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称帝吗?”
李峻望着王敦,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啊...?”
王敦一怔,刚送到嘴边的酒盏也停了下来,认真地思忖了一下,摇头道:“不想,我做不了天子。”
李峻略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那你又在做什么?”
若是按照律法而言,这种话题已经涉及到谋逆之罪。然而,李峻并不在意,也知道王敦无所顾忌。
李峻之所以要如此问,是想确定王敦的真实想法,他记得史书中所记载的王敦之乱,也知晓王敦最后的结局。
“我...”王敦的话语停顿,并再一次陷入思考。
继而,他肯定地回道:“我想立东海王司马冲为帝,凭借东海王府余部在江东的势力来完全掌控朝堂。”
李峻苦笑地问道:“难道你忘记了司马冲是司马睿的儿子吗?是当今太子司马绍的亲弟弟呀!你若杀了他的父兄,他会怎么想?处仲兄,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李峻的话让王敦彻底愣在了当场,他略有茫然地望着李峻,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到目前为止,李峻与王敦之间并没有利益冲突,而王敦在诸多方面都曾支持过李峻。
例如,在西府争夺交州之际,王敦就曾派兵震慑时任广州刺史陶侃,使其撤回了进入交州的兵马。
另外,穆君逸之所以能安稳地掌控半个荆州,固然有西府的大力支持,但这其中也有王敦的默认与纵容,同样也在兵力上压制了陶侃的荆州军。
正因如此,无论是在利益同盟还是情感上,李峻都将王敦视作了朋友,也因此才会任凭王敦攻向建康城,并给与了军需上的支持。
随后,李峻通过王敦后续的举动,判断其并无称帝之心,又或许是他也清楚自己并没有争天子的本事,所以才会领兵退回武昌郡。
然而,正因为王敦想要遥控天子,也便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年的成都王司马颖就曾因为这样的错误而身败名裂。
“处仲兄,既然你不想称帝,你只是想做个权臣,那为何不留在朝中呢?”李峻看着王敦,诚恳地继续道:“堂堂正正地辅君,名正言顺地掌控整个江东的兵马,谁能奈你何?”
王敦皱眉道:“是天子要夺我兵权呀!若是没有了兵权,我还如何在江东立足?”
李峻摇头道:“你们琅琊王氏的权利太大,天子怎能不有所忌惮呢?你要夺司马睿的天子位,他能不反击吗?”
说着,李峻笑了一下,问道:“处仲兄,既然琅琊王氏占据了江东的朝廷,你的堂弟王导也一直都在掌握朝中的大权,为何不见天子有动他的迹象呢?”
王敦喝了一盏酒,苦笑道:“王茂弘尊天子,天子也敬重他的忠心,所以才将他留在身边,多有依赖。”
“你清君侧,杀戴渊、刁协等人时,王导可是从中帮了你吧?”见王敦点了一下头,李峻继续道:“那是因为王导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需要你帮他拔掉这些碍事的荆棘
。”
李峻端起酒盏,浅饮了一口,笑道:“你起兵之后,天子并没有以谋逆之罪诛杀王家,是他真不想吗?是受王导的忠心所感化吗?”
说着,李峻摇了摇头,笑着继续道:“都不是的,是因为你有兵权在手,也因为你的兵力原本就是司马睿立国的根本,他需要你来压制江东的门阀势力。若是杀了王家一族,司马睿的皇权将再也无人来维护了。”
王敦皱眉道:“二郎,你是说天子不会对王家赶尽杀绝,他还需要琅琊王家的守护?”
李峻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不会对琅琊王家下杀手,只是想要平衡你们手中的权利,防止你这样的人出现。”
“我...我是什么人呀?”王敦瞪了李峻一眼,笑骂道:“李二郎,说事情呢!别他娘地骂人!”
“哈哈...”李峻笑道:“反贼呀!不就是你嘛!”
“唉...”王敦笑了一下,继而叹气道:“我也是见天子有夺权的企图,才想要与他争斗一番嘛!”
李峻点头道:“兄长,我觉得你无须和天子争斗,也应该学着王导圆滑一些,无论与人如何争权夺势,都不要去碰及皇权,天子自然就会倚重你,你的权利也必然会长久。”
庙堂之上永远要有对立,只有对立才能保证权利的均衡,才不会导致一方势大,危及到顶层的权威。
天子需要对立的朝臣,他会以裁决者的身份看着对立双方的争斗,并不时地掌控双方强弱的走向,以此来稳固自己的皇权。
听着李峻的劝告,王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二郎,如今我该如何与天子缓解呢?”
李峻略做思忖,笑道:“你可以向天子请旨,奉诏抗敌,等咱们打退了石勒,你自然就是有功之臣,安邦之将,那些过往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哈哈...”
王敦咧嘴笑了起来,指着李峻道:“李二郎,你可真是满腹鬼点子,难怪能把整个西境拢在手中。”
对于李峻的行事,王敦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当年,李峻凭借征伐河间王司马颙一战到了梁州,不仅在梁州站住了脚,更是在短短的几年间就占据了整个西境。
最重要的是李峻并未就此割据一方,而是依旧以晋臣的身份掌控着西境各州,由此也获得了孤身抵抗戎胡的称赞,以及忠心为朝廷收复疆土的美誉。
即便是朝廷想要插手西境,也不得不考虑派过去的人能否得到李峻的认可,更是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会不会引起西府的反感,从而导致整个西境在实质上脱离朝廷。
当下,任何一个天子都不会做出如此的蠢事。
★★★
建康,皇宫。
西苑内,太子司马绍放下手中的奏折,神情狐疑地望向王导,轻声地问道:“太傅,这是王敦递上来的奏折吗?他是要请天子诏吗?是真心要为朝廷抗敌吗?”
王导躬身执礼道:“太子,这是丞相王敦刚命人快马送来的奏书,陛下已阅,命臣
交于太子处理此事。”
眼下,天子司马睿重病卧床,朝中的诸多事宜已经全部交给了西苑,并让太子司马绍自行决断。
未来,江东的朝廷需要一位有力的新天子,司马睿要让儿子尽快担起这份重任,也应该早一些面对为人君的艰难。
司马绍点了点头,依旧迟疑地望着王导。
“太子,臣以为无论真心与否,王敦都是在与石勒交战,也是在力保朝廷的疆土不失。”
说着,王导望向司马绍,诚恳地继续道:“太子,以往之事仅仅是朝臣间的不睦,可当下则不同,大敌当前下的朝廷应该齐心协力抗敌,万不可因小失大呀!”
能说出这一番话,王导已是不易。
他虽然忠于天子,可他毕竟也是琅琊王氏之人,也是王家在朝中的权臣,更是犯上者王敦的堂弟。
若非是明主,他的这番话自然就可能被看作替王敦辩解,更有几分相护的口吻在其中。
然而,王导相信太子的睿智,相信太子能够厘清事态的轻重缓急,也能明白自己说出这番话的心意。
司马绍站起身,缓缓地点了点头,在殿中踱了几步。
随后,他转身对王导命道:“太傅,请颁天子诏,授王敦假黄钺,代天子亲征,以后可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覆上殿,并赐班剑甲士二十人。”
驺虞幡是天子亲临解兵的标志,黄钺则是代表皇帝行使征伐之意。
黄钺,以黄金为饰,帝王所用。
以黄钺借给大臣,是级别最高的君王授权之仪,拥有了假黄钺的权力,领兵之人不仅可以随意斩杀触犯军令的士卒,还可以凭借替君主出征的名义,斩杀所有不遵将令之人。
听到太子的口谕,王导先是一怔,继而长躬执礼,心有赞叹地退出了西苑。
望着离开的王导,太子司马绍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两道剑眉也紧锁了起来。
王敦为何会突然示弱?这种不该出现的示弱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是想要君臣和睦吗?司马绍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王敦自解兵权,诚心地向天子请罪,司马绍愿意相信王敦是在为朝廷着想,是想要尽心辅佐天子。
然而,王敦只是送来了一封奏折,一封看似示弱却不失兵权的请命。
这哪里是想要君臣重归于好,分明是在逼迫朝廷再次做出让步,使其洗脱谋逆之罪,以光明正大的形式掌胁天子。
可是,王敦这种做法偏偏让朝廷无话可说。
正如王导所说的一样,大敌当前下,若是依旧君臣不睦,相护为敌的话,江东之地极有可能不保,这并不是司马绍想看到的结果。
几日前,荆州刺史陶侃也命人呈送了一份奏折,其内容在奏禀荆豫战况的同时,隐晦地说出了与王导相同的话,并提及了西府军的态度。
故此,王敦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司马绍想到了李峻,觉得王敦此举必然与李峻有关,或许就是李峻给他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