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来喜讯,几人欢喜几人愁。
年初月中,天空还未彻底放晴,路面的积水也未干透,又陆续下了两场薄薄的春雪,其间还夹杂着几场冷雨,整个国都一直被阴沉积湿笼罩,让人无端怀念阳光的颜色,这样到了二月下旬,雨雪交加的天气才有了几分改善,随着寒风渐缓,阴云略霁,天空像剥了壳的熟鸡蛋,渐渐透出一抹荧青色来,再随着英耳峰上的新叶逐渐增多,才让人远远地看到了春神的裙角,在可望不可及处缓缓招展。
这日清晨,飞檐下悬挂的冰柱,略略透着丝淡金的光芒,才让一众无精打彩的郎徒意识到,这天是真的放晴了起来。
万努郡的情形依然不明,宫内宫外都是议论纷纷,一连召开的两次殿议之上,女王沉肃的神情,以及朝臣们小心翼翼的言辞,都给新罗宫罩上了沉郁的气氛,练武场上只有小郎徒一如既往的修练剑法,多数郎徒都是忐忑沮丧的模样,不能为国效力,连前方局势都不分明,这让他们空有一身抱负却难以施展,多少都有些怨气。
若是兵力不足,金舒玄无法打开局面,何不请旨增兵,他们都希望上战场为国拼杀,总比在宫内枯等要好,可众郎徒向原花递上的请命书却有如石沉大海,也不知原花是否上奏了女王,怎么不让人沮丧。
远天之上,一朵厚厚的云层逐渐被镀上一层淡金,长吁短叹了一阵的冬柏梅徒朴义狠狠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木剑:“要不我们再去求见一次原花大人,已经过了月余,万努郡却还在百济人手中,也不知舒玄公究竟是否发起了攻击,是胜是负总该有个消息吧,若是兵力不足,我们数千郎徒足可支援,总该拿出个办法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若原花大人置之不理,我们干脆去仁康殿前跪求面圣!”天市垣徒王允也振臂赞同。
青龙翼徒罗定一把摁住了王允,瞪了他一眼:“休要冲动胡为,原花大人定然不会置之不理,如今也不是只有我们关心着边境战势,兵部诸位都按兵不动,想来陛下早有安排,我劝大家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有些泄气,辟如朴义与王允,这时都怀念起美室来,若是玺主还在世,断不会眼看着这样的场面还无动于衷,当初大耶城失守,百济人大兵入境,玺主令薛原公为主将,舒玄公为副将,率领全体郎徒迎战,也不过就是二十余日就夺回了大倻城,将百济人赶出国境,那是何等气魄,不像如今……
满腔郁气得不到宣泄,朴义分外焦躁,干脆一拉王允:“横竖也是闲着,我们来比试一场,也比周身骨头生锈了强。”
王允却没有这等激情,摆了摆头,往练武场边上的木栅一靠:“只恨不能上战场与百济人拼命,如今哪里还有修练木剑的心情。”
这些年来,眼看着前任风月主虎才成了和白,原与他们一样的玄武信徒弼吞成了上州停主,梨花征徒德忠也被调任兰城郡尉,而他们虽然对德曼也有拥立之功,并得到了嘉奖,但依然还只是一部花郎的首领,想接任风月主眼看是没什么希望了,若是能立战功,以后入兵部至少也是个统领,可偏偏这次连上战场都希望都没有,他哪里还有心情与朴义切磋木剑。
再想到自己在大殿之上因为反驳美室,被宝宗当场斩杀的父亲,王允心里更似堵了块生铁,难不成当初力助美室谋反的日月星徒比他的天市垣徒更受女王信任,这次万努郡之战,陛下竟然点名让日月星徒参战,反而放弃了天市垣徒,这又怎能让他服气,宝宗武艺超强,如今又有兴国公撑腰,再让他立了军功,看来十六届风月主的席位非他莫属了,自己与他全没有竞争能力,到时去了兵部只怕连个统领都捞不到,想起来真是气愤难平。
王允不由长叹一声,也不看朴义失望的脸,垂着头走出了练武场,无精打彩地往郎门而去,却险些与步伐匆匆的龙春撞了个满怀,又是一迭声地道歉。
龙春却是满面喜色,扶了一把王允:“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沮丧?”
“不瞒龙春公,卑职实在是担忧前方战势。”那些抱怨的话塞在王允的胸膛,可他与龙春历来就没什么交情,也只是草草应付一句。
“陛下刚刚召见了我们……”龙春正欲说出那大好的消息,一看王允心不在焉的神情,心中又是一动:“王允郎若是不当值,何妨与本公去东昌阁一坐?”
王允没想到这一次冲撞竟然有如此好事,当下满口应承,就与龙春出宫而去。
还说练武场中,朴义目送王允垂头丧气而去,更添了一分气闷,也往木栅上一靠,呆呆地看着东北角上,一招一式修练得无比认真的小郎徒们,一脚将一颗圆圆的石子踢飞。
“朴义郎,若是你不嫌弃,在下倒是想与你切磋一二。”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滁盱忽然开口,他斜睨着朴义,唇角薄薄地牵起。
那妖艳的眼角扫出的一缕妩媚让朴义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离开了栅栏站直,这个无名之徒的首领是所有花郎中最为娇媚之人,却也是独来独去,极少与他们沟通,平时遇见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没想到今日却对他送起了秋波,这让朴义的脊梁上忽然窜上一股寒意,笑得就有些僵硬起来:“要说起来,我们还没切磋过,滁盱郎既然愿意,在下自当奉陪。”
在朴义的眼里,无名之徒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当初毗昙拿着国仙的一纸任命,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徐罗伐的花郎,并在短时之内就筹集了这么帮人,后来毗昙拥立女王有功,他的身份也揭露出来,竟然是王族宗室,一眨眼就成了司量部令,那个继任无名之徒首领的廉宗,无非就是个市井商人,于是在其他花郎的眼里,无名之徒根本就算不得正规的花郎,如今更不将滁盱看在眼里,却因着原花与兴国公也不敢得罪了他,可心里到底还是轻视的,今日心情烦闷,正好给他一个教训。
于是也不多说,一振手中的木剑,冲着滁盱当头而下,威势凌人。
滁盱闪身一避,并不以剑相迎,而是施展灵活的步伐连连躲避,朴义见他如此,手中的木剑更是紧追不放,斜挑正削,只逼得滁盱连连后退。
那些四散的郎徒们见两人缠斗,也渐渐围拢观看,冬柏梅徒们都为朴义纳拳助威,而无名之徒们却是沉默不语,他们多为廉宗的旧部,本来也不怎么服气滁盱,都不怎么将滁盱看做首领,再加上滁盱本就寡言,独来独往,这么一来与无名之徒们更是疏远,因此这时并不给滁盱助威。
须臾之间,朴义就已经砍下了二、三十剑,而滁盱手中的木剑竟如摆设一般,无力递出,就连阻挡都不能,冬柏梅徒们更是兴奋,无名之徒们却越加冷淡,眼看着滁盱躲来避去,竟然一脚踩进泥塘里去,弄得靴底袍角泥污乱染,狼狈不堪,无名之徒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鄙薄之色来。
朴义见滁盱全无还手之力,心中甚是得意,一喝之下高高跃起,就想当头一剑劈落,这一击气势万钧,力求逼得滁盱出剑抵挡,他这一剑是用了全力,必然会让滁盱剑落臂伤。
却不想眼前一花,忽然见滁盱往上一翻,竟然再次躲过了他这一剑。
滁盱身在半空,手中的剑却递了出去,直指朴义的肩头,朴义全身力道劈空,难免身形不稳,忙就势于地下一滚,才避过了滁盱一击,饶是如此,他也已经是满身泥泞,不过他已经顾不得形象了,身子一撑让自己重新站稳,却又见滁盱的剑迎面而来,仓促之下,朴义下意识地横剑抵挡,哪里知道滁盱这一击竟是虚招,一沉身,一转腕,从下而上直击朴义的手腕。
这一系列的变故只在须臾之间,围观的冬柏梅徒欢呼之声还未散尽,就听一声惊呼,朴义手中的木剑脱手而出,高高地抛向空中,再见一个青色的人影随着那声惊呼一跃而起,接剑入手,落地无声。
滁盱将木剑递予朴义,那斜挑的唇角带着一贯的妖媚:“朴义郎承让。”
练武场还在一片寂静之中,冬柏梅徒们垂头丧气,无名之徒们目瞪口呆,而滁盱已经转身离去。
他的心情又何尝不焦躁,这些花郎们不知道前方战势,而滁盱却从灰鸽令那里知道一二,早在元月中旬,金舒玄已经正式向万努郡发起进攻,从三面将万努郡围困。而在这个时候,百济宫里又传出了一个噩耗,百济王夫余璋的王妃病逝,大王为此犹为哀痛,竟然一病不起,虽然王廷封锁了这个消息,新罗人应当不知,但滁盱由不得忧心忡忡。
他好不容易才借得潭京与郡尉失和这个机会,利用潭京与百济商人勾通的贩卖私盐之时,让佃作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郡尉,万努郡尉果然没有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将潭京的人一网打尽,抓了他一个罪证确凿,潭京被逼到悬崖边上,这时再让百济的佃作策反,而好消息果然如期传来,万努城破,新罗边境失陷。
滁盱当然料到新罗会起兵夺城,甚至也料到了花郎会出战,他以为毗昙会借着这个机会力压金舒玄,那么带兵之人一定会是薛原,这么一来,无名之徒一定会参战,他也一定会奔赴战场,那时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新罗失利,甚至有可能再夺虎山、敖东两郡。
可料不到毗昙竟然眼睁睁地放弃了这次机会,放任由金舒玄出战,并且无名之徒根本就没有奔赴战场的机会,他远在徐罗伐,不明金舒玄的作战计划,实在也无计可施。
再加上百济王如今病重,想来无心理会万努郡战况,必不会增兵防备,若让金舒玄夺回万努郡,前面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这让他如何甘心?
前次刺杀唐使落空,这次虽然得了手,却有可能再度落空,百济精心安排在新罗境内的青獠使没有起到实际上的作用,那么他能回故国与家人团聚的希望终究是远不可及,又怎不让他焦躁难安。
可这一切,远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他要在新罗继续站稳脚跟,这次若是失败,只能期望下次。
自从成为郎徒,为了让原花不至对他再生防备,也是为了造成在别人眼中形只影单的印象,他干脆摆出一派沉默寡言我行我素的模样,这样,即使常去东昌阁独饮,看在别人眼里,无非是有些怪僻而已,他根本没想到他会成为无名之徒的首领。
机遇来得太突然,却让他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
他当然知道无名之徒都是些什么人,里边多数可都是廉宗的旧部,或者死士,或者佃作,在这群人的面前,他不得不步步警慎,无名之徒就算不服他又有何妨,他也没想过为新罗建功立业。
不过滁盱没想到这些会瞧在洛伊眼里,三日之前,原花找他谈了话,语中有指责之意,说他已经是无名之徒的首领,却不得人心,让他好好思量。
这无疑让滁盱满背冷汗,他当初告诉原花,想要成为花郎是为了做出一番功业,扬眉吐气,而如今果然成了一部郎徒之首,又怎么能毫无建树听之任之,他险些在原花面前露出巨大的破绽,因此才有了今日与朴义的当众较量,并且从今以后,他还得更积极一些。
仁爱村的那间石屋是不能住下去了,以他现在的身份,怎么也该在徐罗伐购个宅子,并且为了让原花更为信任,他是不是应当对那个所谓的义父一家施以报复?
滁盱一边沉思着一边往郎门而去。
“滁盱郎留步!”身后传来了青龙翼徒罗定意气飞扬的喊声。
“有好消息!原花才被女王召见,刚才在练武场宣布了捷讯!舒玄公已经夺回了万努郡!”
滁盱看着罗定气喘吁吁的笑脸,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
这是一个布置得十分精美的暖阁,盛世牡丹金绣隔屏下设着红檀贵妇榻,榻右侧三足卷叶落地架上摆着精美的一盏琉璃灯,屏角设着长颈修身的碧玉美人瓶,里边插着数枝姿态曼丽的绿萼梅,雕花鼎炉里银炭吞吐着温暖的气息,却没有一丝白烟升腾,西侧连壁一排高高的紫檀集锦槅,错落有致地陈设着琳琅满目的玉面卧佛、小口碧瓶、镀金雄狮、开屏珠雀。
集锦槅前,同样是紫檀做成的一把镂花浅背椅子里,一个身着折枝紫薇交领袄的夫人惊异万分地将手中捧着的青瓷茶碗打翻在地,她睁大了一双杏仁眼,看着面前眉飞色舞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好消息,舒玄公立了大功,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再为那些个小事追究我们了。”东卢险些被滚烫的茶水烫了脚,不由拔高了语气质问妻子。
严夫人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追问:“兴国公呢,兴国公可有消息传来,他不是带人去了万努郡吗?他究竟查得怎么样,潭京与郡尉是不是都已经战死了,还有没有其他的活口?”
东卢被连身的追问逼得站立起身,高挑着眉头看着满面惊惶的妻子:“我怎么知道这些,万努郡陷落在百济人手里也有这么些时日了,想必潭京与郡尉都已战死,就算还有些兵士活着,就算有人知道潭京的那些罪证,不过也早没了实据,兴国公还能查出什么来,子金被他们逮去了飞鹰台,想必早就把我交待了出来,可过了这么久,司量部又能奈我若何?光凭一人之辞难道就能定我的罪?”
严夫人心里闷得难受,可有些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她不敢与东卢对视,可一垂眸,却险些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岳父大人与我分析过了,必然无礙,岳父大人说了要来用晚膳,你还不快快准备妥当。”东卢拍着严夫人的肩膀安慰。
“父亲大人要来?”严夫人却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今日得了这个喜讯,父亲大人要来与我喝上几杯。”东卢边说边往外走,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妻子苍白的面孔。
当初听父亲之言,嫁给东卢,严夫人还有一些不甘,认为东卢不过就是兵部的队正,哪里配得上她堂堂和白之女,可成亲之后,才发现东卢虽然是个粗人,待她却极是尽心,成婚多年,他都尊敬着她,渐渐也让她心软,尤其是再经过了生儿育女,对东卢就更加地眷念起来。这么多年来,东卢都以父亲为首,从不曾有违父亲之命,可到了这时,父亲竟然……
可父亲说得对,东卢怎么也保不住,只能舍他,保得其余的族人。
严夫人想起自己藏在妆翕里的那个瓷樽,面孔又苍白了几分。
这场晚膳,东卢犹为兴奋,乙祭也是眉开眼笑,只有严夫人心不在焉,她既不敢看东卢也不敢看乙祭,只愣愣地盯着满桌佳肴,还有那个通体洁白的玉酒壶,心思早没再酒桌之上。
东卢却扯了扯她的衣袖:“愣着干嘛,没见岳父杯子空了。”
严夫人这才回过神来,端着酒壶给乙祭添酒。
“这下可好了,舒玄公立得如此大功,那事情又没落下什么实据,陛下必不会理会兴国公。”东卢端着酒敬乙祭,满脸都是没心没肺的笑容。
乙祭在心底冷哼,他不过几句话,就让东卢如此踏实下来,这么一个莽夫,弃之不惜,于是扫了一眼女儿,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只要按我安排的那般,必不会有什么大事。”
严夫人手腕一抖,险些没有洒了酒,她感觉到父亲凌厉的眼神,手心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岳父大人放心,说词小婿都想好了,子金当初为了生计,求到我这里来,这才想办法让他成了潭京的幕僚,至于他帮潭京如何行事,我一无所知,总不能以他的一面之辞,就治我的罪。”东卢哈哈大笑,满意地打了个酒嗝。
岳父可是上大等呢,只要有他鼎力相助,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可怜的人,完全就没有一丝醒悟,随着万努郡从新成为新罗的领土,他成为弃棋的命运也已尘埃落定,面前那慈祥的岳父,已对他动了杀心,今日与他饮酒的根本目的,其实是想提醒女儿,事已至此,该早做决定了,不要因为妇人之仁,而拖累整个家族。
“父亲,等舒玄公回朝,可否请父亲一问潭京的生死,女儿是看堂嫂实在可怜,若是有个结果,也能让她安心。”严夫人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看向乙祭的目光却盛着满满的哀求,若是潭京已死,一切无从查起,还不至于在此时动手。
乙祭心中一沉,唇角却反而牵起了一抹笑意:“舒玄公回朝还有些时候,虽然夺回了万努郡,可也得防犯着百济反扑,怎么也得等定了郡守、郡尉的人选到任之后。”
严夫人垂了眼睑,点了点头:“是女儿心急了。”
是在指责自己心急吧,乙祭险些冷哼出来,忙借着一杯酒压了下去,继续“宽慰”着东卢,只让他认为一切已经云开雾散。
这晚,东卢大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