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须折花,不待空枝后,寂寞余横影。
阳光从敞开的雕花木门外斜射进正殿,金灿灿地铺呈在深青石地上,照亮了地板上大朵的牡丹纹,张扬而肆意着,安静地绽放。
太后微咪着风情犹存的眼睛,慢慢扫视了一眼左侧下首那一双并肩跽坐的男女,男子的身影有若苍松般挺拔,女子更如空谷幽兰般高雅娴静,确为一双天作之合的壁人,只默然安坐,便能引人注视,太后心里便有些郁结,收回目光在身侧女儿的脸上略停。
胜曼正襟危坐,虽自带一种王室尊贵之质,可略逊风雅华美之姿,英气勃勃却输明丽,要说外貌,的确无法与洛伊相比,就连气质上也输了几分,太后眼中一黯,却飞快地安慰自己,她的女儿,自幼便习经史子集,帝王之术,机智无双胆识过人,巾帼不输须眉,又是圣骨出身,不似那些以色侍人的普通女子,绝非凡桃俗李比得。
太后自己找回了一些平衡,方才浅咳了一声,缓缓说道:“今日召了你们来,也是有几句训诫要说。”
一众宗亲默不作声,屏息静听教诲。
“王室血统高贵,由不得那些浅薄之人妄图,你们身为宗亲,是新罗最显赫的人,身边不乏趋炎附势之人,但你们可不能乱了礼法,好像楚姿这样无德失名的女子,绝不能纳入王族。”太后说到这里,扫了一眼龙春:“龙春这次也有错,就不该给他们希望,早应该断了他们的妄念,这等闺誉败坏的女子,你还巴巴地替她在陛下面前请旨。”
龙春立即尴尬满面,羞红了耳根,陪笑道:“娘娘教训得是,都是微臣考虑不周。”
靛秋也跟着致歉:“臣妾也有错,本该劝阻夫君,结果反劳娘娘挂心。”
太后这才满意,点了点头:“权当教训吧,说来龙春已近不惑,膝下仍然虚空,你们着急,哀家也是操着心的,不过身为王族,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就算是纳妾,也不能只看姿色,更要注重德行。”
又提起子嗣的话题来,太后还真是会见缝插针,毗昙不无讽刺的想,唇角便带一丝讥诮,不过这会子挨训的是龙春,他可不愿意插嘴,因此也只是坐壁上观。
太后接下来又是一番敲打告诫,将矛头对准了洛伊等人,说的无非是什么身为人qi,当贤惠孝顺,为王室宗族开枝散叶,如是等等,洛伊目不斜视,思维却早已游离起来,只不将太后的话放在耳里,毗昙却听得不耐烦了,正欲打断太后的喋喋不休,才挺了一下腰身,却被洛伊悄悄拉住了衣袖。
一斜眼角,便见她清澈的眸光之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便知她全不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于是毗昙也就淡定了下来。
两人这一番小动作落在了太后眼里,心里摇晃着升起一股不悦,干脆就想点洛伊的名,当作敲打,却被胜曼阻止:“母后,您忘了陛下还等着召见原花呢,可别误了国事。”
太后这才放过了洛伊,温和一笑:“哀家年纪大了,竟然疏忽了,洛伊快去仁康殿吧,你们也都散了吧,春秋回去可得好好照顾着文明,毗昙留一下,哀家还有几句要叮嘱于你。”
毗昙都准备着行礼告退了,听了这话,眉头一蹙,到底还是忍住了心头的不耐,只小声对洛伊说:“你先去仁康殿,我等你一同回府。”
洛伊点了点头,心里虽然疑惑着太后单留毗昙下来,不知又打什么主意,难道还不甘心,又要赐个美人,或是替哪个贵女做媒,若有所思地盯了一眼毗昙,微微一笑:“好好听娘娘教诲,娘娘总是为你好的。”
毗昙明白她是担心自己冲撞了太后,也点了点头:“你放心。”
目送着洛伊离开后,毗昙的眸光却瞬间阴冷下来,他可不会像龙春一样隐忍,若是太后再敢赐个妾室什么的,定会当面顶撞回去,要论起来,太后与他不过是同辈,还轮不到太后对他的私事指手划脚。(太后是葛文王的夫人,葛文王是真平王的同母胞弟,真平王是真智王的侄子,毗昙是真智王的儿子,因此毗昙与太后可是算作同辈)
要让这个自以为是太后的碰个大大的钉子,她与她的女儿才会完全死心。
太后全不知道毗昙的打算,她留了毗昙下来,不过是因为女儿的拜托罢了,听胜曼说召见过毗昙几次,毗昙都以国事为由推托了,这小子倒是个硬气的,可也太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太后的目光凌厉起来,瞪视着毗昙,见他依然垂眸而坐,双拳静卧膝头,明明是恭正的态度,却自带着一种盛势凌人,蜜蜡一般的肤色,剑眉俊秀,鼻梁高挺,深刻的面部轮廓酷似当年的真智王,幽深的星眸却又像极了美室,难怪女儿会对他动心,这小子的确是继承了真智王与美室的优点。
太后的瞪视没有得到毗昙任何回应,不免有些无趣,浅咳一声:“哀家先去更衣,你们稍等片刻。”竟然示意宫女们退出正殿,只将孤男寡女留在正殿。
胜曼依然侧坐在首位右侧,微笑着打量毗昙,目光渐渐地肆无忌惮起来,毫不掩饰温情脉脉。
“公主真是用心良苦,难道你的那点狂妄心思,太后竟然心知肚明。”毗昙冷笑,不屑地扫了一眼胜曼。
胜曼自动忽视了这个问题,却笑得灿烂:“兴国公总是对我退避三舍,难道是因为害怕?”
还真够自以为是,毗昙嗤笑出声:“公主有什么值得我怕的,你也不是凶神恶煞,何苦以夜叉自居?”
胜曼的笑容渐渐僵硬,被心仪的男子说成夜叉,任凭她皮坚肉厚也笑不出来。
“兴国公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上大等之位?”
“我放不放弃与公主无关,公主还是别太操心。”毗昙依然坐姿端正,毫不避忌地直视胜曼,目中阴冷。
话题到了这里,有些进行不下去了,饶是胜曼抑制情绪的功力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脸上也罩了一层薄怒:“兴国公,我是认真想与你合作的。”
“那又如何?”毗昙挑眉。
怒意在胜曼的眼底闪烁:“如果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失去了耐性,是在威胁了吗?毗昙高扬唇角:“我等着看公主的手段。”
正殿之上恢复了一片寂静,胜曼强抑怒气,干脆不再理会毗昙,双手却渐渐握成了拳头。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其实并没有离开的太后耳里,她早已经气得喉间生痛,忍了几十忍,等恼怒从脸上卸下,方才沉着面孔出来,重新落座,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又阴森地瞪视着毗昙:“你可是完全不将哀家放在眼里?”
“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毗昙又垂下了眼睑,语音里却是飞扬地挑衅。
“你真以为有陛下的重用就能为所欲为?就能成就大业?不过是个色供之子……”
“太后慎言!”忽然抬起锋利如刀的眼神,毗昙冷冷地逼视着太后:“能得陛下之重用,是微臣之幸,太后何故以为微臣会为所欲为?”
“你乃宗亲,却敢忤逆哀家,对公主大不敬,不将王室圣骨放在眼里,岂非为所欲为?”太后被胸口的怒气撑得失去了理智,全不理会胜曼警告的眼神,竟然脱口而出。
“这样就是大不敬?那么要如何才能称做大敬?”毗昙摇了摇头,讥讽的神情从眸底倾泻出来:“微臣乃陛下之臣,自当忠陛下之令,在微臣眼里,只有陛下才是新罗之君主,要敬也是敬陛下,对于太后……”毗昙话锋一敛:“太后今日召见,不就是为了正王室风气,可太后眼下的言行,莫说有违礼法,甚至是有大逆之心了,忤逆了又如何,若微臣遵太后之令,又将陛下至于何地?”
“你!”太后愤而起身,手指着毗昙,她不敢相信,一个色供之子,竟然敢对她无礼。
“微臣乃色供之子,自知身份卑微,如今又是有妇之夫,实在不敢领受胜曼公主的厚爱,太后乃王室族长,必重德行,还得约束好自家女儿,否则与青暄夫人之流又有何异?”毗昙干脆站了起来,冷冷迎视着盛怒的太后:“微臣长于山野,并不似龙春这般知礼温顺,本就是个不受教的,可也学过礼法,知道什么叫做德行,不敢有亏,还望太后与公主自重,要论起来,太后并非微臣之长,更非微臣之君,彼此尊重就是,什么忤逆不忤逆的,陛下当有圣见,可轮不到太后给微臣定罪。”
狠话一摞,毗昙微一拱手,扬场而去。
太后呆立在殿中,眼睁睁地看着毗昙轩昂挺拔的身影迎着金阳而去,颤抖着身子苍白着脸,嘴唇却乌青似铁,只觉一股腥甜涌喉,简直要血喷三尺。
偏偏胜曼还幽幽一句:“母后这是在自取其辱,以后可得长些教训,毗昙并不是母后能拿捏的,以硬碰硬,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太后翻了翻眼睛,到底没有晕厥过去。
——
映日池载着满池寂静的金泠,倒映着两个衣袂翩翩的黯影,这时已经到了申半,一轮烈日缓缓往英耳峰后移去,树下荫凉渐宽,蝉声起伏渐平。
德曼与洛伊并立水边,终于长叹一声:“后世果真如此,一夫一妻,白首偕老?”
原来,女王刚才问起了千年之后的婚姻制度,听洛伊说了之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也是律法规定,至于白首偕老……”洛伊微微一笑:“人人都盼望着如此,可毕竟也有不圆满的。”
法律的约束只能是一个基本的保障,千年之后,白首偕老也不是每一对夫妻必然会达到的圆满结局,多的是半路分手,背信弃义,也多的是不顾廉耻甘愿做小三、二奶的狐狸精,当然她们的地位要比眼下的妾室得瑟得多,转正的机会高出不少,甚至可以在正室面前耀武扬威,生下的私生子还能受法律承认,享有继承权。
也有好比洛伊在1世纪的未婚夫,那个大秦太子,可以合法的拥有四妃,左拥右抱。
“不瞒你说,太后在孤面前提起许多次,要让毗昙纳妾。”女王摇了摇头:“孤不愿为难你们,但若太后一意孤行,还得你多加劝导,毗昙的性子……太后也是为他着想。”
“陛下,微臣明白,陛下放心,微臣不会让毗昙公然忤逆太后。”洛伊垂眸:“不过微臣只怕达不到太后的期望,决不会劝着毗昙纳妾。”
“这是自然,孤也会帮着你们,只要毗昙不与太后正面冲突就好。”
这时两人当然不知道太后殿里发生的事,太后已经被毗昙冲突得气血逆流,险些中风,但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莲,不敢拿毗昙的忤逆说事。
映日池边的君臣俩继续谈心。
“毗昙想去宣城郡。”女王说道。
“是,这些时日他为此甚为烦心。”
女王微微一愣:“难道原花也认为宣城郡会有大乱?”
“有万努郡的教训在前,微臣的确认为不能吊以轻心。”洛伊淡淡地说。
“桐卢与潭京毕竟不同。”女王微拢眉心:“潭京虽也是边城郡守,可他的家族并不显赫,行事少了许多顾忌,桐卢是昔氏族人,昔氏就是对他的牵绊。”
“有句话,陛下一定听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女王又是一愣,细细领会着洛伊的言下之意。
昔氏是新罗三大王族之一,曾出八代新罗王,虽然如今是金氏一族称王,昔氏一族再无圣骨男子,可余威仍在,又与朴氏、金氏盘根错节,就连当今女王属意的春秋,身上也有四分之一的昔氏血统,昔氏是桐卢的靠山,是他的牵绊,同样也是他的倚仗。
女王心中一沉,若是桐卢果真行大逆之事,昔氏也枉动不得,如果桐卢是赌徒,昔氏就是他手中巨大的赌资,有这座青山在,桐卢未必不敢放手一搏。
关健就在于桐卢是不是赌徒,有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他要豁出去的并非昔氏,不过就是他自己。
女王忽然严肃了眉目,双目直逼洛伊:“你能确定毗昙没有私心?”
洛伊一笑:“微臣能否确定一点意义都没有,关健是陛下能否确定。”
当初闵政欲反,女王毫不犹豫就让毗昙前往宣城郡彻查,如今依然是宣城郡,但郡守换为了桐卢,因为他身后的昔氏,因为关系到龙春与春秋,女王方才举棋不定,她既担心着龙江四郡的安定,又不得不顾忌着毗昙,其实这有无可厚非,洛伊相信若是自己与女王换个位置,也会是左右为难。
“陛下,微臣可以肯定的是,毗昙的担心不无道理,桐卢是真骨出身,有昔氏倚仗,这次废主事件也离不开他的推波助澜,如今功亏一篑,他未必甘心,再说他已经知道了三韩一统的机密,按理也不该留在边郡。”洛伊说道。
这些毗昙早已劝过女王,可女王总是放心不下,边防郡守不能轻易撤换,更何况龙江洞的情况犹为复杂,夺泗、奔城、宇中、宣城四郡与百济隔江互望,其中三郡之守将又为美室旧部,并非王室忠臣,桐卢好不容易与奔城、宇中郡守建交,收服了一些守将之心,这对女王极为有利,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她才怀疑毗昙别有意图,调回桐卢,是不是为了尽握边城郡守?
美室的时代已经结束,可美室的旧部们依然是女王的心头刺。
无法完全拔除,但必须全神戒备,当初启用毗昙,正是为了让他牵绊美室残党,可随着时过境迁,毗昙也成为女王必须防备之人。
女王飞速地思考着,仔细地踱量着,一时仍然陷于两难。
她忽然想起今日召见洛伊的目的,于是问道:“且不论毗昙,原花你认为应当如何?”不知为何,女王对洛伊就是有一种信赖,很想听听她的看法。
“毗昙之所以在捕风捉影的情况下,就提议彻查桐卢,早做防备,实在出于对新罗的一片爱护。”洛伊并不讳言,毗昙虽有野心,可是对于这片国土,他与他的母亲一样,全然一片赤诚。
权位之争难免,但必须以新罗的强盛为前提。
女王心头一震,却仍然凝眉不语。
“容微臣直言,以臣之见,陛下当允毗昙所请,相比于其他,新罗国境的安宁才是最重要的,若桐卢果真无私,陛下自然能够保他无虞。”洛伊缓缓说道,其实这是暗中拍了女王一个马屁,就算是毗昙有私心,以女王的明智,断不容桐卢被冤,就好像乙祭,贪污之行早已败露,女王想保他时他便无虞,想除他时也不废吹灰之力。
女王果然舒坦了一些,眉心的纠结渐松,当然还不至于立作决意,只是微微一笑:“原花依然还是如此睿智,一席话犹如拨云散雾,让孤倒是大彻大悟了。”
洛伊忙谦虚了几句,告辞而去,其实她并不想让毗昙走这一趟宣城郡,原因无他,只为毗昙不值,另外也有一丝隐忧,这可是仁平四年,若依据历史原有的轨迹,**必生……
她是希望毗昙能置身事外的。
可惜后世存留的史书对这段历史记载太过简略,全不知道战乱因何而起,更不知道会将什么人牵涉入内,实在防不胜防。
洛伊一路思量着,不觉就到了仪门。
毗昙已经立在斜阳影里,见洛伊缓缓而来,不由自主便掀起了唇角,无论心情有多烦闷,只要看到她的身影,他就是愉悦着的。
俩人上了车,洛伊便问:“太后可是又想替你做媒?”
阴森的寒光从毗昙眸中一掠而过,迅速得不留一丝痕迹:“不过是想拿捏我,被我三言两语就模糊了过去。”
“你怎么模糊过去的?”洛伊带着笑,微抬下颔看着身旁的男子。
“我多谢了太后的一番关心,不过我再怎么的,也是成家立业之人,至于子嗣嘛……建议太后与其关心着我,不如关心关心胜曼公主,她可是将近而立了,婚姻大事还没个谋算,太后是她的生母,怎么反而忽略了她,太后听了,有如醍醐灌顶,拉着胜曼公主去谈心了。”毗昙笑着说道。
洛伊知道他没说实话,不过看他的神情应当也不像发生了不好的事,也懒待再问,只瞪了他一眼:“今日陛下还告诫了我几句呢,让我劝着你,其实太后若再赐妾什么的,大可不必冲撞了她。”
毗昙眼中一黯:“你真想让我纳妾?”
这是哪儿跟哪儿,洛伊忍不住想学习一下流云的彪悍,伸手揪紧了毗昙的衣襟,凑上一张俏脸:“有本事你尽管去纳,横竖国公府地大人少,好多院子都空着呢。”
忽然却觉腰上一紧,跟着就看到了某人亮晶晶的两排白牙:“又不能冲撞太后,又不能真纳了妾,夫人呀,你可真能为难在下。”
话音才落,就落下满是戏谑的一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