那些流民与散兵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也就将他们留在了坪乡任人宰杀
。
“言过了,能有这样的效果也很不错。”平阳郡督护吴畿摆了摆手,将酒碗与衙博碰了一下。
“李家庄是强些,那些南夷军也还在,想一举灭了李家庄与郭家坞?嗯...不是件易事。不过,等南夷军全部离开,到那时,咱们再打李家庄,难道还是个难事吗?”
吴畿的神情很随意,他不在意衙博的大败,更将未来拿下李家庄视为探囊取物。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吴畿觉得自己就是个有心人,所以没有什么难事是他做不到的。
上次平春城中的计划本来是完美的,但李秀的突然出现让计划落到了空处。
吴畿是有些遗憾,但他并不气馁。
在之后的时间里,吴畿一直都在等待与寻找。他不想贸然行事,他想找到最佳的机会以及最佳的人选来实施自己的新计划。
衙博,是一头自己送上门的恶犬,也是吴畿觉得能够拿捏住的恶犬。
因为河间王的盛怒与朝廷的缉拿,没有人敢轻易收留衙博,这让衙博成为了无处安身之人。
衙博逃至平阳郡,身为平阳郡督护的吴畿本应该是领兵缉拿,但他却没有那样做,反倒是留下了衙博。
吴畿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衙博藏在姑射山中,他不仅仅是为了对付李峻,还想要有自己的私兵。
谋反,吴畿是不敢的。但行劫掠之事,他却无所顾忌。
平阳乃至周边地区的商贾富户众多,而且途径平阳的商旅也是络绎不绝,这些人在吴畿的眼中都是财富,都是可伸手拿来的财富。
去拿便要伸手,伸手就要有人。
动用平阳军去抢掠不太现实,也极易被人察觉,这就需要一些见不得天日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这样的事。
自从衙博藏在了姑射山,平阳郡以及周边地区经常会有劫掠的事情发生。大庄与富户之家时常会遭受攻击,有的被抢走了财物,有的连家中的女人也被劫去。
治安不稳,这是当下时局的常态。有能力的可以组织人手自保,没有的则只能无奈地向天祈祷了。
既然辖境有事发生,身为平阳郡督护的吴畿也要做些事情。
在收取了一定的财物后,吴畿会抓些流民顶罪,并将这些流民斩首示众,以彰显自己缉拿乱匪的功绩。
然而,此次攻击坪乡,吴畿不是为了求财,他只是要实施自己的新计划。
吴畿清楚坪乡三家的实力,也知道不可能一举攻下李家庄。因此,他将重点放在了裴家堡,他要彻底摧毁裴家堡,将心中积聚已久的怨恨发泄出来。
吴畿觉得,裴家既然不愿将女儿嫁给他,却嫁给了李峻,那裴家堡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裴家的所有人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至于李家庄,虽然暂时打不下来,让其受些损失还是可以的。
正向刚才所说的,吴畿觉得打不下只是暂时的。只怕有心人嘛!他有这个心,也有等待几日的耐心。
“督护说的是,等那李秀的南夷军走了,衙博定为督护拿下李家庄。”
衙博之前也是督护一职,与吴畿相比并没有高低之分。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已是逃犯,更是成为了乱匪,这样的身份让衙博不得不对吴畿言听必从。
不为别的,衙博只为了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别的想法,衙博不会将那些想法告诉吴畿,他需要吴畿的帮助来壮大兵力,他也想成为李特那样的人。
“我来时又带了些马匹,还有些军械。这段时间你不要做别的事情,重新召集些人手,多操练操练。”
吴畿说着,喝了一口酒,眼神透过大殿的殿门,望向了黑夜里的侧殿方向。
“督护,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您就在这休息一晚?秦家的那几个小娘子就在偏殿。”衙博注意到了吴畿的眼神,也清楚他的心思。
“嗯...”
“时间也不早了,明日还真有些事情,那我就先睡下了。”
吴畿冲着衙博满意地一笑,站起身快步地走出了殿门。
望着吴畿的背影,衙博渐渐收起了谄媚的笑容,漠无表情地拿起酒碗,独自一人喝起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