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花何曾识人语,东风却知燕归来。
寒月殿的玉兰花,应是开到颓败的时候了,满园碧叶拥挤,却是一地碎玉,纵使染了金阳的灿烂,也难以挽回虚弱无力,芳姿委地,随风来去,等待着腐朽成泥,分明是灿烂的季节,这一个院落,已经提前进入了萧瑟。
玉兰苑静谧一如往日。
在庭院的最深处,碧叶最为茂盛的地方,依稀传来女子特意低沉,忐忑不安的话音。
“该怎么办?我不知她为何要见你,更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一身青锦,在阳光下透出水样光泽,长长的衣摆上绣着的星云银纹,在微风中瑟瑟轻颤,吉上惊慌地抬着眼睑,望向面前的男子,满眸忧虑底下,难以抑制的是延绵依恋。
自从无名之徒成了昙华殿的护卫花郎,要见他是大不容易了,若非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人也没有面面相对的机会。
“菊仙……”滁盱吐出了两个字,紧锁纤细的眉头:“她如何会知道我的存在?”
“正是她知道了,所以这事才非同小可,而且她提起了仁爱村,并且一副洞悉真相的神情,我想,她果真是知道了什么。”吉上有些艰难地说道。
两日前,菊仙在闹市中拦下吉上的车驾,直言不讳地要求见滁盱,并且说是要谈当年仁爱村的命案一事,无疑让吉上惊疑不定,立即通过灰鸽使联络滁盱,约在玉兰苑会面。
已是尘封多年的往事,却在这时被人再度提起,本就非同小可,更何况那人还提出要见滁盱,这就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个菊仙你可熟识?”震惊极为短暂,滁盱很快冷静下来,这么问道。
“当年,她与我同为高阶神女,虽然说不上要好,却还称得上熟识,渺依孤高,待众人皆为平等,但是对菊仙,比起旁人却添几分亲密,会不会是当年我献计后,渺依曾经告诉过她……”吉上猜测道。
“她若知道真相,缘何沉默多年,偏偏此时开口,并且她还知道我的存在?”深栗的瞳仁里暗流汹涌,因是背光而立,滁盱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阴晦。
这两晚,同样的疑问一直盘旋在吉上的脑海中,可是任她翻来覆去,也想不透其中的关健。
“神宫解散之后,这个菊仙在何处安身?”滁盱又问。
“当时她不愿留在宫廷,拿了遣散金出宫,我却没有关心她去了何处,不过她留下了地址,并且给我们半月为限。”吉上立即说道:“我看她的穿着,仿佛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那日听她言下之意,似乎是为了钱财。”
为了钱财,那么是想要敲诈?滁盱眼角一挑,冷冷一笑,看来这个菊仙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不会如此胆大妄为,要她的性命并非难事,并且还有半月的时间。
只不知这个菊仙身后,是否还有其他的人,凭她一介孤女,究竟能掌握多少秘事?
“这事我知道了,你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决定就是。”滁盱说完这句,毫不留念地转身而去,踩着一地碎花。
吉上又愣怔了半响,方才离开。
对于横空出世的这个敲诈者,滁盱到底不敢吊以轻心,当天辞宫之后,便联络了灰鸽使,让他们暗查这个菊仙。
原来神宫被废之后,菊仙自请出宫,先是拿着遣散金在城郊购了一处农庄,连带数亩良田,雇了几户小作农耕种,又用手中的余资在东市凭了个铺子,做起了胭脂水粉的生意,倒也能自给自足,逍遥渡日,出宫一年后,她嫁了个商户做填房,不想那男人好赌,最近输了个大庄,又加上经营不善,经营的两家粮铺都关门大吉,竟然连城中的宅子都保不住,折价卖了出去,一家人窝居在菊仙城外的农庄之中,日子就僚倒了下来。
表面上看,她的确是为了钱财,想要利用仁爱村命案一事进行讹诈。
滁盱自然不肯任由她威胁,无论菊仙究竟知道多少,当她变成死人时,才是对他最安全的。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个普通的落魄商妇家中,竟然有一帮死士护卫,以致于灰鸽使们竟然没有动手的机会。
这就极不寻常了,看似普通的菊仙身后,绝对有一个坚定的靠山。
滁盱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的是,即使暗杀了菊仙,幕后之人也必不会轻易放过他,而依着眼前的情形,他在明处,而人家在暗,并且他完全不知那人手中的筹码。
当灭口不能解决问题,貌似只能委屈求全,万般无奈之下,滁盱方才应承了与菊仙见面。
可是菊仙似乎并不着急,得到反馈之后,迟迟没有确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因此仁平四年的九月,滁盱过得十分煎熬,前往东昌阁的次数也频繁起来。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在了毗昙安排的暗探眼里,这无疑让毗昙更加笃定,东昌阁一定有问题,问题的核心就在那个跑堂高吉身上。
高吉居住的黄村,已经被毗昙纳入了严密的监视之中。
而这一切,滁盱无知无觉。
这一日,兴国公府的外书房里,毗昙正听着华璋禀报高吉的情形。
“高吉的确是黄村农户出身,他今年恰恰三十,父亲在十年前就病死了,留下一个寡母,兄弟共三人,老大娶了临村的农妇,生有两子一女,高吉是个鳏夫,没有子嗣,还有个弟弟,娶的就是黄村的农妇,有两个女儿,高家十余口人,合院居住,兄弟之间十分和睦,除了高吉在城中谋食,他的两个兄弟都在家务农。”
这是典型的农户家庭,并没有什么蹊跷之处。
“高家三兄弟在村子里口碑不错,从未与人发生争执,高吉的兄弟都是庄稼人,闲时不过与左邻右舍喝点小酒,高吉放工之后,也从不在城中留连,不过与黄村的村民耍钱消遣,与他们有接触的人卑职一一查过,都是黄村的居民,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
华璋说的这些,倒是与廉宗的调查并无出入,可滁盱频频出入东昌阁,与他接触最多的,正是这个高吉,若滁盱是百济间谍,这个高吉必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假设高吉正是灰鸽令,那么他是怎么将滁盱的命令贯彻下去的呢,又是如何与灰鸽使们联络?
毗昙沉思一瞬,方才下令:“与高家来往密切的村民都要监视,并且要详查,尤其是他们的父辈。”
这个工作量可算极其庞大,华璋心中暗惊,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
毗昙隐隐有个想法,如果高吉是灰鸽令,那么他一定不是孤身一人,他们全家,应当都是百济的佃作,甚至黄村的那些村民也都与他们一样,因此看上去毫无蹊跷的赌钱饮酒,实际上就是这个组织的障眼法,高吉利用他们将密令层层传达下去,仅仅盯着高吉,必然会徒劳无功,一定要摸清楚这些隐线,才能将这个系统连根拔除。
只逮一、二佃作,或者无法让他们开口,可是如果捕获了数十人、上百人,毗昙不相信人人都会视死如归。
“兴国公……”华璋打断了毗昙的沉思,却忽然欲言又止。
毗昙抬起眼睑,目带询问。
“卑职听统领大人提起,兴国公在查国公夫人遭劫一事?”华璋口中的统领大人,正是廉宗。
“你发现了什么?”毗昙立即问道,他对华璋这个下属还是相当了解的,知道他若非有什么发现,绝对不会妄言。
“兴国公可听说过血鸩帮?”
血鸩帮?这个名词毗昙并不陌生,因为他听师傅文努曾经提起,这个帮会活跃在沿海三郡,是个极其狠毒的杀手组织。
“难道那起劫持事件与血鸩帮有关?”毗昙有些吃惊,血鸩帮徒行迹隐秘,他们的帮主更是神龙无踪,难道胜曼竟然能联络这个神秘的帮会?
毗昙当然想不到,胜曼正是这个帮会的幕后控制人,她当初虽然利用华璋,不过华璋也掌握了她许多隐秘,其中就包括胜曼曾经利用这个帮会,打劫商团聚财的事。
不过华璋并不知道详细,他不过是以为胜曼能联络血鸩帮,万万想不到如今的帮主,正是曾经在兰城郡打劫贡品首恶——那个万分诡异的小丫头。
“卑职也不敢肯定,只不过卑职曾在国都与俪阳城都发现了血鸩帮的联络记符。”华璋在兰城郡时,于偶然的一次机会,救了一个伽倻遗贵的性命,他与血鸩帮徒有些来往,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曾经将血鸩帮的联络记符告知华璋,利用这些记符,就能与血鸩帮联络。
“卑职对血鸩帮有些了解,他们只活跃在沿海三郡,但是如今却出现在了国都……卑职听说劫持原花的歹徒极为注重同伴生命,就算尸体也不会留在当场,这一点,也极为符合血鸩帮徒的作风,还有一点,血鸩帮徒擅长用毒……”华璋继续说道:“因此卑职才怀疑这起劫案与血鸩帮有关,并安排了人回兰城郡探查,结果是……这两年以来,血鸩帮竟然在沿海三郡消声匿迹。”
毗昙眸中一亮,本来应当在沿海活跃的血鸩帮消声匿迹,结果出现在国都,是不是说……
“你能否查到血鸩帮的据点?”
华璋一拱手:“卑职尽力而为。”
毗昙相信胜曼不会这么轻率,买通杀手劫持洛伊,如果这事的确是血鸩帮干的,那么只能说明一点……
血鸩帮控制在胜曼的手中。
一个在沿海活跃了数十年的帮会,竟然舍弃了据点,迁往国都,这样的行为未免让人匪夷所思,除非是,控制他们的主人从沿海回到了国都。
除了胜曼还能有谁?
想不到这起毫无线索的劫持事件,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毗昙不由冷冷一斜唇角,眸中有凌厉的杀意飞速掠过。
其实,关于洛伊遭劫的疑点还不只是这些。
当晚,毗昙才逃过一场暗杀,就听说洛伊遭劫的事,不及细思,只让龙春、宝宗善后,自己带着百名军士马不停蹄地赶回俪阳城中,听澜沧说了事发经过,毗昙立即去了歹徒们密信之中所说的山神庙,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澜沧虽然安排了城中的亲兵搜寻,可是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正手足无措之际,原本跟着月夜回城的两名龙华香徒回到城主府,根据他们的说法,月夜因担心洛伊的安危,坚持单身赴约,两名郎徒在隐秘处暗伏,不过多时,他们见到月夜被一群蒙面徒劫持出来,郎徒们远远尾随,一直到歹徒们关押月夜与洛伊的山中农舍。
两名郎徒声称歹徒共三十余人,敌我人数悬殊,他们不敢贸然行动,依计回到城中搬救兵。
正是因为如此,毗昙方才能顺利地找到那个农舍。
可当他们赶到时,歹徒们已经徹离,洛伊身负重伤。
现场除了月夜与洛伊,一个人,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毗昙当时眼见洛伊命悬一线,心神俱裂,没有时间追究其他,可事后冷静下来,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蹊跷之处。
看现场的情形,显然经过一番打斗,说明毗昙等人到前,已经有一帮人前往救援,可是这些人却跟着歹徒一起失了踪。
分明就是,有意躲避。
他们为何躲避?而洛伊每当说起这些也语焉不详,分明是在掩饰什么。
那些人一定是为了救月夜而去,却躲躲闪闪,似乎理由只有一个。
他们是复倻会的成员,月夜,还保留着复倻会的实力,或者是说,他已经秘密重建复倻会。
为了救洛伊出险境,他非但不顾军情与性命,甚至冒险动用了复倻会……
想到这里,毗昙眼中的杀意与唇角的冷意,愈加锋利。
就这么一路沉思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梅园,直到一步迈入玉华楼,毗昙才习惯性地柔和了神情,顺着木阶上了三层,便见东珠与南锦两个丫鬟正在外间的脚踏上坐着,一人挑拣着采下的月桂,准备风干制茶,一人拿着个绣绷飞针走线,毗昙用手势阻止了她们出声,顺势一挥,示意她们退下。
两个丫鬟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才转过槅杖,就听到一声长长地叹息——
洛伊伏在茶案上,青丝如瀑倾泻于玉白的纱衣,蝶翅一般的柔睫被窗棂外的阳光镀上朦胧的淡金,宽敞的衣袖从手臂上滑落下来,她的手指,缓缓地划过盛放着冰块的水晶盆,似乎百无聊赖地看着冰块悄无声息地融化,侧面无端寂寞。
这一刻,毗昙眸中阴沉全消,唇角漾起一斜温柔。
锦靴踩在橡木地板上,细细碎碎的声音惊动了洛伊,略一斜眸,正巧遇上男子宠溺的目光。
“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你居然回来了。”语音里略带着抱怨,洛伊依然伏在案上。
毗昙笑着将她揽入怀里,却被推开。
“别烦我,这么热的天儿。”洛伊非常不满,又是三天,他都歇在垂叶堂,而她依然连走出梅园的自由都没有。
这个夏季,似乎没完没了地炎热,实在是让洛伊心烦。
毗昙受到了冷待却不以为忤,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肩头:“让我看看你的伤。”
“才换了药,有什么好看的。”
“还疼吗?”
洛伊勉强正直了身子,闷闷不乐地说:“我若说不疼了,你能让我出府吗?”
“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毗昙坚持不懈地掀开她的衣襟,仔细地查看伤口:“总算愈合得差不多了。”
“我想去看看文明。”见有了出府的希望,洛伊当然不想放过。
算起来,文明也接近临产了,前些日子忙忙碌碌,这些日子又被强迫闭门,洛伊已经有数月不曾见她,心里也是挂念的。
“东城金府太远,这么热的天闷在车厢里可不好受。”毗昙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再过三日就是重阳,瘐信也已班师回都,陛下圣心大尉,要设重阳宴庆祝,你若不想去……”
“我去!”洛伊毫不犹豫地就一口应承,她本不喜宫廷宴会,无奈这些日子实在憋屈坏了,只要不被关在梅园里,哪里她都是愿意去的。
这般急切逗得毗昙直笑,爱怜地揽过洛伊的腰:“我是怕你的伤势,再说,重阳宴也不是什么有趣的。”
“你刚才还说好得差不多呢,可不能变卦,再说我受了伤,陛下与太后都遣了女官、太医来问候,伤既然好了,怎么也得进宫谢恩。”
重要的是,只要一去参加了重阳宴,就算是结束了闭门养伤的日子,一想到三天之后将重获自由,洛伊方才觉得心情舒畅。
眼见着娇妻一扫委屈,笑颜盛绽,毗昙也不忍再拒绝,突然又想起滁盱的事,那些个疑问直往嘴边涌来,忍了半响,还是没有忍住:“当初你怀疑仁爱村命案还有蹊跷,后来怎么没再追究了?”
洛伊一愣,这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毗昙何故重提?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也没有顾上,你怎么想起来问?”
“当时你被人劫持,那劫持你的人却一直没有下落,如今又再遇上类似的事……”
毗昙看着洛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他这么问,一定是在怀疑着什么,事情过了这么久,洛伊一直没告诉毗昙当时的真相,也是怕他得知真相后对滁盱报复,但既然他问了,洛伊却不想再瞒着。
于是点了点头:“我是瞒着你一些事,其实我早怀疑仁爱村命案没那么简单,劫持我的那个人,应当才是这起案件的元凶。”
毗昙眸中一凝,洛伊这般直言不讳,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怀疑的人是滁盱,后来也证明了,当初劫持我的人果然是他。”洛伊将当初的事说了一遍,从她的怀疑,到后来逼迫滁盱承认,无一隐瞒:“起初我自己也只是怀疑,因此就没跟你说,后来……我也是想利用滁盱,为此调查过他的身份,见并无可疑之处,也就瞒下了这事。”
其实毗昙从鸢尾口中,已经得知当初劫持洛伊的人正是滁盱,鸢尾还说洛伊也是知情人,他起初还半信半疑,这时听洛伊说了经过,方才恍然大悟。
“你一时心软,险些铸成了大错。”毗昙叹道。
见洛伊满面惊诧,毗昙这才将滁盱的身份细细说来,包括鸢尾是美生安排去百济的暗探,以及这些时日以来的调查。
当然将洛伊听得目瞪口呆。
她不是没怀疑过滁盱,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百济的佃作首领,难怪自己查不出他身份的可疑之处,百济人竟然做了如此精心的安排。
“那么小英,还有神女吉上……”
滁盱既然是佃作,小英与吉上必定也是。
“我怀疑在格东山袭击我的人,正是滁盱。”毗昙点了点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先不要告诉流云。”
怎么会……
心惊胆颤之中,洛伊突然想到刚才毗昙是在存心试探,若是自己没有将那些话照实相告,他是不是会怀疑……
看着毗昙幽深的,熟悉的一双黑眸,洛伊忽然沉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