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山间茱萸美,不到萧瑟时候。
几日之前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仁平四年的这场酷热总算是不甘地渐行渐远,阳光尽管茂盛,却是炙热不在,秋风这才带着原本应该的清凉,扑面而来,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闭上双目,深深呼吸感受。
洛伊与毗昙早就商量好等天气转凉,便去城郊东篱庄里住上一段,这几天都忙着安排打点,忽然又想起答应了靛秋,给她的五弟典竹做媒的事,连忙遣人去上州停接了君罗过来,盘算着干脆让君罗请上她几个待嫁的妹妹一同去东篱庄,也好就近观察。
濯缨有孕在身,这次是不能同往了,文明还没有出月子,定是会缺席的,蓝珠家里还有个婆婆需要她留下斗智斗勇,也是分身乏术,因此洛伊只给流云下了帖子,邀她去东篱庄“休假”,自然得到了热烈响应,流云听说君罗正在来国都的途中,立即就来了国公府要为君罗“接风”,带来阏川下属赠的两坛子菊花酒。
流云来的时候,洛伊正在画室里整理计划中要看的书籍,并没有让丫鬟们帮手,只叫了琉璃帮忙,青木画案上堆起高高的几摞书籍,地上几口木箱敞开着,琉璃正半弯着腰翻找,嘴里喃喃念叨着书名,好看的乌眉略略蹙起,并没有留意到洛伊略带着歉意的目光与神情。
流云一步迈入,看着眼前有些凌乱的场景,夸张地挑起眼角:“这是在干什么,你们闲得无聊,在玩寻宝游戏?”
洛伊白了她一眼:“有两本书,想带去东篱庄看,可怎么也找不见了,前些时候明明还瞧见过。”
琉璃一见流云,便直起腰来行礼,笑着说道:“流云姐姐一来,我怎么就闻到股子美酒的味道。”
“小酒鬼,把你馋的。”流云大笑,举起衣袖来闻了一闻:“我还真抱了两坛子酒来,别不是洒在身上了吧。”
“后日才出发呢,你这会子怎么来了?”洛伊见椅子里堆满了书籍,拍了拍身边,示意流云挨着她坐。
“你不是叫人去接君罗了吗?我许久不曾见那丫头,想念得紧,专程过来给她接风的。”
“你是专程来蹭饭的吧。”洛伊打趣了一句,小声问道:“这次跟我们同去的,还有君罗的几个妹妹,无名那边……”
无名与玲阿住在东篱庄里,若是被别人瞅见了,说不定会生出什么风波来,洛伊方才问了这么一句。
“我没跟你提起过?”流云拍了拍额头:“陛下身边需要一批暗卫,阏川就推荐了无名,这些日子他去了别处受训,并没有在庄子里。”
关于暗卫的事毗昙倒是提过,是专程执行机密事宜的人,只奉女王口谕,这些人的真实身份都极为隐秘,倒是适合无名这样影子般的存在。
事关王室机密,洛伊自然不会多问,她们刚才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因此琉璃并没有听见,她还在翻找着那两本书籍。
“姐姐,所有的箱子我都找遍了,就是没有见您说的那两本书。”琉璃找了一歇,揉着腰过来,虽然这时的天气已经算不上炎热了,可经过这番折腾,她的额头上也是遍布汗迹。
洛伊这才从腰上的绣囊里拿出一把钥匙来,又指了指靠墙摆着的一个红檀柜子:“那边还有一柜子书,你看看里边有没有?”
流云看得讶异,忍不住问道:“什么书这么神秘,还锁在柜子里头?”
“并没有什么神秘,不过是珍贵些而已,有那么几本孤本还罢了,三韩地势可是毗昙的宝贝,就算锁着他还不放心呢。”洛伊说这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因此琉璃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这套书。”流云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洛伊曾经告诉过她文努的死讯,就是因为这么一套书,几乎让师徒反目,而廉宗也是因为这么一套书,对文努起了杀意,这套书对于三韩一统的意义重大,流云知道这些,因此不愿多提。
这么三两句话却让琉璃产生了无边的好奇,将三韩地势的书名默念了几遍,打开红檀木柜之后,就忍不住翻开了几页来看,却见并非往常看的那些书籍,而是简单勾成的墨图,琉璃没见过地图,自然不知道这样的书有什么珍贵的,也不过是翻了几页,就抛开一边,仔细寻找着洛伊要找的那两本书籍。
结果是一无所获。
洛伊这才作罢,却觉得甚为遗憾:“我在书市里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还没看呢,竟不知放到了什么地方。”
琉璃便道:“这书又不曾长翅膀,难道还会飞不成?若不是姐姐借了出去,必是收在垂叶堂里,我改日去那边查查,看入库记录里有没有。”
“这样也好,若还是找不到,你就去书市里看看。”洛伊笑着说道。
琉璃目中一亮,洛伊既然让她去书市,可就是允了她能自由出府了,本来还为不能一同前往东篱庄而失落呢,这下子可算是得了些补偿。
琉璃的表情哪里能逃得过洛伊的眼睛,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因此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警告道:“我们都不在城内,你去书市是可以的,但可得多带些随从,绝对不能孤身一人出府,也不能乱跑。”
虽然有了这些限制,琉璃的兴奋之情却没有减去半点,连声应诺,顿时觉得腰间的酸痛都松了几分,兴致勃勃地收拾起满屋子书籍来。
一旁的流云便问:“怎么琉璃不跟我们去东篱庄?”
“天气转凉了,贵族之间的宴席又多了起来,我可是收了一摞帖子,只能交给琉璃替我应付了。”洛伊淡淡解释道:“不过余嫣会去。”
“那丫头……我一点都不喜欢。”流云撇了撇嘴,其实她是对桐华有极度恶劣的印象,因此将余嫣也牵连了,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流云对余嫣是一线半点都喜欢不起来。
除了琉璃,梅园里只留下两名看门的小丫鬟,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其余的仆妇都跟着洛伊与毗昙去了东篱庄,这一次出行算得上大张旗鼓了,随行的车队竟然跟着长长一列近二十辆,穿集过市浩浩荡荡,因此兴国公与原花去城外消暑的消息竟然传得沸沸扬扬。
“看看这些贵族的日子,这才真是滋润呀,国公府占地过了百亩了吧,城外的庄子良田还不知多少,说不定一年住上一处,也能住过半辈子去。”围观的百姓咋舌赞叹,羡慕不已。
“那可不是,兴国公到底是王族宗亲,又屡立功能,陛下连佐龙城都赏给国公爷做封地了,别苑田庄能算什么。”
“听说国公府里的奴婢,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一日三餐都是吃的山珍海味呢。”
“我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也顶不上国公府一天的花费。”有人感叹。
“这人比人就是气死人呀。”有人不甘。
“我呸!你还敢去和王室宗亲比,也不怕治你个大不敬。”有人唾弃。
“就是就是,你做牛做马累上个十世,说不定也投不了这么好的胎。”有人嘲笑。
总之兴国公府如此高调地出行,看在了许多人的眼里,并引得一阵闲谈,却并没有人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就算滁盱,也一点都没有在意。
只有太后听说了抱怨几句:“他们倒是洒脱,不是说要对陛下尽忠吗?怎么只顾自己消遣,将国事置之脑后了?”
“母后,国公夫人伤势才好,去庄子修养一段也是情理之中,兴国公的假也是陛下亲自准的,您刚才的那些抱怨,在女儿面前说说也还罢了。”胜曼有些心不在焉,手上扶着太后,眼神却往湛蓝的天幕飘去,茂盛的云朵悬浮于上,更显出惊心动魄的洁白姿态。
今年的这个深秋,尤其全无萧瑟,不过这时胜曼的心境,却还是有那么一丝莫名的苍凉,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极其怪异陌生的感觉,让她对自己有些不满,也对将要发生的事期待更为急迫几分。
她是知道的,其实兴国公夫妇这次大张旗鼓的出行不过是早有预谋的安排。
他们挖好陷井,等着猎物落网的同时,胜曼也在精心编织着一张密网,她已经等不及了,每当看到那个轩昂的身影旁边站在另外一个女子,每当想起来自于他轻蔑鄙薄的目光,心里的酸涩便会生铁一般地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呼吸艰难。
就算还不能这么快地得到他的心,也要先除去覇占在那颗心上的野草,胜曼微微卷起嘴角,笑意中带着丝破釜沉舟般的坚决。
太后觉得手臂上忽然一疼,忙看向胜曼,不由被那丝诡异凶狠的笑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便轻哼一声。
胜曼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松手,却并没有表示歉意。
“其实我再怎么看,也觉得毗昙并非你的良配,胜曼呀……”太后叹息一声:“其实你若选择与人结盟,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胜曼不置可否,垂眸之间,有一种冷意遍布眼底。
“龙春公,或许更能把控一些,他的身份,怎么也比毗昙更名正言顺。”这些话在太后心里放了有些时候了,现在才说出来,只希望女儿能听进耳朵里去。
可是显然,胜曼对此嗤之以鼻。
“龙春不行。”淡淡一句,胜曼似乎有些不耐解释,不过还是掩饰着尽力说服太后:“从一开始,龙春对王位就没有企图,否则桐卢打着他的旗号谋逆时,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从始至终,女王就完全没有立龙春为王储的打算,其实力量相当的竞争者,仅仅是春秋和毗昙而已。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同盟者也许并不是非毗昙不可,但是能做为伴侣的人,却只有他。
只有他有这样的能力,也只有他有这样的魅力,他有篷勃的野心,冷酷的心肠,又有为了爱慕不顾一切的天真情怀,这么矛盾的一个人,对胜曼的吸引逐渐致命,若她不得到,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她的野心,并不是仅仅是指向那个孤单而高贵的王位,就这一点来说,其实胜曼与毗昙是极度相似的人。
“可是就算你的安排万无一失,但只要陛下还信任原花,并且相助于她,我们也没有办法。”太后依然忧心忡忡,经过这几次找碴试探,她也看出女王对原花的倚重并不仅仅是因为毗昙,不得不说,对于女儿策划的那件事,其实太后一点把握都没有。
胜曼一笑,略带讽刺:“陛下是一国之君,她的一言一行都要合于礼法,并不是仅靠个人喜恶就能偏帮偏信的,若原花实际上与百济佃作有关,面对着满朝文武的质疑,陛下难道会为了这么一个区区臣子就置礼法于不顾,她又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让人信服。”
见太后还想再泼冷水,胜曼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不耐,彻底松开了掺扶着母亲的手:“母后,一切都由女儿来安排,您不需要担忧,只要做好该做的就行。”
箭已上弦,怎么能临阵退缩,若是做这么一件事都得顾头缩尾,还有什么资格问鼎王权?胜曼对母亲的犹豫相当不满,态度就十分生硬下来,惹得太后无限委屈,满带幽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半响才是一声长叹:“你总嫌我多事,我还不是为了你……”
“母后,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胜曼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太后的哀怨,眼神又飘向遥远的天际。
——
金菊谷的风光正值灿烂时候,饱满的秋菊遍布山野,迎面朝阳,举目远眺间辉煌熠熠,凝眸细看时风华纤纤,虽说这样的野菊并非罕见名贵,但胜在茂盛自然,让人忍不住就想走入那金浪里去,尽情享受这山野间的秋色菊香。
一路从城中行来,无论是弱质千金还是丫鬟仆妇竟然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疲累,往日幽静的东篱庄里突然住进了这么一大拨人,顿时便是热火朝天。
东篱庄原是澜沧的产业,后来竟然因为赌约输给了毗昙,占地五十余亩的庄子加上数百亩良田,价值足抵千金,不过澜沧竟然全不放在心上,愿赌服输慨然一笑,而毗昙与洛伊也丝毫不觉得是占了澜沧的便宜,心安理得的就笑纳了。
后来出了无名的事,为了安置他与玲阿两个,洛伊将东篱庄的一半田地转给了流云,连带着庄子的一部分一同给了她。
玲阿与无名居住的院落原本就与正院隔着个甬道,并有个单独的角门可供出入,因着无名的身份特殊,不能暴露人前,他们干脆将甬道里的门封了,这样就完全与正院隔离开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空间,不过这样一来,两家要串门就显得麻烦了些,因此流云拒绝住进自家的跨院里,死皮赖脸地住进了东篱庄内。
洛伊与毗昙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就连丫鬟们也对流云这样的行为习以为常,君罗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有余嫣觉得很是惊异,拉着清风问道:“副天官的庄子不是就在隔壁吗?而且玲阿夫人也住在里边,她怎么反而跟我们住在一起?”
清风正指挥着丫鬟们收拾带来的行李,一边解释道:“副天官与国公夫人情同姐妹,这次又是夫人邀来的,住在这边也显得热闹些。”
都说洛伊对几个结拜姐妹是极好的,看来并非虚传,余嫣在这边默默地想了一阵,又笑着问道:“那么副天官住哪个院子?难不成也是住在前院?”
这一次因为女眷众多,兴国公又是男子,洛伊与他自然是住在前院的正房里,后院的竹舍本就不多,东边几间厢房住了君罗与她的三个妹妹,西边几间厢房住了余嫣与丫鬟婆子,却是没有流云住的地方。
“副天官当然是住前院方便,阏川郎今日虽没有跟着一起来,听说晚些天休沐时也会来呢,住在后院哪里方便。”清风说着,见丫鬟春桃捧着铜盆进来,连忙挽起袖子就要伺候着余嫣净面。
余嫣连忙阻止了她:“哪里敢劳烦姐姐,这些小事就让春桃服侍就行。”
清风也不勉强,她虽然奉洛伊之命来照顾余嫣,不过是帮着她打点,监督着丫鬟们别怠慢了这位客人而已,这时见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离了,便笑着说道:“表小姐在房里歇息一阵,奴婢去前边问问,这午膳不知是大家一同还是各人在房里用。”
见清风才一出去,春桃的笑容便收敛起来,一边拧了帕子替余嫣净面,一边说道:“她没有给小姐说实话,什么姐妹情深显得热闹,分明是副天官与玲阿夫人不和,才宁愿跟我们挤在一起也不住自家庄子。”
春桃与冬兰都是余嫣自己的丫鬟,但并非是从皇南洞跟着过来的,而是来了国都后才添置的,余嫣与她们本来就说不上什么感情,听了这话,心里很有些不满:“管住你的嘴巴,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受了喝斥的春桃却并没有一分惧怕,继续说道:“小姐别嫌奴婢多嘴,奴婢可是为了小姐好呢,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也看出来了,国公夫人待小姐不过是面子上的情份罢了,要论起来,您才是她的姐妹,可她对您还不如一个外人。”
“好了好了,你整日里就在我耳边唠叨这些,自己也不嫌烦。”余嫣皱着眉,虽然觉着恼火,可这两个丫鬟是母亲专门替她挑的,进国公府前,母亲也曾一再叮嘱,让她对春桃、冬兰和气一些。
这两个丫鬟只怕有些来历,余嫣暗暗地想,挥了挥手:“我在榻上歪会儿,你出去吧,等清风姐姐回来再告诉我一声儿。”
春桃似有不甘,正想再说什么,却见冬兰掀了帘子进来,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碗加了碎冰的莲子香露。
“小姐,这是国公夫人让送来的。”冬兰笑着,睨了春桃一眼,似乎有些警告的意思。
春桃便垂了眼,将嗓子里的话咽了下去,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余嫣并没有留意两个丫鬟的神情,懒懒地挥了挥手:“放下吧,你们都出去,让我安安静静休息一阵。”
冬兰答了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与春桃一同出去。
帘子刚一放下,春桃迫不及待地就一把拿着冬兰避到一株芭蕉叶旁,压低声音说道:“你为何阻止我说话,看她那般行事,只知道讨好原花,反而对兴国公避之不及,怎么能成事?”
冬兰收了唇边谦卑的笑,眼锋凌厉地扫了春桃一眼:“主子只让我们侍候好余嫣小姐,没有主子的吩咐,你休要轻举妄动。”
“可是……”春桃秀眉一蹙,水灵灵的眼睛里就蕴含着委屈:“我们可不是什么奴婢,不过是奉了主子的命令促成那事罢了,我看这女子也是个糊涂的,她再怎么讨好原花,难道还能让原花喜欢得替兴国公纳了她为妾室不成,要是事情办砸了,我们岂不是会被主子责罚?”
“我看你也是个糊涂的。”冬兰跺脚,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若真能让兴国公这么简单就纳了妾,还轮得到余嫣?她这会子不讨好原花,说不定连接近兴国公的机会都没有,你若是乱来,才会被主子责罚。”
听了这话,春桃才没有再说什么,却是紧咬嘴唇,不甘心地叹了一声:“但愿这次任务能快些完成,我可不愿看这些自以为是的千金的脸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