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东岸,惜川坪。
中军大帐内,李峻站在行军图前仔细地查看,希望能找到一个对方的薄弱点,攻破马瞻与郭伟所据守的灞上。
然而,行军图上并没有可选择的地方,湍急的灞水阻挡了一切可能,而唯一能渡水之处,却也就在长安军弓弩营的密集射程内。
“唉...”李峻看着地图,叹息了一声,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若想从他处渡河,临时造船也来不及呀!
一旁的李澈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呀!咱们就算想要造船,可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木料呀!”
李澈的话不假,眼下还真寻不到造舟之木。
为了能阻止征西军渡过灞水,马瞻与郭伟不仅在灞上布下了弓弩阵,还几乎毁掉了灞水上的所有渡桥与舟船,唯有岩雾村的那座石桥无法拆毁,才得以保留。
另外,马瞻在祁弘的鲜卑突骑军到来之前,命人在灞水的东岸实施了坚壁清野,一把火将东岸的方圆几里烧个干净。
故此,等李峻领兵到来后,想要找块完整的门板都没有,就连军营也只能是简单地搭建起来,更何况是造船的木料?
“哎呀!这可真是麻烦了,咱们总不能再回潼关绕路而行吧?”李峻望着李澈与周靖,用手点了点眼前的行军图。
此刻,大帐内聚了不少人。
王瑚正擦着自己的斩风刀,并与张景、梁志等人在说着什么,不时地偷望一眼李峻。
“喂,你这个大嘴巴又在说什么呢?”李峻将手中的碳条扔了过去:“你一个前军的领兵,不待在自己的营区内,总跑到我的中军大帐做什么?”
从洛阳回到荥阳后,鲁胜为王瑚的残腿做了一番治疗,虽然好转了许多,却也还是无法恢复到正常。
不过,王瑚并不在意这个,只要李二郎能让他跨马提刀也就可以了。因此,他又回到了那个多舌男的状态。
王瑚抬手抓住飞来的碳条,笑道:“我这不是来等军令吗?免得传令的兄弟跑来跑去。再说了,我与张景能说啥呀?也就是说点兄弟间能说的话呗!”
李峻习惯当下的王瑚,不想再看到满眼杀心的王瑚,因为那不是个正常的心态,会吞噬掉王瑚的人性。
不过,李峻还是不习惯王瑚的大嘴巴,好好个将军不当,整日里像个扯闲话的村妇。
故此,他没好气地问道:“来,我也是你们的兄弟,也说给我听听。”
张景咧嘴笑道:“二郎,王瑚兄弟没说啥,就是替你惋惜那个红颜知己。”
李峻的红颜知己是何人?
平阳这边的人是从王瑚的口中得知,杜麟与周靖几个在洛阳城的人可清楚这其中的曲折,更清楚李峻的心中一直对宋袆有所愧疚。
因此,他们都觉得王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李峻两眼瞪着王瑚:“你,马上滚回你的大营去,再胡说八道,老子把你的嘴缝上。”
王瑚也发觉是自己多话了,触动了李峻的心伤之处,赶忙起身赔着不是,并发誓要替李峻找回宋袆。
在洛阳城的时候,王瑚经常随李峻到宋袆的家中吃饭,一直对宋袆颇有好感,也为宋袆对李峻的付出而感到敬佩。
宋袆的离开让王瑚觉得不解,他总觉得宋袆不应该如此地从李峻的身边消失。
“唉...她有意躲着我,你又能上哪儿找得到呀?”
李峻苦笑地叹了口气,又转身站在了行军图前。
对于宋袆的避而不见,李峻能理解,也有着无奈。
他知道并非是宋袆想要断了这份情,宋袆正是为了这份爱才悄悄地躲开。然而,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默默的情怀。
或许,自己与宋袆
真要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李峻苦笑地叹了口气,又转身站在了行军图前。
这时,江霸从帐外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地喊道:“少主,大喜事呀!属下找到了一个可渡灞水也能避开弓弩阵的绝佳之地。”
“哦...”李峻闻言,心中也是大喜,赶忙问道:“在哪里?”
“这里,风漫陵。”
江霸快步走到行军图前,指着一处说道:“前日,属下听当地的一个老农说,灞水在风漫陵处转折,每到子夜时分,水流会突然变小,水位不及膝深,完全可以涉水而过。”
风漫陵,位于惜川坪十五里处,属秦岭箭山的余脉,灞水由此转向东南,江霸的后军大营就驻扎在风漫陵北五里处。
李峻望着江霸,笑问道:“你已经验证过了?”
江霸做事一向谨慎,李峻也因此让他掌辖后军,负责整个武威军的后防与军需运输。
李峻相信江霸来报喜,必定是亲自去验证过了,他也仅是想确定地问一句。
江霸笑着点头道:“属下听说后,连续两夜都守在风漫陵。那老农说得没错,浅水处一直会持续到丑时两刻,灞水才能恢复到正常深度。”
“时间够用了,行动快一些,咱们全部都能过去。”
李峻说着,转身望了一眼书案上的沙漏,对军帐内的将领吩咐道:“拔营,各部极速行军至风漫陵,咱们今夜就渡过灞水,拿下灞上。”
★★★
灞上,长安军弓弩营。
不知为何,马瞻在入夜后便一直都心神不宁。
虽然已有消息传来,说杨茂搜领兵出仇池,已至扶风郡,正向长安城增援而来。
这的确是个让人振奋的消息。
然而,马瞻依旧感觉有些心慌,这让他不得不披甲在身,骑马来到前方的防御阵,察看一下攻防设施,以备有不测发生。
其实,马瞻来这里也只是寻求个心安。
他清楚灞上是安全的,除非灞水断流,否则没有人能突破这处的防御,如蝗般的弩矢会击退所有的来犯之敌。
灞上不失,长安城也便无忧,等到杨家父子的援兵一到,马瞻觉得反击也就可以开始了。
如果能打退东海王派来的征西军,没有了张方的河间王以后定会倚仗自己,马瞻觉得张方曾有过的权势,自己也该得到了。
西高原上,马瞻借着微薄的月光,望向远处湍流不息的灞水,流水的“哗哗”声反衬出了周围的安静,更显出了这个夜晚的寂寥。
此刻,丑时已过,寅时将半,太白星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从东方跃出,亮起新一日的第一缕晨光。
马瞻长吁一口气,抬头望向苍穹。
眼界内,月色已弱,星辉暗淡,夜空如同蒙了一层遮人视线的黑纱,让人看不分明。
突然,一点弱光自空中亮起,划破朦胧的黑夜,朝着东南方向极速坠落。
马瞻莫名地心头一紧,急忙仰面寻向紫微星垣。然而,他并没有找到帝星,就连一丝的光亮都没有看到。
又望了片刻,马瞻苦笑地摇了摇头。他苦笑于自己的多疑,更是在苦笑于自己的杞人忧天。
不过,马瞻的多疑与杞人忧天不无道理。
就在他摇头苦笑之际,洛阳东外郭城中有星石坠落,砸塌了大片的屋舍,并引发了大火,烧毁了整座外郭城。
然而,事情的严重性还不仅如此。
皇城的承光殿中,晋天子司马衷在吃下几块面饼后,突然口吐鲜血,倒地而亡,结束了唯诺却也不甘的一生。
皇后羊献容闻讯后,第一时间命人通知皇太子清河王司马覃即刻入宫,想要由此保住自己皇太后的尊位。
但是,何伦所辖的禁军封住整个皇宫,就连一片落叶都无法飘到宫墙外,羊献容的心思自然落了空。
与此同时,东海王司马越连夜将豫章王司马炽迎进皇城,立其为天子,定年号为永嘉元年。
随即,天子司马炽颁旨。
尊皇后羊献容为惠皇后,仍居于芳华园的落霞台,追尊自己的生母太妃王媛姬为皇太后,立妃梁氏为皇后。
一个夜晚,洛阳城换了名义上的主人。
这些事情,远在灞上的马瞻自然无法知晓。
他在灞上守了一夜,虽见帝星坠落,却也不过是起了几分心疑罢了,并不会去多虑。
马瞻抹了一把因夜露而潮湿的脸颊,自觉有些困乏,翻身上马,想要回军帐中小憩片刻。
然而,就在他刚欲扬鞭催马之际,耳边隐约听到隆隆的马蹄声由南向北传来,并逐渐盖过了灞水的水流声。
马瞻心下一惊,双手不由地勒紧了马缰,使得身下的战马后退了一步,并发出了打破周围寂静的嘶鸣声。
“有骑兵来袭,鸣金示警。”马瞻大声地吼着,同时也将鞍桥处的长枪握在了手中。
当下,能来增援的兵马只有杨家父子的仇池军。
他们尚在扶风郡,绝不可能来得如此快,更不可能沿着灞水的西岸行军。
马瞻虽猜不出黑暗中的骑兵归属于谁,但他知道一定不是友军,一定是为了夺取灞上,为打开进攻长安城的通道而来。
然而,马瞻的警觉还是迟了。
就在弓弩营的金钟刚刚鸣起,军卒们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武威军的军骑如同三支离弦的箭,在张景,王瑚与梁志的率领下,直接从侧面冲杀进了大营。
原本,弓弩营的所有防御设施都建在东向,用来防止灞水东岸的鲜卑突骑渡水偷袭,营南虽也有些简单的防御,却根本经受不住重甲铁骑的冲击。
武威军确实来得太突然,但也不能否认马瞻与郭伟的疏忽大意,他们从未想到会有兵马从营南方向杀过来。
武威军的铁骑中有荥阳骑兵,平阳骑兵,也有坪乡纵队的骑兵,看起来似有不同,但他们都有着相同的训练,即便没有经过磨合,编组在一起后也能迅速地成为一个整体。
马槊,是武威军重骑的兵刃。
随着战马向前的巨大冲力,每名重骑军都挥舞着手中的马槊,挑翻了眼前的一切阻挡,生生地将长安军的弓弩营撕开了三道口子,分成了无法相援的三部分。
随后,三队重骑在分割开的长安军中肆无忌惮地杀着,彻底打碎了西高原上的寂静,也让原本固若金汤的灞上处在了一片混乱之中。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毫无准备的弓弩营产生了惊慌,军卒们在奋力抵抗的同时,也有了溃败的迹象。
此刻,灞水西岸骤然响起的喊杀声,惊动了东岸的鲜卑突骑军。
听到哨兵的来报,主将祁弘披甲跑出了军帐,望向火光四起的西岸,大声地问道:“那里出了什么事?是谁的人打过去了?”
这时,一名军卒刚从瞭望塔上跑下来,高声地禀报道:“将军,西岸的弓弩营被攻破,是平西将军的武威军打过去了。”
“李峻打过去了?”
军卒的话让祁弘觉得不可思议,他疑惑地问道:“武威军不也是在东岸扎营吗?怎么可能打过去?李峻是从哪里过的灞水?”
祁弘有万分的不解,却没人能为他解惑。
不过,他也知道眼下这些都不重要,对岸的弓弩营破了,突骑军也就没有了任何的阻挡,自己该趁机杀过去了。
故此,祁弘一声令下,所有的鲜卑突骑军冲出大营,杀过了灞桥,与武威军一起围杀正欲败走的长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