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待新妆出,清歌送落梅。
要说那莲亭却并不在莲湖之上,而是位于莲湖边的假山,顺着一排狭长蜿蜒的石梯上去,三人各各坐了下来,侍女们早在上边生了炭炉,缓解了一下阴冷。见茶点已上齐备,春秋便命侍女们在底下候着,亭上便只剩了三人。
君罗放眼看去,见满天的飞絮,在北风下轻轻舒展,旋转飞舞了一会儿,才纷纷坠入莲湖之中。便想到再怎么的美好,终究也是随风凋凌,不免感慨,心生凄凉,面上便懒懒的。
春秋见君罗兴致依然不高,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堆的笑话,就想博佳人一笑。英娜在一边冷眼旁观,见春秋在君罗身上处处用心,不免气恼,不过不摆在脸上,反而主动与春秋一唱一和,处心积虑地逗着君罗开心。
君罗见她也如此,心下不免孤疑,连瞅了英娜好几眼,都看她满面春风笑靥如花,自己反而也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暂且放下心事,与两人谈笑起来。
却说美生公,冬至这日也携了夫人月姜,入宫与美室请安。月姜自入了昙华殿,便四处张望,却并没有见到君罗,又不敢问什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与美室闲聊。而美室一眼便看出了她眉宇之间的焦急之色,轻轻一笑。
“弟妹,君罗刚才与春秋去莲亭赏雪了,稍候自能相见,无须担忧。”
月姜被美室一语道破了心事,也怯怯一笑,感谢了玺主的体恤之心。
“说到春秋,姐姐您为何让英娜入宫呢?”美生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为何不让呢?”美室挑眉。
“据我的观察,春秋对宝良尚有那么一点心思,对英娜只怕毫无好感,姐姐这么做……”
“既然英娜这么想要争取,给她一个机会而已。”美室艳艳的一笑:“据我的观察,只怕春秋的心思,在君罗身上呢。”
听美室如此说,美生与月姜都大为震惊,他们不是没看出春秋对君罗的心意,只是没想到美室竟然也知道了,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紧张地盯着美室。
“薛原公与世宗公,都希望自己的家族能与春秋结为姻亲,弟弟你就不想么?”美室又问。
“姐姐,如果是君罗,陛下是万万无法同意的呀,天明公主可是被大男甫给……”美生吃惊道。
“可是,如果真的是君罗,那么就能避免薛原与世宗之间发生冲突。”美室打断了美生的话:“毕竟你的女儿与春秋联姻,他们都可以接受,也不敢说什么。”
“那么,真的是想,把春秋扶上王位么?”美生瞪大了眼睛。
美室又绽开了艳丽的笑容:“王位么?我还没想好呢。”
“那么玺主的意思,是赞成君罗与公子之间的事了?”听到与君罗的未来有关,月姜也忍不住了,鼓起勇气问道。
“你是君罗的母亲,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美室问。
“那日里也见了公子,是相当风雅温和之人,如若君罗与他有缘,也算是造化了。”月姜由衷说道。
“这是要看他们的造化。”美室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问美生:“让你注意流云的行踪,这段时间,她都在做些什么?”
“说到这个,还真是奇特,她奉了公主之命,忙着走访百姓,是要在百姓之中挑选出幼童,传授天文知识。”美生嘴角略斜,一声冷笑:“德曼公主是疯了不成?”
美室轻轻扫了美生一眼,不屑道:“德曼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百姓们认可瞻星台,而逐渐抛弃对神宫的信仰,不可吊以轻心,你要去告诉渺依,让她想想对策。”
美生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没想到慌慌张张地跑进一个侍女来,匆匆与众人一福,急道:“玺主,英娜小姐从莲亭上摔了下来!”
众人皆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美室略皱着眉。
“说是……”侍女犹犹豫豫看了美生一眼,缄口不语。
“还不说来?”美室语音不高,却让侍女生生地打了一个寒颤。
“说是,被君罗小姐推下来的。”
“什么!”美生与月姜大惊,站了起身。
“将两位小姐都带回昙华殿,另外,赶快去请御医。”美室只淡淡地吩咐。
却说莲亭之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在假山底下的宫女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开始的时候,只听得三人相谈甚欢,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唱起小曲,宫女们也轮留提了些热水上去换,见三人都很愉悦。
直到莱纪来传,说公主正在找春秋,春秋才万般无奈地离开了,离开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君罗一定要等他回来,他们接着谈笑。
事情发生在春秋离开后,宫女们先是听到几声争吵,因为声音也不高,并没有听真切,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去看看时,便听到一声惊叫。宫女们吃了一惊,急忙跑上石阶,却看到英娜已经摔了下来,还好她伸手拉住了石阶旁的木栏,还不至酿成大祸。饶是如此,英娜也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脸上和手上也有了几处擦伤。
宫女们急忙扶起了英娜,而这期间,君罗一直保持着愣怔,站在亭内的石阶之旁。
“我不过是不小心把茶泼在你的身上而已,你竟然想把我推下亭去!”英娜在侍女们的掺扶下狼狈地站起身,却指着君罗尖声控诉。
而君罗只是瞪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茫然无语。宫女们才遣人立即通报玺主,一边将英娜往昙华殿内扶去。
跟着君罗的侍女见君罗只呆立着,心内焦急,小声问道:“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
君罗只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问话,茫然地坐了下来。
为何要如此?刚才,英娜故意将茶泼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心生不忿与她吵了几句,再坐也是无趣便想着回去。刚一转身,就感觉到背后有人一推。惊慌失措之下,君罗顺手扶住了木栏,下意识地抓住了英娜的手,往下一拉……
英娜一时不备,自己反而摔了下去。
为何要如此?她也是那么讨厌自己么?竟然,想把自己推下亭去!
“小姐,我们也回去吧,要跟玺主解释。”宫女无奈道。
君罗才点了点头,失魂丧魄地往亭下走去。
美室皱着眉头,她听了英娜与君罗两人大相径庭地说法,度量着,一言不发。
英娜见此等情形,只扶了扶额,唤了声疼,身子一软便晕厥了过去。还好被身边的美生一把扶住,又是一阵混乱,才将英娜扶回了房间由御医诊治。而君罗说完了自己该说的话,低着头沉默着,一声不吭。月姜悄悄看了看美室,又看了看君罗,叹了口气。纵然心疼也只能保持着沉默。
“君罗。”先开口的还是美室,她手持茶碗看着在热水之中招展的白梨:“你犯了此等大错,当然要受罚,你去神堂思过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能出来。”
“姑姑……”君罗猛地抬起了头,双目泛红,姑姑是不信任她么?
“君罗,快尊丛玺主之言。”月姜见君罗受了委屈,替她心疼,却只能说:“娘带你去神堂。”
君罗无奈,只能默默起身,与月姜一同前往神堂。而美室只注视着母女俩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春秋听说了莲亭内的变故,不由得大急,匆匆赶往昙华殿,也不待宫女们通传,竟硬闯了进去。美室见他一脸急切,也不追究,只让他坐下,命侍女们奉茶。
“玺主,君罗呢?”春秋只问。
“受伤的是英娜,为何公子开口却问君罗?”美室微微一笑,拈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香茗。
“我太心急了。”春秋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一红:“英娜小姐伤得厉害么?”
“并无大碍。”美室放下茶杯,一双杏目只盯着春秋的眼睛:“公子怎么看待此事?认为是君罗将英娜推了下去么?”
“当然不可能。”春秋复又急道:“相必玺主也是明白君罗的禀性的,她怎么是如此心狠之人?”
“看来,公子是相当了解君罗了。”美室美艳一笑:“但即使是无心之失,也是要受罚的,君罗已被我禁足,到神堂思过去了。”
“玺主,这天寒地冻的,君罗小姐她素来惧冷,神堂又是空旷之处……”
“公子无须多说。”美室收敛了笑容:“昙华殿的规矩,自有我美室决断。”
见美室完全不肯通融,春秋才叹了一口气,诺诺而去。
君罗这么一禁足,就是三日。虽然餐餐都有人送食物过来,倦了也可以在香案上略睡一会儿,但是因为她心内委屈,人便迅速憔悴了下来,一改平日活泼地个性,只暗暗垂着泪,也不与神女们说话,只呆呆地对着香烛发愣。
春秋在神堂外“运作”了三日,好不容易才求得渺依的允许,提着一堆精致的茶点,入得神堂探望君罗。只见她双目红肿,神情落寞,不由得心疼万分,不由分说便开始自责,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提议什么莲亭赏雪,让君罗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君罗红着眼眶看着春秋,只淡淡地说:“那么,你相信我没有将英娜推下来么?”
“我当然相信了!”春秋立即说:“英娜天生跋扈,说她推你我相信,你怎么可能推她?”
君罗见春秋说得这般笃定,鼻子一酸,便掉下泪来。总算是,有人还相信自己么?而春秋见自己说了那番话后,君罗反而哭将起来,不由得很是焦急,踌躇了许久,才慢慢地伸过手去,用自己温暖的指尖,为君罗抚去脸颊冰冷的泪滴。
这让君罗大为感动,她想起了幼年时候,因为自己的调皮,经常被父亲罚跪,有时候竟然让自己跪两、三个时辰。直跪得自己膝盖酸疼不已,于是每当罚跪时,便哭泣不已。而大男甫哥哥总会偷偷来看她,给她带来糕点,为她抚去眼泪,陪她罚跪,逗她开心。就像,就像此时的春秋。君罗再也忍不住,扑在春秋的肩头,痛哭起来。
而春秋,猝不及防地被君罗一扑,更是心内大乱。突如其来的一阵窃喜反而让他愣怔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轻地搂住君罗,任她在他的肩膀,痛哭失声。
这日傍晚,今冬的第一场雪,才堪堪地停了下来。美室着了一身华丽的红裘,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神宫。渺依已经候在了神堂之外,略低着头,一脸平静。美室停在渺依的身前,淡淡一笑:“上天官,流云正在进行的事,你可有了对策?”
“玺主放心,小人会密切留意这件事,绝不让百姓们产生对神宫以外的信仰。”渺依一脸清冷,语气坚定。
美室点了点头,又问:“春秋可来看过君罗?”
“刚刚才离开,小人让他哀求了三日,才放他进去看小姐呢。”
美室再次点了点头,满意道:“做得好。”也不再多说,步入神堂。
君罗受到春秋的一番安慰,心内好受了许多,擦干了眼泪,正乖乖地执笔誊抄佛经。听有人进入神堂,才微微侧目,一见是美室,愣了一下,急忙施礼请安。美室将君罗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免了她的礼,直视着君罗的双眸。
“这几日觉得心里委屈吧,看你双目红肿,想必流了许多的眼泪。”
“姑姑,无论如何,君罗都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还请姑姑明鉴。”君罗微咬着唇,唇边的梨涡便深了下去。
“你们小姑娘之间所耍的这么一点小手段,以为真能瞒住我的眼睛么?”美室嘴角微抿,走过去,轻轻拉起君罗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姑姑……”君罗一愣,不知道美室话中何意。
“英娜为人刚烈跋扈,而你,却是心思单纯的人,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我心里清楚得很。”美室继续说:“只是不要以为我知道真相,就会站在真相的一边。”
君罗更加愣怔,看着美室,不明所以。
“能够证明真相的,只能是你自己。如若无法证明真相,就要受罚。”美室笑道,挑了挑眉:“如若下次还是没有把握证明真相,也不想受罚,就不要被人陷害。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道理。”
君罗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姑姑,我不想学会这些,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一定要有这些陷害和防备呢?”
“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单纯。”美室听君罗如此说,却并无不满,反而抚摸着君罗的长发:“君罗,既然生在这个家族,就不能单纯度日。你有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和付出的代价,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君罗的大眼睛里,依旧还是茫然若失,太多的东西她都不明白,不过转念一想,原来姑姑还是信任自己的,便又轻松了下来,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丝笑容。
——
天既然已经放晴,流云便在宫内待不住了。这日早早便出了宫,前去将早前细细挑选的幼童集合起来,竟带往了洛伊的家里。毗昙皱着眉头,看着这满满一屋的毛孩子,数了数人头,竟然有十二个之多。
“我说副天官大人,你一大早地,带了这么一打小孩儿便来吵我,又是为何?”毗昙斜靠在堂屋外,双手抱着肩,撇嘴问道。
“你又哪是喜欢清静的人了,别在这儿装。”流云见那帮孩子的脸都脏兮兮的,叫琉璃打了盆水,挽起袖子便帮他们擦起脸来。
洛伊在一边却看得有趣,问道:“流云,他们多大呀?”
“都是七岁,刚好是学龄呢。都没有学过字,还要慢慢教起。”流云一边忙乎着,一边回过头来说。
“瞻星台的石舍还没有建好,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院子里教他们吧。”洛伊笑道,再对毗昙说:“你若闲吵,不妨放心去办你的事,我有他们陪着,倒觉得有趣。”
“我是怕你嫌吵而已。”见洛伊如此说,毗昙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干脆跳将下去,一一问起孩子们的名字,自己倒玩得不亦乐乎。
见他如此,流云便干脆走到洛伊的身边,轻轻说:“德曼公主吩咐,凡是在瞻星台学习的孩子,家里都能得到每月十两铁铤和五斗杂粮的补给。我见他们大多家境贫寒,早早来学习,也能让家里生活好些,便先带到这儿来了。”
“你想得不错。”洛伊点了点头:“流云,你倒是对新罗之事,越来越关心了。”
“我只是看百姓们可怜,如果能帮他们做的,就多帮他们做些而已了。”流云叹道:“我们毕竟,也不是在这里常留之人。”
一语罢了,却没有听到洛伊出声,抬眸看去,却见她只是看着毗昙发呆,便知自己无意间触及了洛伊的心事,不由得有些懊恼,岔开了话题:“冬至那日,宫内发生了些事,累得君罗受罚了。”
“怎么了?”一听君罗受罚,洛伊颇为关心。
流云便把宫女们所说的一番皆告诉了洛伊,又道:“不过就在昨日,已经解除了禁足。”
“那姑娘也是可怜,想她以前在府里,还总有跟着哥哥们出府的机会,这会儿入了宫,半点自由都没了。那日里看春秋对她的情形,倒像是很喜欢君罗。只是你我二人都知道,他们之间,还是有缘无份。偏现在又出了个英娜,与君罗吃起了飞醋,君罗是心思单纯之人,怕是要受些委屈了。”洛伊摇头叹息,想自己初至新罗时,受了君罗许多照顾,但是毕竟帮不了她一些。
“正是因为她是天真单纯之人,这些委屈想必也忘记得快,无须担心。”流云见自己的话,更惹起了洛伊烦心,愈加懊恼起来。
“唯愿如此。”洛伊淡淡一笑:“你是叫了那些孩子来学习的,倒是让毗昙与他们疯起来了,这老师可不甚合格呀。”
“说起学习,我还真有些为难,这些孩子都不识字,一下子不知道应当从何教起。”
“你要教他们的,主要是一些关于节气,天文方面的基本知识,但如果都不识字,也怕不行。我倒给你出个主意吧,你莫不如一边教她们识字,一边先给他们讲一些关于星辰方面的小故事,由浅入深可好?”洛伊笑笑:“你还记得你刚入宫那会儿,给我讲的圣斗士的故事么?倒是听得我至今都不忘呢。”
“总不能给他们讲这些吧?”流云拍手笑道。
一下子说起了幼年时候的趣事,洛伊的心情好了许多,干脆便亲自教起孩子们识字,毗昙与流云也陪在一边看着,一副其乐融融。而正在这时,破坏气氛的人突然出现,看着一脸气急败坏的阏川一头扎进来时,众人面上皆有惊愕之色,看来是有大事发生了。
阏川果然是奉德曼之命,传众人入宫的,说是世宗公的领地安康城发生了民乱,瘐信已经带兵前往镇压了,公主速传众人入宫商议。
“世宗公的领地发生民乱,当然应当由他去镇压,怎么是瘐信郎去了?”流云有些惊讶。
“别在这儿讨论了,我们还是入宫去吧。”洛伊正色道。安康城之乱,她倒是在后世的史书中看到过这么一回事,但是究竟德曼是怎么处理的,并没有详细记载。反而不如上次平衡粮价一事,因为都快到动用国防粮的地步了,再加上在新罗史上,也从未发生过用王室的存粮补给市场一事,德曼的这种做法倒成了空前绝后了,因此便传载了下去。
未来的女王,要如何处理这起民乱,洛伊微扬了一下嘴角,她还真是好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