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东风约。忆曾将、淮南草木,笔端笼络。
这个清晨,忽然下了一场疾雨,仿若有无数银针被清风卷着落于青瓦,耳畔促不及防地就热闹起来,迎丹从榻上下来,推开了小小的轩窗,看了一会儿从屋檐下不断淌落的雨滴,洗得阶下一从芭蕉更加清翠,才懒懒地挽了个随云髻,只带了支素素的珠钗,开始飞针走线,绣着从针线房领来的牡丹锦屏。
佩儿提着食盒进来,递上一个殷勤的笑容:“迎丹姐姐就开始绣了?还是先用了早餐再忙吧。”自从琼枝被赶出府去,佩儿的日子才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再没有人对她颐指气使、动辄打骂,虽然还得侍候西厢住着的迎丹,不过因着这一位是个娴静的性子,佩儿完全不用心惊胆颤。
迎丹却没有胃口,见着是一碗鲜鱼粥,一碟水晶饺,便问佩儿:“妹妹你用了没?”
“当然是要先侍候着姐姐。”
“我没有胃口,你就在这儿将就着用了吧,今早的雨这么大,还劳烦你给我送了过来。”
“姐姐怎么了?可是身有不适?”佩儿忙问,的确是有几分关心。
“只是有些积食,并没什么大礙。”迎丹温婉一笑,突然觉得耳畔一静,扭头看去,却是那场疾雨忽然停了,来得急去得快,仓促得刚好在地上附了一层薄薄的湿润。
雨才刚停,暖阳就从云层后挣扎而出,金芒落于湿淋淋的青瓦之上,有一种流光溢彩的华丽,翠鸟从檐下飞回了碧枝之上,用尖尖的嘴啄吸着绿叶上的水渍,满意地发出欢畅地一串啾鸣。
眼看着琼枝被赶出府去,迎丹更是步步自危,甚至连与丫鬟们的言谈都十分谨慎,除了去针线房,几乎是闭门不出,柳奴来过几次,委婉地问起胜曼公主,迎丹也是不咸不淡地应付几句,并不与柳奴深谈,虽然出宫之前,胜曼公主多有交待,让她倾尽努力赢得毗昙的信任,可是有了琼枝这么一个前车之鉴,迎丹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被驱赶出府的下场是她不敢想像的,还极有可能让家族惨遭覆灭,这些天来她尤其的小心翼翼,心情沉郁再加上胃口不佳,她飞速地消瘦并憔悴了下去,比起深深宫廷,兴国公府更让迎丹惧怕,她开始怀念在昙华殿的那些时光,至少还有出宫的盼头,不像现在,留给她的只有恐惧与茫然。
这个早上之后,迎丹一连几日都食不知味,她终于病倒了,连夜咳喘,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
洛伊听说了这件事,亲自去请了尹厚,让他入府替迎丹诊脉,结果是气滞郁结引起的病症,需要卧榻静养,最为重要的还是要解开心头的郁结。
迎丹没想到自己这一病,引得洛伊亲自前往探视,心中又怕又急,挣扎着要下榻给夫人磕头谢恩,却被琉璃与清风一边一个摁住了。
“你病了,不需要维持这些虚礼,尹厚师傅说你这病症是因为气滞郁结,汤药调养为主,不过心情也得要保持平和愉悦。”洛伊让清风搬了个锦墩过来,自己坐了,又示意两个丫鬟在外边候着,才目光柔和地看着斜靠在榻上,极为不安地迎丹说道。
“婢妾卑微之身,不敢劳夫人挂心。”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乱了节奏,时缓时慢,迎丹紧张得沙哑了声音。
洛伊瞧出了迎丹的恐慌,暗暗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女子果然不似琼枝,妄想着飞上枝头,反而是畏惧得紧,其实她本身并没有错,好歹是贵族之女,又在宫里小心翼翼地熬了这么多年,就盼着能平平安安地被赦回府,想不到却被太后一个旨意,赐给了别人做侍妾,而偏偏还没有得宠的希望,莫名其妙地成了婢妾之身,还时时担心着被赶出府去,连累家人,有着这么重的担忧,难怪她会生病。
必须要解开她的心结,才不致于加深病情,年纪轻轻地就丢了性命,洛伊已经有了决定。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想必你也清楚,若是坚持留在兴国公府,也就只能做一世的婢妾,你不愿,我其实也不忍,因此不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送你回私府,由你的父母替你再择良缘,第二就是让兴国公出面替你安排,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洛伊开门见山地说道,却看见迎丹有如惊弓之鸟般地缩了缩身子,不由摇了摇头:“你别怕,实话直说便是。”
让兴国公出面安排,就是要将她转赠他人,若是给大贵族,也只有当个妾室的命,可想要正正经经地嫁个人当正室,又是谈何容易,但这个机会不容错过,迎丹到底抑制住了恐慌,开始冷静而飞速地思索,很快就有了决定,方才咬咬牙鼓足了勇气说道:“夫人仁厚,婢妾万分感念,只是婢妾本就是庶女,生母去世得早,因为入宫多年,与家人都很是生疏,并且家人都知道婢妾由太后娘娘赐给了兴国公,若是这么回去,父母兄弟都会胆颤心惊,想也不会如夫人这般为婢妾考虑打算。”
这么说,是不愿意回府了,洛伊点了点头,并不打断她的话。
“大人与夫人是婢妾之主,若是将婢妾赐给他人,婢妾也当丛命,不过婢妾口拙手笨,又没有花颜月色,实在是卑微之人,不敢望贵族之家,只愿能平淡安顺,就是婢妾之幸了。”好不容易将这话说了出口,迎丹恳切地看着洛伊。
虽然她姿色平平,不过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睿智稳重已经胜过了琼枝不知多少倍,洛伊明白她是不想给贵族再做妾室,而是希望嫁一个踏实之人为妻,这不算什么难事,想必毗昙也是愿意的,于是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且好生养病,等我商量了兴国公,自然会给你一个结果,你且放心,只要不贪图虚无的繁华,平安喜乐便在抬眸之处,你性子娴静,处事稳重,必然会有人懂得珍惜。”
因着今日是青暄之女及笄,洛伊还得更衣妆扮,也就不再多耽搁,安慰了迎丹几句,又吩咐了正院的几个丫鬟要留心照顾,便回了梅园。
迎丹怔忡了许久,才醒悟过来原花算是答应了她的愿望,本来灰涩的眸中掠过一丝亮色,跟着就盈满了泪光,却是喜极而泣了。
洛伊眼瞧着清风给自己挽了个气势十足、华丽繁复的惊鹄髻,又将金钗玉钿细细插上,再瞧瞧身上的敞袖交领绯丹衣,六幅挑金雀翎裙,略略有些怔忡,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五岁,也举办过及笄之礼,不过在千年之后,那已经是皇室才保存的礼仪,因此及笄的全程都由皇室的传媒部全程跟踪拍摄,并向大众公开,那时的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扯线木偶,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地按剧本的流程走,当面对娴皇后公式化的笑容时,她也恰到好处的让自己眼角微微泛红,将母慈女孝在民众面前扮演得十分到位。
而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及笄礼对于稍有身份的女子来说,都是一生之中极为重要的仪式,就连受邀到场的宾客都必须身着正式的礼服,不能有丝毫简慢,虽然她并非今日的主角,也要盛装出席,才不会失礼于人。
就像濯缨,虽然今日只是去赴宴,并不能进正堂观礼,也必须着大袖礼服,她今日挽了纤巧的百合髻,饰以花簪流苏,看上去十分地娇俏艳丽,洛伊依然与她同乘一车,见她竟然有些紧张,便说着些闲话,猜测着今日担当正宾、有司、赞者的分别是谁,这才让濯缨略微缓和下来。
兴国公府的马车一直驶进了青暄府的二门,洛伊与濯缨下车之后,又坐了肩與穿过三重庭院,才在一个穿堂前停下,立即就见青暄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自然少不了一番公式化的客套,青暄夫人才将注意力集中在洛伊身后的濯缨身上,微微一笑:“这位可就是与国公夫人义结金兰的濯缨小姐?”
洛伊几乎认为泊渊已经对青暄夫人提起过濯缨,仔细打量她的神情,依然还是公式化,不过带着些微的好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方才说道:“正是,夫人是第一次见她吧。”
濯缨忙上前给青暄夫人行礼,稳稳的,微笑得十分得体。
“倒像是国公夫人的亲妹妹一般,都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青暄夫人扶了濯缨一把,笑意真诚了几分,引着客人往院落里走,这显然是一个偏院,沿着青石小径植了一路的玉兰与月桂,不久便见一面椭圆的清池,池上建着水榭,已经坐了许多彩衣翩翩的宾客。
青暄为人一贯低调,虽说是女儿及笄,邀请的客人也就是诸位和白的女眷,另外就是自家亲朋,洛伊一眼瞧见了靛秋与文明,还有宝良也在。
一聊才知,宝良原就与青暄的长女交好,而今日及笄的却是青暄的次女,名唤楚姿,而宝良与靛秋分别就是今日的赞者与主宾。
及笄礼定在午正,因此靛秋与宝良不过略坐,便由丫鬟们带着去了青暄府的正堂准备,青暄夫人一直陪在水榭中待客,与贵妇们闲聊,忽然却有丫鬟来禀,说宫里来了内侍,说有旨意传来,青暄夫人吃了一惊,忙往正堂去了,贵妇们也交头接耳,不知是宫里是什么旨意。
一柱香时,青暄夫人满面春风的回来,众人才知道是陛下御赐了笄礼的芙蓉冠,一时道贺声不断,十分热闹。
“陛下竟然亲赐芙蓉冠,可见对青暄的器重。”文明在洛伊的耳边轻语,不无担忧地看了一眼稍远处,正与一帮贵女们谈笑风声的濯缨。
“我也听毗昙提过,陛下有意让泊渊入工部任主事,不过被青暄力辞,陛下才暂时放下了。”毗昙其实并不看好泊渊与濯缨的亲事,谁不知道青暄是和白之间目前唯一的中立者,而他又得女王看重,各种势力都在争取青暄的支持,白家的门楣实在太低,泊渊也做不得自己婚事的主,炙手可热的青暄想来也不会同意儿子娶这么一个寒门女子为妻。
“姐姐今日亲自来,也是想试探青暄夫人的口风吧。”文明问道:“若姐姐不好提,不如让我母亲提提。”
万明夫人与几个贵妇正与青暄夫人聊得热络,留意到文明与洛伊在边上窃窃私语,并时不时地看自己一眼,便冲她们招了招手:“你们俩别顾着在那边说悄悄话,快坐过来,也让我们听听有什么趣事。”
洛伊便拉着文明过去,坐在万明夫人的身边:“我们哪有什么悄悄话,只我没见过楚姿小姐,心中好奇,因此在问文明。”
“你有官职在身,不像我们这般喜欢串门儿,因此才没见过。”万明夫人亲昵地拉着洛伊的手:“楚姿是个乖巧的孩子,性子温文尔雅,像极了她的父兄。”
像父兄,却并不像母亲,难道青暄夫人就不温文尔雅了?洛伊听出了万明夫人话中的意思,心里很是好奇,不露声色地盯着青暄夫人看。
青暄夫人却并不接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自然,像是默认了自己并不是温文尔雅之人,只端着茶喝了一口。
文明一听母亲将话题扯到泊渊身上,便抓紧时机接了一句:“据说楚姿的棋技也是极好的,一定多得泊渊公子的指导,就说上次,我与泊渊公子对弈,本以为就算是输,也不会太过丢脸,哪里知道只坚持了一柱香,就一败涂地了,还不如濯缨,她是初学者,却连泊渊公子都说她天份极高,日后必有大成,我好歹也有七、八年的棋龄了,实在是惭愧得很。”
委婉地说出了泊渊与濯缨有些来往,并且对濯缨极为欣赏,听在几个贵妇的耳里并没什么,青暄夫人的眉心却是一紧,目光便飘向远处,须臾又收了回来,看向洛伊,似乎有话想问,最终还是忍了,只淡淡一笑:“就快到时辰了,我也得去前边准备一番,稍后会有人来接诸位贵客去正堂观礼,暂时失陪,还望勿怪。”
此时距离午正还有半个时辰,主人却忽然离场,万明夫人与几位贵妇虽然觉得有几分奇怪,可也没放在心上,只有文明与洛伊对视一眼,俩人都有些黯然,不约而同地看向濯缨,她正与几名贵女坐在水榭边上看池里戏水的锦鲤,阳光照在她的侧面上,份外璀璨。
却说青暄夫人步伐匆匆地赶往正堂,见院子里已经围好了帷幄,担任摈者的乳母正忙着布置场地、摆放小几竹席,不见靛秋与宝良,想必正在厢房里陪着女儿楚姿,青暄夫人并不去打扰女儿,而是直去了正堂之后自住的庭院,方才让贴身丫鬟寻了青暄与泊渊来问话。
“跪下!”
摒退了下人,闭紧了房门,不待青暄落座,女主人就直接发威,沉眉肃色地看着泊渊,满面冰霜。
两父子都极其愕然,泊渊却不敢怠慢,忙跪于母亲膝下,恭恭谨谨地垂眸。
青暄便劝:“这是怎么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夫人缘何如此?”
女子及笄,一般不邀请男宾,青暄父子今日本在书房清清静静的对弈,一局未完,就被叫了来这里,本以为是及笄礼出了什么状况,但这么看来,倒像是泊渊出了什么差错。青暄极为了解自己的儿子,并不似那些不知轻重的纨绔子弟,很以儿子的才华为傲,想着妻子虽然严厉惯了,但也从未当着自己的面对儿子如此疾言厉色,因此开口就是一句劝慰。
“这个逆子,竟然做出与人私会之事,难道还不该罚。”青暄夫人十分生气,一手狠狠地捏着茶碗,发上的玛瑙簪微颤着,掀泄着她体内的怒意。
“母亲这是何意,儿子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泊渊猛地抬头,一张脸刹那苍白。
“夫人,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青暄不相信妻子的话,杵在一旁,怀疑了一句。
“我误会?文明亲口当着这么多人说出的话,还能有假,我问你,你是不是与白氏濯缨见过面。”
泊渊心中一沉:“回母亲的话,儿子是下过几次帖子给濯缨小姐,邀她参加了几次棋局,可并非是私会,每一次都有旁人在场。”
“混帐!就算是如此,她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你怎么能邀她见面,这成何体统。”青暄夫人重重拍着茶案,恼怒更添一分。
“她并非普通闺阁女子,而是原花大人的女伴,儿子也恭恭敬敬递了帖,并且她每次出府都有兴国公府的丫鬟、侍卫跟随,儿子并无失礼这处。”
“你……”
手臂高高地扬了起来,未待挥下,却被青暄阻止了:“夫人,泊渊这事虽然做得不妥,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理。”
“你还惯着他,这样下去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来。”
“夫人说得是,以后不让泊渊再见她就是,今日是楚姿的大日子,千万别为了这些小事闹出风波来。”青暄很知道妻子的脾气,连忙将女儿搬了出来,又给泊渊甩眼色,让他应承下来。
可一惯乖巧的儿子却并没有顺着台阶下去,反而犹犹豫豫地说出一番火上添油的话来:“父母大人在上,请听儿子一言,儿子起初下帖子给濯缨小姐,实在是因为看出她极喜欢下棋,不过几次来往,觉得与她之间有许多默契,因此想求双亲允许……”
“住口!我绝不会允许。”不需听完,青暄夫人已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盛怒之下竟然将茶碗拂落,一声清脆,惊呆了泊渊,也惊呆了青暄。
“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身份,白家,连个小贵族都算不上,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商人为妾,另一个也不过是个妾室,你若娶了这么一个人,不仅会让我们颜面扫地,就连你妹妹的亲事都会受到影响,你知不知道!”其实对于子女的亲事青暄夫人早就有了打算,又哪里容儿子恣意枉为。
泊渊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想到母亲会这么激烈的反对,恳求般地看向父亲,他以为父亲并非结交权贵之人,希望父亲能支持自己。
青暄接收到了儿子的恳求,却蹙着眉头很是为难,他虽然并不觉得濯缨有多不堪,可对妻子却服从惯了,只得用“拖”字决:“今日不是谈这事的时机,还是改日再慢慢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泊渊你若是我儿子,还知道一点孝道,立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后也不许再见濯缨。”青暄夫人却是斩钉截铁:“你的婚事我早有打算,是乙祭公的外孙女,今年十六,其父虽然并非和白,不过也是世家望族。”
眼看着儿子沮丧下去,青暄还想再劝:“夫人,为夫与乙祭公同为和白,若是与他结亲……”
“我知道你想在和白中维持中立,因此想让楚姿嫁给虎才公的弟弟令植,他是司量部的执事,是兴国公的人,若成了事,你依然可以平衡于两方的势力之间。”想要中立,一是与双方都无瓜葛,一是与双方同时攀上联系,青暄夫人本就因为上次玲阿的事扫尽颜面,若任由泊渊娶了濯缨这么一个出身的女子,她在贵妇们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因此她一定要让儿女的婚事体体面面,才能一血前耻。
青暄一看妻子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多说,只无奈地看着儿子。
“泊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给我句准话,或者是不认我这个母亲,或者是再也不要与濯缨见面!”
还能有什么选择?
泊渊的面孔苍白得没有血色,他想起那个穿着月白长袍,笑意暖暖的女子,想着她拧着纤细的眉,认真思索着棋局的样子,想着与她上次辞别时,一双明眸里的失望与疑问,她知不知道,那次就是永别?
最终他们,还是结束于一场食言,最终,他什么都给不了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