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繁华四娘入都,哭苦难三娘含恨。
元宵节一过,佐龙城的罗井街反而比三元节时热闹了几分,这里住着的多数是些小商人,三元节前后是最忙碌的时候,大都没时间留在家中,等元宵过了才消停一些,少不得闭铺休沐几日,在罗井街的宅子中摆宴待客,谈笑之声不时地跃墙而出,盘旋在只容两辆骡车并行的街道之上。
做为罗井街最为气派的白家院子,却并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白家老大的闺女元宵节竟然回了娘家,抹着眼泪对父母哭诉:“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每日卯正就要起身去正房服侍老爷与夫人,帮着安著,等他们用完才能喝上一碗清粥,老爷出了门,还得在夫人面前立规矩,要帮着洒扫不说,若是犯了丁点差错还得受罚,跟着那些下人去浣衣,直到戌时才能回房,还有一堆的女红要做,肖府的规矩,妾室房中只能点一盏豆灯,有两房妾室的眼睛都不管用了,她们还不到三十岁,别说是宵夜,晚餐也是就着热汤吃两个糙面馍馍,丑时就把人饿醒了,只能用冷水填饥。”
白家老大听着女儿的哭诉一脸麻木,只白夫人跟着一同抹泪,见自家老爷不说话,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有温言劝慰:“你才进门,肖家主母才对你严厉了些,你只尊敬着她,等她知道了你的贤惠,慢慢也就好了,以后慢慢地得了肖家老爷的宠爱,替他添上一男半女,也就有指望了。”
“娘,您不知道,老爷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而夫人又是不好相与的脾性,动辄就是一番打骂,府里规矩又多,月钱少得可怜,三餐又粗陋,想吃点荤腥还得自己出钱,那月钱也就只够添上几碗鸡汤,这日子过得简直还不如奴婢。”白家三小姐挽起袖子让母亲看她的手腕:“您看看我才进门多久,就瘦成了这副模样。”
白夫人看着女儿手腕连个镯子都带不住了,心中刺痛,拉着女儿的手泪落如雨,鼓气勇气对白家老大说:“老爷,这也太不像话了些,您也去跟肖老爷说说。”
“我怎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肖家自有肖家的规矩,再说人家也不是单对我们的女儿这样。”白老大很是恼火,看着哭成一团的母女叫嚣:“都别哭了,肖家那么几房妾室,也没听说哪一房的被饿死。”指着自己的女儿:“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亏你还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也是自幼习得,竟然留不住肖老爷的心。”
白小姐本就是满腹委屈,听了这话更是险些哭断了肠,白夫人更是心疼,却不感反驳夫君的话,想着女儿在肖家受的那些苦楚,少不得张罗出一桌丰盛的菜肴,见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等过了未时,白小姐是时候返回肖家了,临走之前搂着母亲哭得不愿撒手,白夫人心如刀绞,背着白老大塞了一些碎银子给女儿,泪眼婆娑地目送着看上去还算气派的青油骡车消失在曲折的巷道里,立在院子中好一阵长吁短叹。
这都是女儿的命,当初她一百个不愿送女儿去肖家做妾,无奈丈夫不愿退了肖家的彩礼,而女儿当初听说肖家庭大商贾,自己也甘愿为妾,她也没有办法,又想着肖家既然舍得给一百两银子的彩礼,想必会善待女儿,哪里知道竟然是这般情景。早知今日,当初就应当求老太太做主,就算是被丈夫打骂一场,也不能眼看着女儿跌入火坑。
正自淌眼抹泪,就听到身后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嫂子这是怎么了,今日是元宵佳节,怎么哭了起来。”
二夫人携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四小姐,正从西院角门进来,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看着大夫人:“我听说三娘回了门儿,带了我们家四娘过来,还想着让她们姐妹说说话,瞧着这情形,三娘这么快就回了肖家?”
老大屋里那些情形,早通过丫鬟的嘴里传到了二夫人耳中,两母女刚从城主府耿氏那边回来,迫不及待就想来瞧热闹,很有些兴灾乐祸。
大夫人心中很是恼怒,若不是老二他们求了耿氏做主,自己的女儿哪里就能沦落到这般境地,如今自家夫君失了掌家之权,老二反而帮着老太太掌家,这两母女竟然就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起来,但事已至此,自己若是得罪了老二一家,这日子就更是凄惶了,因此只得忍出一脸假笑,擦了擦眼角:“刚走,我是当母亲的,难免不舍,让弟妹见笑了。”
却并没有将二夫人与四娘往屋里请的意思,只站在院子里说话。二夫人也不介意,只用言辞诛心:“三娘在肖家还好吧?肖老爷可是大商贾,三娘又年轻貌美,还不成了他的心尖尖,定然是锦衣玉食地待她。”
大夫人就紫涨了面色,咳了一声:“弟妹慎言,你家四娘还待字闺中呢,你这个当母亲的就当着她说起这些话来。”
二夫人就笑:“我是替三娘开心,一时就疏忽了。”双目灼灼地盯着大夫人:“今日元宵,五娘回了佐龙城,我瞧见她如今出落和越发好了,又跟在原花大人身边,见的都有贵族,一言一行都不似当初在家的时候,原花大人当她像亲妹妹一般看待,还邀了我们一家明日去兴国公府,可惜了三娘今日回门儿,拖住了哥哥和嫂子留在家里,失了这么一个机会。”
大夫人听和面红耳赤,心中是又妒又恨,她哪里看不出来说老二家的在她面前显摆,老二如今帮着耿氏管家,对老太太是晨昏定省,俨然就是一个孝子,目的还不是想通过濯缨巴结兴国公,看来目的达成了,立即就说给自己听,自家男人又是个不听劝的,让他对老太太低头,也学着老二夹着尾巴尽孝,他却听不进去,还警告着自己不能去城主府,这等好事又怎么有他的份,就算今天过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想及此处,也不愿再听二夫人显摆,只推脱自己身前不适,入屋歇息了,将老二家的所说的话告诉白老大,末了叹道:“老太太如今有贵人撑腰,我们也该学着老二跟那边多走动才是,老太太年纪大了,总有撒手的一天,分家也是迟早,您只管和老太太置气,到时吃亏的还是我们。”
老大听了很是窝火,捏着拳头将茶案擂得雷响:“我就算低声下气,人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兴国公是什么人,能瞧得起老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家不过就是丢根骨头给他,想看他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若真是瞧得起他,怎么不让他跟着老太太住进祖宅里去,还跟着我们挤在这条罗井街?有这功夫你还不如想想怎么教教三娘,让她争取肖家老爷的宠爱,肖夫人都快五十了,还能活多久,等她一死,让肖家老爷把三娘扶正,还会少了我们的好处?”
一番话又挑起了白夫人的伤心,想着女儿瘦骨嶙峋的模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却说二夫人带着女儿回到西院,也对白家老二说起了三娘的凄惶模样:“我听说三娘如今瘦得不成样子,听说在肖家连饭都吃饱了,这都是老大自作自受。”
“你还有闲心理会那边的事,明日就得去兴国公府,还不好好想想怎么打扮打扮四娘。”老二对三娘的处境全不感兴趣,略略蹙眉:“别像上次那样弄得金玉满鬓的,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要去兴国公府炫富不成。”
“前次也都怪大嫂,把压箱底的金饰都给三娘带在身上,我怎么好让四娘太寒碜。”二夫人嘟囔了一句,到底不敢多说:“你说原花大人愿意见四娘,是不是愿意给她找个归宿了?”
“不好说,我只能希望如此。”白老二叹了一声:“兴国公就算愿意见我,不过是给些小恩小惠罢了,像我们家的情况,入仕我是不敢想的,要是能入贵人的青眼,在佐龙城里谋个小差使就算顶天了,只靠着你我,四娘顶多也就嫁个商贾,但若是得了兴国公相助,便有望嫁入贵族之家,我们也就有个依靠。”
二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彭彭地敲起了边鼓,连忙去找了女儿,翻开衣柜将襦裙长衣都倒腾了出来,比划不休,嘴里也不停着,嘱咐着女儿见了原花要如何说话,如何行事,说得四娘满怀憧憬,满脑子都是光辉前途,只觉得时间太慢,好不容易盼到了天黑,在榻上翻来覆去至子时,方才模模糊糊地陷入了梦境。
——
兴国公府延禧堂的小花厅内,洛伊打量着面前青鬓微垂的女子,乌丝如云,挽着纤巧的芙蓉分肖髻,插着一对碧玉簪,耳有垂珠,映得面庞有若青玉,除去满头金玉之后,倒显出了清秀的眉眼,浅桃色的胭脂薄薄蕴染,就如玉梅盛放时展现的朱蕊,眼睑微有些单薄,眼尾狭长,因为垂眸而坐,眼底显现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皎洁。
洛伊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四小姐远道而来,途中可曾觉得劳累。”
清缓有若溪水之音略略缓解了四娘的紧张,正欲说上一句客套话,却被母亲抢了先:“原花大人说笑了,佐龙城距王京不过三十里,我们又是乘的马车,哪里会觉得劳累。”
洛伊的注意力这才集中在二夫人的身上,见她穿一件枣红色的绸面对襟袄,衬得红光满面,眉飞色舞很是兴奋的模样,全然不察刚才那句话并不是那么好听,更何况还抢了女儿的风头,实在是有些无礼。不过洛伊当然不会与她计较,只点了点头:“我备了一些茶点,你们不要客气,用些才是。”
二夫人与四娘忙起身道谢,看着琉璃碗里做得精致的茶果,拈起两枚尝了,见洛伊和颜悦色,只与濯缨谈笑,心中未免有些焦急,突然想到丈夫让自己带来一副四娘绣的堂垂,说要献给原花做礼,忙托着上前,笑得一脸灿烂:“承蒙原花大人相邀,只是我们破落之家,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品,我们家四娘的女红还瞧得过眼,这是她年前才绣的,原花大人莫要嫌弃。”
洛伊谢了一句,收了礼,交给身旁的琉璃收好,又让她去梅园把才在雅兰坊做的两条襦裙拿来,当作回礼,这更让二夫人喜上眉梢,说了许多好话,而四娘却端坐一旁,垂眸静坐,并未理会母亲的殷勤奉承,二夫人见四娘全不按自己的嘱咐行事,心中越发焦急,频频丢眼色过去,洛伊看在眼里,只与濯缨相视而笑,说了一句:“四小姐看上去很是娴静,却不似濯缨这般活泼。”
“姐姐这是嫌我多话?”濯缨打趣一句。
“我哪是嫌你,多亏有你陪我嫌聊打发时光。”洛伊冲她笑笑,见二夫人听了这话更加焦急,甚至忍不住去扯四娘的袖子,而四娘铁了心的不理会母亲,只维持着清浅的笑容,渐渐觉得四娘有几分有趣。
“原花大人见笑了,小门小户的女子,不会说话。”二夫人嗫嚅了一句,想到自己这句话把濯缨也说了在内,立即又解释:“不像濯缨,有原花大人教导,这么大方得体。”
濯缨这些日子以来听二伯母的赞扬比过去十年还多,如今已经很有抵抗力了,她见一惯能言的四姐姐只做端庄,情知她自有主意,想要博得洛伊的喜欢,心中虽觉不耐,可想到洛伊之前的叮嘱,还是依计而行:“四姐姐原也是个伶俐的,想来说在二伯母面前才敛颜息声,二伯母不如跟着殷妈妈去逛逛,也好让我们几个小辈自在一会儿。”
二夫人一听濯缨要打发自己出去,生怕她安排了什么陷井让四娘钻,心里有些着急,可那边殷妈妈已经上前拉着她的手臂,说着白夫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到府里四处逛逛也是好的,她不敢拒绝,只得告辞跟着殷妈妈去了,心中忐忑不停。
洛伊干脆携了濯缨与四娘去暖阁里坐,仔细观察着四娘的举止,又细问是否学琴,有什么爱好,听她说只是略通琴技,却喜欢下棋,不由笑道:“濯缨你身边就有个现成的师傅,怎么没有早早拜师?”
洛伊明知濯缨与她的姐姐妹关系并不亲密,这时有意说了这话,并不是想听濯缨的回答,因此只盯着四娘。
四娘原就是伶俐之人,她今日之所以没听母亲的话,对洛伊大献殷勤,就是因为估摸着原花并非喜欢阿谀奉承之人,这时见洛伊只盯着自己,心里雪亮,于是也就坦言:“小女与濯缨虽为姐妹,皆因父母之前糊涂,并不让我们多亲近,小女还不知五妹也喜欢下棋呢。”
果然是个伶俐人,毫不犹豫就将过错都推至长辈身上,自己不落一点责任,并且一副云淡风清,眉目之间很是坦然,并无丝毫惭愧之意。
一席谈话之后,洛伊倒是对四娘有了几分认识,因此当毗昙问起,她的评价只有八个字:“小有姿色,不失伶俐”,虽然不算太高的评价,可看得出来毗昙已经相当满意了,洛伊的好奇心澎胀到了极点,忍不住问:“你见濯缨的二伯究竟是何用意?我可不认为堂堂兴国公果真有闲心做媒。”
“我瞧着白老二虽然贪心,可也是个很知道进退的人,我让他在一份差使与一门亲事之间选择,他倒是毫不犹豫地就选了后者。”
那不明摆着的吗,一份小差使哪里比得上与贵族联姻,洛伊撇了撇嘴:“你想把四娘许配给谁?”
“许给贵州做正室有些痴人说梦,给人家当一个贵妾还是可以操作的。”毗昙眼中掠过一丝狡诈:“华璋风度翩翩,配这个四娘定会让他们满意。”
洛伊失语,瞪大了一双眼睛,紫秋三月就会与华璋大婚,毗昙还想撮合他纳上一房贵妾,真不知该恭喜华璋,还是应该为他掬一把同情泪了,家里有个不甘人下的嫣夫人,紫秋又是那样一副傲骨,再添个一点都不简单的白家四小姐,他的家里还真满园春色。
毗昙见洛伊目瞪口呆的模样,唇角一漾:“你是不是在怪我睚眦必报?”
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毗昙之所以如此,还是想给紫秋添堵,洛伊剜了他一眼,想想却笑了:“我对紫秋极为厌烦,让她受些教训也好。”
“她竟然敢中伤于你,并且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歉疚,我怎么能这么轻巧地放过她去,本想让华璋退婚,可终究要顾念着玄武的脸面,若白家四小姐是个蠢笨之人也还罢了,你又说她很有几分伶俐,看来以后和紫秋很有一斗,我明日跟雷骆先提一下,等华璋与紫秋成婚之后,选个黄道吉日把白家的再纳进门。”毗昙很有几分迫不及待,笃定雷骆与华璋必不会拒绝。
这好歹关系到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却被他当做报复的棋子,洛伊心中有几分不忍,可转念一想,白家老二一心想结交权贵,而今日度量四娘的意思,她也是愿意嫁入贵族之家,以他们的门第,想来也不寄希望于正室,华璋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个绝佳的选择,若是自己从中作梗,说不定坏了人家的好事反会遭来怨恨,还不如干脆摞手。
只看着毗昙得意洋洋的模样,洛伊实在觉得好笑,再想到即将被安排入府的那两名侍妾,便泼了他一脸冷水:“你别只想着别人家的事,忘记了自己也有麻烦,赦宫令已经颁了,等内侍府里的手续一完,那两个侍妾就要被送来,左右不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兴国公可想好怎么安置她们?”
毗昙端着茶,还沉侵在自己策划的“阴谋”之中,遥想华璋后院起火的壮丽情景,很是惬意,听了洛伊的话,竟然全没有放在心上,挥了挥手:“府里的事我都交给了你,不就是两个侍婢,你看着安排就是,若是不想操心,干脆交给秦管家。”
“她们好歹是太后所赐,我们不给个主意,你让秦江怎么安排?”脑子里出现了秦江抹冷汗的样子,洛伊不由笑了出来:“横竖你都在梅园,把她们安排在正院吧,拨两间厢房让她们住着,也别让她们做什么差使,但让她们领着头等丫鬟的月钱,也算是给了太后颜面。”
在兴国公府里,正院的上房有如闲置,洛伊每月有那么几日不方便,不让毗昙住玉华楼中,他也是在垂叶堂的书房歇息,因此听了洛伊的建议,毗昙也不反对,心想不就是养两个闲人吗,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便是,眼不见为净。
洛伊也就叫了秦江来,让他在正院收拾两间厢房出来,又添置一些日常用具,顺便就提了太后赐侍妾之事,不过一时,便是盍府尽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