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逐暗去,急雨落倾盆。
一场短暂的午睡之后,洛伊惊讶地发现天光已经黯淡了下来,碧纱窗上青竹的剪影瑟瑟凌乱,隐隐之间,风声如涛,可屋子里的空气依然沉闷燥热,压迫得人无端急躁。
推开轩窗,果然见树摇枝乱,不过因这场疾风来自东、西两侧,竟然送不到屋子里来。
小娓与南锦听见响动,立即捧进了一盆子清泠,伺候着主子净面,南锦一边替洛伊挽起一个简便的单螺髻,一边说道:“外面起风了,看这样子,不定一会儿有雨,这雨前最是闷热的时候,夫人要不要去玉雾亭里坐坐?”
这个主意正得人心,洛伊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披上一件墨蓝烟纱罩衣,便让小娓与南锦捧着热茶、点心跟着,主仆三人,一同坐在玉雾亭里乘凉。
枝上梅叶尚青,有的却已禁不住这场疾风,纷纷坠下,落于亭顶,一片脆响。
“夫人刚才午睡时,延禧堂那边送来了两盒子茶点,听说是表小姐身边丫鬟借了茶点房的地儿做出来的,里边的馅用了皇南洞一带的蜜瓜,甜而不腻,很是可口呢,就连桑织尝了都交口称赞。”小娓是梅园里出了名的吃货,想起刚才尝过的美味,笑得一双眼睛咪成了月牙。
“延禧堂送来的?”洛伊拈了一枚枣泥糕,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是呢,表小姐说赏给奴婢们的,这表小姐也是个妙人儿,似乎知道夫人不会用她那里的茶点,也没提起给夫人留上一碟。”南珠笑着答道。
余嫣已经在府里住了好几日,行止十分有度,伶俐乖巧,全无机心的表象。
“让岭上去延禧堂,叫清风回来陪我说话。”洛伊吩咐一句,小娓便应了一声,当即转身往园外走去。
余嫣入府的当日,洛伊便遣了清风去延禧堂里照顾。
只一盏茶的功夫,如今已经梳着妇人髻的清风便远远行来,一袭青色纱织长裙,银红色的对襟衫子,腰间系着银绦,她如今已经是管事媳妇了,看上去确要比当丫鬟时又精明利落了几分。
见了礼,洛伊便让她坐在身边的石凳上,清风也不推辞,含笑告了谢,侧着身子坐下:“夫人这是才午睡醒来?”
“瞧把你伶俐得,明明在延禧堂呢,我这边的事儿就没有你不知道的。”洛伊笑道。
“今日闷热更比往常,人坐下来就犯困,奴婢猜着夫人定是要午睡的。”清风也笑,见洛伊面前的茶碗空了,忙又斟上一碗。
午时的时候的确是闷热,好在这个时候因为疾风大作,在亭子里坐着只觉得周身凉爽。
“余嫣如何?在延禧堂里住得可还习惯?”这话其实问过余嫣本人,得到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洛伊这时又问清风,想要知道的,当然不仅仅是话中的这层意思。
“表小姐倒不是那等心思重的人,奴婢瞧着吧,她也不认生,许是年龄还小的关系,话也不少,喜欢与奴婢们闲聊,打听的都是夫人的喜好,这几日除了清晨来梅园请安,傍晚时在落雁塘边上散步,多数都在延禧堂里绣着女红,说起这个,奴婢可是心服口服,表小姐的女红真是顶尖的,要论起来,比雅兰坊的绣娘也不输呢。”清风答道。
“我听说她身边有个丫鬟,手也是十分巧的,做的茶点连桑织都赞不绝口。”桑织正是殷妈妈的内姪女,这丫头沉默寡言,那厨艺却是让人佩服,更绝的是还长着颗七窍玲珑心,对于食材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把控,时不时还能想些新鲜的菜式出来,自从入了梅园,经哑姑一点拨指导,就连宫里的菜式她也能按自己的想法复制出来,她做的菜,挑剔如流云都赞不绝口。
能得桑织一句称赞,余嫣身边的丫鬟也不简单了。
清风微微一笑:“夫人说的是冬兰吧,这丫鬟别的也还罢了,茶点做得实在不错,人也热心,这么闷热的天儿,她在茶点房里忙了半日,做出几大笼蜜瓜虾皮点心,分给奴婢们品尝,实在是用心。”
不仅仅是用心,还十分知趣,明知洛伊的饮食只由梅园的小厨房打点,因此只将点心分给丫鬟们,并不在洛伊面前乱献殷勤。
不过这知趣用心的人,却不是丫鬟冬兰。
南锦说得不错,表小姐的确是个妙人儿。
“余嫣现在干啥呢,今日也不见她。”洛伊又问。
“表小姐早上来给夫人请安,奴婢陪着她一同来的,不想听岭上说国公爷今天没有入宫,她转身就走了,奴婢一问,表小姐说国公爷难得有闲睱,她是不好来打扰的。”
毗昙上午的确是在府里,用完午膳后才出去的,这个余嫣,竟然是在避嫌?
才刚及笄的少女,就有了这般心机,洛伊第一次觉得此女不可小觑,同时对这个表妹,又生出几分好奇来。
她忍辱负重也要留在国公府,难道不是受了太后的明示或者暗示,对毗昙别有企图?她这么摁捺着,循规蹈矩的作为,实在也是聪明的办法。
至少不会引人厌烦,但这么一直下去,她也没有什么机会。
接下来的棋,余嫣要在哪里落子呢?
或者是,她其实另有目的?
实在是有趣,一个高傲自大、心浮气躁的母亲,竟然能养出这么一个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女儿来。
洛伊与清风说话之时,渐渐有阴云积于英耳峰的上空,疾风更烈,梅树碧摇枝乱,突然有银雳穿破云层,天堂便更加晦暗下来。
“暴雨就要来了,你快些回延禧堂去吧,余嫣那里要多尽些心,她到底是国公府的客人,别让仆妇们怠慢了。”洛伊吩咐清风。
“夫人放心,奴婢省得,夫人也快些回玉华楼里去吧,眼瞧着这场雨可得下些时候呢。”清风起身行礼,告辞去了。
洛伊果然也不在亭子里久坐,才回了玉华楼,上了三层,便闻一声炸雷,“咣”地一声在头顶落下,紧接着瓢泼大雨就淹没了天地之间,混沌一片。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傍晚,方才减缓了势头,细濛濛地一片,毗昙着人回来传话,说在外面忙着公务,让洛伊不要等他晚膳,正觉得无趣的时候,清风就陪着余嫣请安来了。
“雨还没歇呢,妹妹怎么就来了?”洛伊亲热地挽起余嫣的手臂,携同她靠坐在偏厅的罗汗榻上,细细打量着。
一身桃红素纱衣,樱草长裙上袖着墨紫莲花,青丝之间一对明珠簪子简单点缀,少女清新明朗的气质赏心悦目,让人怎么也厌恶不起来。
“一日没见夫人,心里想念得紧,见雨势一小,我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余嫣一笑,眉目温和,全无矫揉。
这个少女,还是十分惹人怜爱的,洛伊其实并不想防备生疏她。
“我正嫌无聊呢,妹妹来得正好。”拍了拍余嫣的手,洛伊回以一笑。
余嫣又将手中的一把团扇,并袖子里叠得方方正正地一张绢帕递上:“小女听说夫人绣艺十分出色,本来不好意思献丑,到底是一片心意,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洛伊先看那把团扇,用的是双面绣的技艺,几枝朱梅下,一个女子坐着抚琴,细细一看,抚琴女子的形态竟与自己有七、八分像。
“妹妹不仅手巧,这心思更是玲珑,我哪里会嫌弃,喜欢还来不及呢。”这话却是真心的,洛伊将那团扇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洛伊在虞楚时,自幼便习衾绣,又得名师指点,但于双面绣却并不精通,而眼前这把团扇,不仅色彩配得巧妙,花开灿烂,人物却若水墨勾成,举止、神态自然灵现,就连琴案边香炉上的花纹,都细致入微,炉里青烟袅袅,似乎升腾不绝,更让人称奇的是正反两面整齐匀密,细细查看,竟无丝毫出入。
再看那方绢帕,绣的是蝶戏牡丹,采用的依然是双面绣,但仔细看来,两面的花色却又不同,一面正红,一面墨紫,可见用心之巧,技艺之精。
难怪连女红出色的清风,都要说一声佩服了。
眼看着洛伊喜欢,余嫣方才松了口气:“夫人过奖了,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
“这若是雕虫小技,雅兰坊就该关门大吉了。”洛伊丝毫不掩赞叹,无论余嫣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但这两件礼物,她的确是喜欢的。
两人正说着话,南锦便进来询问:“夫人,已经酉时三刻了,是否传晚膳进来?”
听了这话,余嫣下意识地就想告辞,却被洛伊拉住:“雨还没停呢,妹妹就陪我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这……”余嫣很有些犹豫:“国公爷也快回府了吧,小女不敢多加打扰。”
洛伊一笑:“他不回来用膳,妹妹别担心。”一边让南锦传膳,又打趣道:“毗昙又不是老虎,妹妹怎么对他避之不及。”
听说兴国公不回来用膳,余嫣这才重新坐下,笑着说道:“不瞒夫人,国公爷在小女眼里,比那老虎还要可怕呢。”
细看她的神态,一派天真明朗,并不似作伪。
其实想来,有许多人都对毗昙有畏惧之心,更何况那天,毗昙当着桐华的面,又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余嫣怕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怪异。
“他就是那脾气,妹妹与他熟悉了,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洛伊指着清风:“要不问问她,开始这些丫鬟不也怕得跟什么似的,后来也敢当面打趣了。”
清风正帮着南锦点灯,听了这话转过身来:“奴婢是仗着夫人的宠爱才敢在国公爷面前说两句笑话呢,否则可是打死都不敢的,不过要说来,其实在这府里,只要得了夫人的心,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表小姐是夫人的妹妹,国公爷再怎么也不会为难你的。”
余嫣却吐了吐舌头:“我胆子小,可不敢学清风姐姐。”
话音才落,却听外面一声低沉:“趁我不在,你们竟然又在背后嚼牙,竟然说起本公的坏话来?”
帘子一掀,就见毗昙大步而入,鸦青色的长袍下摆,染着几点浅灰色的泥水。
余嫣吓得几乎从榻上跳了下来,忙低下头去,避到一旁,那神情,果然如见了老虎一般,就连行礼都是慌慌张张的,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清风也吓了一跳,忙上前施礼,笑着说道:“奴婢可是不敢说国公爷坏话,表小姐敬畏国公爷,奴婢帮着夫人劝她呢。”
这边洛伊一边拉余嫣坐下,一边也笑着问道:“你不是说不回来用晚膳吗,难道是故意吓人?”
“你们若没做亏心事,又哪里会被我吓着?”毗昙一撩袍子在椅子里坐下,接过南锦递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本有些事要忙,但又出了些意外,干脆就回来了。”
这时厨房还未摆膳,余嫣却再次提出告辞,洛伊留了几次,她却像铁了心一般,就是不愿意留在玉华楼里,见她这么坚持,洛伊便不再勉强,让清风陪着余嫣回了延禧堂。
“算她识趣。”等余嫣走后,毗昙方才说道,过来坐在洛伊身旁,就想将鼻尖往衣领里伸。
洛伊忙躲开了:“疯了吗?丫鬟们就要进来摆膳了,你还没个正经样子。”
毗昙心不甘情不愿地坐正了身子:“昨天滁盱去了东昌阁,吉上也去了。”
“他们竟然在东昌阁碰面?”洛伊皱了皱眉,不是说滁盱十分小心,这次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个破绽。
“光是他们,应当不会选择东昌阁这样的地方,还有几个奇怪的女子,廉宗今天才打听清楚,其中一人,也是神女,叫做菊仙的。”
对于这个神女,洛伊并没有什么印象。
“昨日下午,有人往菊仙家里送了一箱子东西,今日他们就举家迁出了国都。”毗昙又说:“实在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并且菊仙昨日见过滁盱之后,去了城郊的一个茶楼,仿佛是见了胜曼公主。”
“你怀疑胜曼与此事有关?”洛伊大诧,随即想起胜曼坚持调无名之徒为护卫花郎的事,眉头更紧了几分。
“我不知胜曼有什么打算,不过等滁盱落网,答案自然也会揭开。”毗昙冷笑:“你这几日留意着那小丫头,她也许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那小丫头自然是指的余嫣,可洛伊想起刚才她畏毗昙如虎的样子,不由得很是疑惑,心里暗忖,余嫣的目的只怕不会像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可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今日这场雨后,气候应当会缓和几分,我也是时候去看望白老夫人了,借此机会,干脆将琉璃接回来。”
毗昙点了点头:“我正有此意,那个计划也该是实施的时候了。”
说话间,丫鬟们捧着碟子入内,有条不紊地摆好了膳桌,毗昙便不再提刚才的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着些闲话逗乐,不想一餐饭还没用完,南锦满面是笑地提着篮红鸡蛋进来:“春秋公府送来的,还有一张喜帖,文明夫人诞下一子,邀请夫人三日后参加洗三礼呢。”
“文明生了?”洛伊大喜,若是不错的话,这个孩子正是历史上统一三韩的文武王金法敏。
“报喜的嬷嬷说了,母子平安,想必是不错的。”南锦笑道。
洛伊连忙叫了殷妈妈来,让她准备洗三礼要送的一应礼品。
这悄息当然在第一时间传入宫内,女王听说后也是欣喜不尽,赐下一枚金锁,并亲笔为新生儿赐名法敏。
到了“洗三”这一天,胜曼也亲自去了春秋府上道贺。
白白胖胖的新生婴儿裹在绫罗锦缎里,胎发如冠,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粉嫩嫩的嘴唇一都,吹了个晶莹剔透的口水泡,逗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根据习俗,“洗三礼”只邀近亲,因此宾客人数不多,除了胜曼与洛伊,只有靛秋、婉樱、万明夫人,流云算是特邀佳宾,看着那胖呼呼的婴儿,不无好奇地说道:“这小子虎头虎脑的,但是既不像爹又不像娘,是个什么情况?”
若是别人说这话,一定会显得有些失礼,不过流云嘴里说出来,却并没有什么有失违和的地方。
万明夫人抱着自己的外孙子,笑得眉眼弯弯:“这才几天,副天官能看出什么来,不过我看着,却是像极了文明才出生的时候呢。”
“不会吧,文明小时候也这么虎头虎脑?”流云极度怀疑,眼睛一斜,就打量着靠在榻上的文明。
“小孩子才出生看上去都是一般,你别混说。”洛伊嗔了流云一句。
万明夫人就道:“要等五官长得开些,才能看出来像谁,等满百天时就又是不同了。”
流云就想起后世的一个新闻,说是医院里的护士给刚出生的婴儿洗澡,不想将孩子们脚上的号码牌弄混了,以致于三个妈妈抱错了孩子,直到十多年后,其中一家才发现儿子并非自己亲生,追查下去,才发现了这么一个乌龙事件。
当时她还想,当妈妈的怎么能将自己的孩子认错呢?原来新生的婴儿瞧着竟然都差不了多少。
文明生产虽说还算顺利,但到底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才回来,陪着说了会儿话,就犯起困来,万明夫人这才将小法敏交给乳母,招呼着众人去外边花厅里坐着说话。
春秋正与毗昙、龙春坐着饮茶,见女眷们出来,忙站起身,让万明夫人与胜曼坐了首位。
“春秋好福气,如此也是儿女双全了。”胜曼笑着说道:“母后说了,法敏的满月礼依然定在宫里,她老人家可想亲自操持。”
太后如此厚爱,春秋自然不会拒绝,起身谢了恩典。
胜曼并没有坐太长的时间,就告辞回了宫,毗昙也有些百无聊赖,本想让洛伊一同回府,洛伊偏与流云、靛秋谈得投机,竟然无视毗昙求助般的眼神,没有要走的意思。
毗昙无奈,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春秋,只觉得眼皮子都快打架了。
龙春却忽然提议,要与毗昙对弈一局。
“真是奇怪,龙春与毗昙的情份,怎么就突然好到可以对弈了呢?”流云大诧。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靛秋小声说道:“要我说呀,兴国公可别答应龙春。”
这怎么说?洛伊甚觉惊奇。
“弟妹不知道,龙春可是出了名的出子必悔,当初瘐信与他下棋,两人都险些拔刀相向了,春秋这么好的脾气,也从不敢与他下棋,没得叔侄之间结怨,他们两兄弟眼看着才有些缓和,别因这局棋也闹僵了,才是真真的得不偿失呢。”靛秋解释道。
女人们在这边儿说着闲话,那边棋盘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摆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