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巷。
出发前,李峻还是想来青梅巷看一眼。
或许,他再也不会回到洛阳城了。
又或许,眼下的洛阳城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座真正的荒陌之城,再也不会有当下的模样了。
即便青梅巷的那个小院已成为了废墟,但李峻觉得那里曾有过温馨与苦难,也一定会残留几分宋袆的影子,他想在临走前看一看。
其实,这些都是骗自己的谎言,他只是不死心而已。
走进巷口,一个女人的身影闪过那处废墟。
“宋袆...”
李峻看到了那个影子,也同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快步地跑了过去。
“李大将军,民妇给您见礼。”女人转过身子,惊讶地望着李峻,屈膝执礼。
李峻失望地苦笑了一下,不甘心地问道:“柳姑姑,这几日你可见过宋袆?”
柳氏摇摇头,疑惑道:“大将军,袆姑娘不是一直跟您住在金谷园吗?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
李峻轻叹了一声,伤感道:“我...把她给弄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柳氏望着李峻,看着他那伤感的神情,并没有多说什么。
“柳姑姑,你若见到宋袆,一定要留住她,让人赶紧到荥阳给我报个信,我来接她...”李峻说着,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停下了口中的话。
宋袆已经离开洛阳城了,又怎么会再回来呢?
“大将军,您也别太担心了。
柳氏劝慰道:“袆姑娘的脾气是倔了些,或许只是一时的任性,耍了小孩子的脾气。我若见到她,一定会劝她到荥阳寻您。”
李峻点头致谢,继而又对柳氏道:“柳姑姑,你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城吧,不要留在这里了,若是无亲可投,你便去荥阳,有事我也能帮上忙。”
见柳氏欲跪谢,李峻伸手扶住了她,苦笑道:“你与宋袆的关系亲密,即便宋袆不在,我也自然要帮你。”
”我今日就要走了,东城有不少人会跟在荥阳军的后边随行,你若走,就跟他们一起吧。”李峻说着,转身吩咐道:“杜麟,取些金银来。”
眼下,金银之物对于李峻来说数不胜数。
张方收刮了整座洛阳城,可惜到死也没有用上一件,全部落到了李峻的手中。
李峻没有无私到要还给谁,更不会大公地交给朝廷,自然要全部拉回荥阳。
不多时,杜麟拿了一个包裹递给了李峻。
李峻将包裹放到柳氏的手中,说道:“这里有些值钱的物什,够你在荥阳买个小院子。我之前听宋袆说还有几个人活了下来,都跟在你的身边,你就带着她们都去荥阳吧!”
柳氏捧着包裹,几欲开言,却都忍了下来。
最终,她跪在了地上,向李峻磕头致谢。
李峻扶起柳氏,叮嘱道:“过段日子,我不会在荥阳了,要离开好久。你若去了荥阳,一旦有事情可到府中或衙门求助,只说是宋袆的姨母,定会有人帮你的。”
柳氏闻言,赶忙问道:“大将军,您要去哪里呀?”话音刚落,柳氏立刻觉得自己多言失礼了,赶忙屈膝赔罪。
李峻摆手道:“无妨的,朝廷命我去梁州任刺史,平叛西境,或许要很久才能回荥阳,或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随后,李峻又与柳氏说了几句不打紧的话,期间多次张望周围的来往行人。
最终,他还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与柳氏告辞后,转身离开了青梅巷。
柳氏站在原地,望着李峻离去的背影,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口中念叨着:“真是个不知福的傻姑娘,也不知道要那个骨气做什么?”
说罢,柳氏夹紧了手中的包裹,快速地走进了不远处的一间旧房中。
★★★
三月,冬寒已尽,春暖初来,沉寂了一个冬季的万物再次恢复了生机。
荒陌街巷处的枯草中,青翠之色时隐时现,河岸的垂柳纤枝上,嫩绿的枝芽也在随风摆动。
虽说未到百花争艳,尽吐芬芳的季节,却也有那心急的,春风将拂就早早地花开枝头,独享了世人的赞誉之言。
荥阳城,李府。
李峻自洛阳城回来后,李府中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笑声,就连下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荥阳城并非是一座闭塞的城,李府也不是门户不开的孤宅,府中的人都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洛阳城乃是天子之城,而洛阳百姓却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杀人果腹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荥阳城也乱过,也面临了大军压境的危机。
然而,这些问题都被荥阳军所解决,被武威大将军的兵马所解决,保证了荥阳百姓过上相对安宁的生活。
在这乱世中,能有一个如此的安身之所,不仅是李府中人,就是荥阳郡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庆幸。
一大清早,李峻正陪着母亲李云氏吃早饭,一对新人小夫妇便来到了李府,来给李家的长辈请安。
李峻回来不久,便为小外甥女郑灵芸与李瑰操办了婚事。其实也算不上李峻的操办,只是前来祝贺宾客多数都与他有关。
一场热闹的喜宴聚集了好多人。
自家兄弟中,除了郭方与骞韬没能到席,命人送来了几大箱的财物外,其余人几乎都到齐了,就连辽西鲜卑的段秀也及时地赶了过来,没有耽搁闹洞房的好时辰。
官场人中,兖州刺史苟晞专程到荥阳赴宴,欲往并州任职的广武侯刘琨也在荥阳稍作停留,吃上一番喜酒后才打马而去。
除此之外,京城中某些与李峻有过交往的朝官,以及荥阳周边的郡府官员也都命人送来了贺礼。
最出人意料的,大晋皇后羊献容与东海王府裴王妃的贺礼,也在婚宴的当天送到了李府,这倒是给郑灵芸与李瑰这对小新人吓了一大跳。
不过,两人也知道这个排场都是舅父给挣来的体面,除了多孝敬外,小夫妇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方式来感激舅父。
“哎呀,你俩一大早上就跑过来,到底是给外祖母请安呀?还是跑过来蹭饭呀?”
待小夫妻二人见过礼后,李峻坐在母亲李云氏的身边,笑望着郑灵芸与李瑰,故作长吁短叹地开着玩笑。
李云氏笑着皱起了眉头,一巴掌拍在了李峻的后背上,嗔怪道:“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整日里没个舅父的样子,你如此说两个孩子,让人家多难堪呀!”
其实,大家都知道李峻的性子,知道他并非是要让人难堪,只是家人间的玩笑之言。
果然,郑灵芸嬉笑地搂住李云氏的胳膊 撒娇道:“好外祖母,就您最疼孙女了,舅父总欺负人,你可要好好地管管他。”
李云氏溺爱地抚摸着郑灵芸的脸蛋,刚欲说话,却听李峻笑道:“李瑰,你家娘子敢诬告本将军,你是打算在这受罚呀?还是回军营挨军棍呀?”
当下,李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能后退了一步,陪笑地摆手道:“舅父,大将军,这...这和我无关,我可管不了,我...也不敢管!”
李瑰的话刚一说完,屋子里的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一家人说笑了一阵,待小辈们都离开后,李峻也便把心中的打算与母亲和长姐李茱商量起来。
“娘,孩儿不孝,想让您与长姐一同去扬州,孩儿暂时不能在您身边,只能拜托长姐与璎儿来替孩儿尽孝了。”
说着,李峻跪在了李云氏的身前,继续道:“等孩儿在西边安顿好后,就会去接您,到时让长姐一家也都搬过去。”
李云氏伸手摸着儿子的脸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儿子之所以要做出如此的安排,老人的心中如明镜一般。
家人是一种牵挂,也是最大的致命处,儿子最在意的就是家人,这也成为了他最容易被人握死的短处。
当初,正是因为家人在荥阳城中,儿子才将荥阳城的掌控交给了东海王,并在最危难的时候仍然留在洛阳城中,只为了不让家人受到伤害。
李茱也明白弟弟的心意,担忧地问道:“二郎,你去梁州任职,为何不带着郭诵与李瑰他们呀?”
对于家人,尤其是对长姐与母亲,李峻不愿隐瞒得过多,她们都是能承住事的人,多说一些也无所谓。
因此,李峻苦笑道:“长姐,那个东海王不放心我的,想要把我与荥阳分割开。他要拢住郭诵,我也正有此意,不打算将荥阳拱手让人。”
李云氏笑道:“这个倒是可以放心,诵儿就是和他老子翻脸,也不会背叛你这个小舅舅。”
“娘,看您说的是啥话!诵儿怎会做那等忤逆之事呢!”李茱伸手扶起弟弟,又挽过母亲的手臂,故作嗔怪地摇了一下。
继而,她却又肯定地说道:“二郎,你放心,诵儿不会背叛咱们李家的,若是他乱来,长姐定会打断他的腿。”
李峻笑道:“我若是连郭诵都信不过,那身边还能信得过谁呀!”
说着,他跪坐在了母亲的身前,望向李茱:“长姐,你们到扬州后,有事情可以去找扬州刺史王敦,他一定会帮忙。”
“另外,还有一人...”
李峻皱了一下眉头,不确定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若有一个成都王司马颖在江南得势,你们有麻烦也可以寻求他的帮助。我救了他一条命,他欠我的,一定会还。”
在当今的世上,有几人不知道成都王司马颖的名号?
曾几何时,司马颖的势力远超于其他诸王,几乎掌控了整个朝堂,更有成为未来天子的势头。虽说如今败了,却也依旧是个皇家贵胄,堂堂的成都王。
李茱不是寻常的民妇,自然知晓司马颖是何人,小弟说救了那个大人物的命,她真不敢想象小弟在洛阳城中到底经历什么。
“前日,我与二姐家也商量了一下。”李峻望着长姐与母亲,轻声道:“郑家与你们一起走,咱们家里的人都不要留在荥阳,不要留在中原了。”
听到李峻如此说,李云氏和李茱都一怔,李云氏吃惊道:“峻儿,你想要做什么?”
老人知道儿子心有大抱负,更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她毕竟是承袭礼俗的老人,不希望儿子走上反叛之路。
李峻看出了姐姐与母亲的担心,摇头笑道:“母亲,您想错了,孩儿只是说中原要大乱了,不能再待了。”
说着,李峻轻叹了一声,感慨道:“我与郭诵是领兵之人,几万的弟兄跟着我们,走不了,也不能走,只能也必须要打下一处可安身的地方。”
李云氏亦是长叹了一声,起身拉过儿子的手,叮嘱道:“峻儿,娘知道你考虑的人多,想得事情也多,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李峻轻揉着母亲的手,笑道:“娘,您放心吧!二郎不傻,实在不行,二郎就领兵去江南,去那里抢个地盘出来。”
“唉...”李云氏叹息,感慨地摇头道:“这个乱世道,什么时候才会好呀?”
对于母亲的叹息与企望,李峻无法作答。
因为,他知道当下的世道还不算太乱,更乱的还未到来,却已经走过了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