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明活山,初次迎后主。
万明夫人五十寿辰这日已经离三元节近在咫尺,腊月二十八,许久没见的阳光竟然捧场地用了把力,刺破了厚厚的云层,虽然那苍白的颜色照在融雪后的湿润里实在显得虚弱,可洛伊还是为此感到欣喜,一大早她就起身,忙着更衣挽髻,毗昙没有劝服她放弃赴宴,也没有说服自己跟着一块去,因此满心里郁闷,干脆面向着墙壁装睡,打着重重的鼾声,孩子气的模样让琉璃都笑了出声,只在洛伊的耳边说道:“哥哥自从一世英名毁于一只野鸡之后越发任性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破罐子破摔?”
“我们别管他,横竖今天五姐妹都聚了个齐全,濯缨答应了会从佐龙城去,流云与阏川也都会去,君罗与弼吞也会去,琉璃你跟着我去,我们好好闹上半日。”洛伊打开了首饰盒,挑出一支赤金镂兰簪,递给琉璃让她替自己簪发,想着今天是万明夫人的寿辰,打扮也不能太过简慢,于是又挑了一支雀翎垂珠步摇斜插,一枚紫兰镶玉华胜正佩,便瞧见镜中容颜瞬间明亮起来,心情更好了几分。
俩人打扮妥当,不再理会帐子里一直假寐的毗昙,而是去一层的暖阁里用早餐,哪知一碗粥还没用完,就见毗昙穿好了衣裳下来,鸦青锦袍紫云纹不动声色的张扬,乌蓝大氅上朱鹤振翅,银云舒展,紫貂领、青玉革,显然就是出门的行头,只发未成髻披散在肩上,一副庸懒的模样,浅咳了两声过来坐下,冲洛伊挑了挑眉,忽然就展开了一个明显讨好的笑容。
霁月与琉璃窃笑了几声,知情识趣地去给毗昙端了碗热腾腾的莲子粥,洛伊知道他定是改了主意,却偏不挑起话碴,只秉承着食不言的规矩,专心志致地享用着香糯的莲子粥,毗昙连连浅咳,见洛伊置若罔闻,终于忍不住了,陪着笑说道:“夫人,为夫想来想去,与其在家里闲坐,还不如陪着你去解闷,如何?”
“你不怕被瘐信闷着,也不怕跟乙祭与龙春闹红了脸互戕?”洛伊心里觉得好笑,偏偏还打趣。
“不能不能,那乙祭与龙春又不是傻子,今日是万明夫人五十大寿,他们可不敢砸场子。”毗昙主动忽视了瘐信,其实他是真不想去,但刚才装睡时忽然想到月夜可是金舒玄名义上的义子,今日必定是会去的,立即就躺不住了,将才在雅兰坊订做的新衣着上。
洛伊却没往这层想,只是笑道:“去就去吧,万明夫人也专程邀了你,从来也没人不让你去,是你自己别扭。”
两人用完了早餐,洛伊又让琉璃去楼上拿了犀角梳、月桂油,亲自替毗昙挽好了髻,佩上紫金小冠与紫绫扁金簪,又查点了一遍贺礼,并非什么金银珠宝,只一幅洛伊亲手绘的孔雀立桃寿图,一对白釉鱼嘴龙柄壶,一套紫朱琉璃茶碗,一套五入水晶寿桃案摆,另一幅雅兰坊的盛世牡丹堂垂,都是洛伊平时收藏的玩物,只巧于精美,并非贵重。
万明夫人这场寿宴,却并非设在祟文巷的兵部令府上,而是在明活山城的别苑中,明活山城与新罗宫所在的伴月城隔着狼山,皆属王京徐罗伐境内,狼山也属英耳山脉,地势并不高绝,车马官道颇为宽敞,乘马车悠然前往也不出一个时辰,将寿宴设于那里当然是因为时近三元节,而又适逢夫人五十大寿,虽然并未广发请柬,闻讯而来的贵族必然不少,因此万明夫人干脆唱起了空城计,让那些闻风而来的贵族扑了个空。
舒玄公的这处别苑还是只召太后在世时赏给身为公主的万明夫人的,只是后来因为万明夫人与舒玄私奔,这处别苑一度被王室收没,直到真平王时恢复了万明夫人与金舒玄的身份,才将之前收没的封地与宅院返还,别说洛伊与毗昙是首次去这别苑,就连许多世卿世禄也一时忽略了这处地方。
别苑位于狼山脚下,四周都是田庄,因此很是清静怡然,苑中多植竹、梅、青松,另有宽敞的跑马场,照翠湖,水榭朱阁点缀其中,据说万明夫人还是公主时极爱这处别苑,一年之中倒有三、四个月份在里边消磨。
洛伊与毗昙巳时到了别苑的正门,等递上帖子,在一个青衣小厮的指引下,连着马车一起进入了正门,洛伊推开了车窗,只见宽宽的车马道旁是几亩麦田,此时里边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露出青黑湿润的泥土,便笑着说了一句:“这处别苑倒与东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毗昙探着身子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东篱庄确有农人耕种,更为自然。”
“东篱庄不仅有农人,重要的是还有野鸡,才能让兴国公尽兴。”洛伊打趣一句,剜了毗昙一眼,只要和瘐信沾上点边的,他都要挑上几句刺,实在是孩子脾气。
马车一路到了二门,方才停了下来,在门前迎客的是瘐信,一见是兴国公府的车,只以为是原花来了,等瞧着率先下车的竟然是毗昙,倒是愣怔了一下,毗昙不忙着与瘐信客套,先扶了洛伊下车,又等着后面小车里的琉璃与霁月下车捧来了贺礼,才冲瘐信拱了拱手,说了几句,就跟着瘐信往里走。
一条青石径,夹道碧竹林,未干透的泥土散发出一阵草木的芬芳,走了不多会儿,就闻一阵喧闹,果然过了穿堂再一右转,就瞧见了前边的满堂宾客,金舒玄与万明夫人一见兴国公,慌忙迎了出来,还没客套几句,一身赤金绣襦,外罩银鼠坎肩的文明就上前一把搂住了洛伊,她身后还跟着依然一身青锦男装的流云,只外面披着件大红斗篷,略添了女儿家的明媚,万明夫人便笑道:“今日请的都不是外人,因此也就懒得让男女宾客分开,兴国公夫妇快请吧。”
毗昙一听这话,心中顿时落下块大大的石头,朝万明夫人拱了拱手,看了一眼仍然挂在妻子脖子上叽叽喳喳的文明,浅咳了几声,文明听见了,方才笑着放开了洛伊,又说了一句:“三姐和五妹还未到,等她们来了,咱们就去后头逛去,前边也太无趣了。”
洛伊拍了拍文明的手背以示赞同,这才跟着毗昙踏入正厅,就见春秋、龙春与乙祭都到了,三人围坐着饮茶,春秋率先站起来拱手寒喧,乙祭欠了欠身,龙春只做不觉,反而是龙春的夫人靛秋从隔仗后出来,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兴国公与夫人来了,刚才文明还念叨呢,快些到里头坐吧。”
原来隔仗后头被画屏隔开了,靛秋示意洛伊往右,一边说道:“那边坐着的是舒玄公几个兄长及其家眷,我们坐在这边说会子话。”
原来正厅本就是一个穿堂,不过厅中架着个隔仗隔开,洛伊一进去就见到后庭里坐在檐下的阏川与月夜,两人正在下棋,画屏那头隐隐传来谈笑之声,这头却空无一人,但案上的茶却是动过的痕迹,正疑惑着就见文明与流云跑过去坐了,方才醒悟过来原来她们刚才坐在这里,也就跟着过去挨着流云坐了,又招手叫了靛秋来说话,倒把毗昙晾在了一旁。
还好阏川解围,叫着兴国公救命:“我已经被月夜逼得走投无路了,毗昙快来。”
毗昙人虽然过去了却袖着手站在一旁:“所谓观棋不语,阏川我可帮不了你。”
这边洛伊只问流云:“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我和阏川没有乘车,一路纵马来的当然比你们早。”流云笑道:“刚才万明夫人来了兴致,还换了骑装领着我们在后边的跑马场骑了一圈,那才叫真正地巾帼英雄,我算是开了眼界。”
几人说说笑笑,听到前头又来了人,正猜着是谁,就听见君罗的声音,还有濯缨,原来她们两拨竟然在城中遇到了,这下五姐妹倒是聚了个齐全,这边厢一时就更加热闹,万明夫人便笑着说道:“我请了你们来,就是想趁着这机会让你们好好聚聚,都别在这儿拘着了,文明,还不带着你的姐妹去后院逛逛去,只别忘了午正到青松堂入席。”
五姐妹自然是欣喜异常,都谢了万明夫人的雅意,而阏川立马就丢棋认输,要跟着她们逛园子,毗昙自然不甘落后,就连春秋在前边听见了也弃了龙春、乙祭加入了姐夫党,只月夜有些踌躇,却被流云一把挽住了:“月夜郎怎么与我们生疏起来,好些日子没聚了,今天我可得与你好喝几杯。”
如此豪爽的举动倒让月夜闹了个红脸,只得跟着她们一行逛着进去。
只是有了月夜在场,毗昙更加对洛伊寸步不离,流云很想打趣他几句却又怕闹得月夜不自然,也就忍住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沿着竹苑一路逛去,说说笑笑疯疯闹闹很是惬意,尤其是濯缨一听月夜棋艺了得,立马就缠着他请教不停,倒也缓和了月夜的几分尴尬,濯缨越听越是有趣,直到照翠湖边瞧见了一个翼水方亭,立马提议在里边歇歇,又央着文明去找副棋来要与月夜亲自切磋。
只是棋还没有拿来,却来了一个小丫鬟,口称宫里来了人送贺礼,夫人请诸位去正厅迎客。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来者是谁,洛伊思量着万明夫人恢复了圣骨之身,又是五十大寿,太后与陛下送来贺礼也在情理之中,若来的是个内侍或是礼部普通官员,万明夫人必然不会叫众人出去,陛下与太后不可能亲临,那么来者极有可能是胜曼公主。
一切正如洛伊所料,来者果然是胜曼公主,另外还有个人却出乎众人所料,却是玄武的次女紫秋。
太后与陛下亲赐贺礼,众人当然都要陪着万明夫人跪受,而胜曼公主打老远从伴月城来了,当然不会仅仅只是送礼,必然是要留下用宴的,只是胜曼公主这一来,原本热烈的气氛多少就有些压抑,一众人都在正厅落坐,也不好高声谈笑,倒让胜曼过意不去,于是笑道:“夫人五十大寿,小女也想来沾沾喜气,却不想一来倒成了捣乱的了,这怎么过意得去,大家只别拘着,该怎么说笑就怎么说笑就是。”
万明夫人也附和道:“原本我就没想过什么寿辰,只想借着这由头,邀着亲朋好友来别苑聚聚,因此也没拘着什么礼数,讲究什么男女分席,原也是大家共坐着聊天才有趣,倒让公主见笑了,这会子也快到午时了,干脆就请移步入席吧,等三杯两盏一喝,兴致就上来了。”
主人既然出了声,宾客们当然连连赞同,都跟着舒玄与万明夫人往后园的青松堂走去,洛伊才一起身,正准备携着濯缨一同,不想却被胜曼一把挽住了:“想不到今天兴国公夫妇也来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
这话说得洛伊与毗昙同时蹙了蹙眉,而身后的龙春简直就冷哼出声,走在前边的万明夫人听了,却笑着解释:“公主有所不知,原花与文明可是义结金兰,我瞧着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儿,想必原花瞧着我也亲切,才肯大驾光临。”
洛伊也笑着说道:“可不就是,别说夫人是我四妹的母亲,我与夫人本身也是极为投缘的,只觉得夫人亲切随和,夫人大寿,我当然是要来贺贺的。”
其实洛伊与文明亲厚,胜曼早就知道了,因此也只是略略一提,洛伊本与胜曼就十分生疏,这时被她亲亲热热的挽着手,只觉得周身不适,更何况胜曼还一直没话找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天,还得让她打起精神应酬,心中是万分不耐,因此只觉得短短的一段路程,却像是走了极久一般。
而另一个不速之客紫秋,原来今日碰巧进宫在昙华殿陪胜曼说话,不想太后与陛下要赐贺礼往明活山城,她自然而然就跟着一块来了,本以为万明夫人会大宴宾客,她跟着胜曼前来也能在贵妇、贵女们面前耀武扬威,没想到万明夫人只设家宴,不过能这么近距离瞧见兴国公实在是意外之喜,从刚才开始就在搔首弄姿,却没有博得兴国公一个眼尾,心中难免不畅,这时跟着一堆人前往入席,只瞧着兴国公的背影在人群之中分外耀眼,更是心辕意马,只觉得他身边的原花刺目。
万明夫人在青松堂设宴,是受了兴国府上次盛宴的启发,干脆就摆的大桌高椅,首席自然是要让着胜曼入座,她自己与舒玄公并儿子儿媳,另外龙春夫妇,乙祭一同陪坐,却笑着对毗昙说道:“按理兴国公夫妇身份尊贵,当入首席,可今日原花她们五姐妹一同来了,兴国公就成了小辈,干脆就坐在那席才好。”
毗昙自然不会拒绝,洛伊也正合心意,于是谢了万明夫人,只与文明等人一同入席,春秋是姐夫党,他本身又喜欢笑闹,自然是粘在文明身边,月夜也是小辈,身为义子,另外官职也就是个兵部领事,因此也自然不好入座首席,倒是跟着洛伊他们一同入座,这样就刚好十人。
只紫秋见兴国公落座次席,有心想要争先,瞧着席上几人她都不好得罪,便将矛头对准了濯缨,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倒是一屁股坐在了洛伊身边,并笑着对濯缨说道:“濯缨小姐坐此不合适吧,你只是原花大人的女伴,又并非是夫人所邀宾客,既然原花大人与兴国公都亲自来了,你只在一旁侍候着便是。”
洛伊本没有将紫秋放在眼里,见她这时出来挑刺,心中未免火起,秀眉一蹙,讽刺的言词还在舌下辗转,不想却被文明领了先,只见她一步上前,竟然就将已经落坐的紫秋掺扶起身,眉间平和,唇角微卷,说出的话更是十分妥当:“紫秋小姐有所不知,濯缨是我们的五妹,今日是母亲特意下帖子请来的,当然应该与我们几个同席,倒是小姐您是跟着公主殿下一起来的,怎么能在次席入坐呢,应当在公主殿下身边陪伴才是。”
字字在理,却是暗讽紫秋才不是受邀而来,不过是公主的女伴,当然应当在胜曼旁边侍候。
紫秋哪里听不明白,一时满面紫涨,却听洛伊又说了一句:“五妹你最小,快些给我们斟上一碗酒,今日我们承蒙万明夫人的雅意,当然要好好敬上夫人几杯。”竟然全不将她看在眼里,而兴国公更是瞧也没瞧过她一眼,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握着原花的一只手,很是亲密,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满堂宾客的目光都凿在她的身上,直刺得她站立不稳。
万明夫人对紫秋也一万个瞧不上眼,但见靛秋很是为难,少不得起来转圜:“瞧我这记性,竟然忘记了紫秋,快些过来吧,你姐姐在这儿呢,还想着去那边凑热闹干嘛。”
文明也笑着推了紫秋一把,再不理她。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在洛伊这桌率先敬酒带起的热烈中被人遗忘了,而寿星今日也实在是让一众小辈见识了不愧是被真兴大王亲封的酒中巾帼,就连流云都自愧不如,啧啧赞叹,一场酒喝到了未时中,金舒玄与瘐信都已经满面通红,而万明夫人却依然神清气爽,见多数人都已经有些倦怠,只文明这一桌仍然是兴致高涨,便让舒玄带着一众宾客去竹苑里仍然坐着喝茶,自己却留在青松堂陪着几个小辈纵酒谈笑,而胜曼也乐意留在这里,自然紫秋也留了下来。
于是侍女们进来收拾了残肴,另外摆了长桌,端上些佐酒的菜肴,抬上两埕上好的桂花醇,一众人重新入座,接着饮酒。
因为酒精的作用,就算有胜曼与紫秋两个“外人”加入,兴致也丝毫不减,流云早就与君罗喊起了十五、二十,文明同样与濯缨绝一死战,弼吞与阏川玩起了拇战,万明夫人也请教着月夜那奇奇怪怪的十五、二十,胜曼与春秋兴致勃勃在一旁观战,洛伊坐得有些累了,趁着别人不注意逛了出去,毗昙悄悄尾随,琉璃与霁月两个丫鬟知情识趣地留了下来,只紫秋一眼瞄到,竟然也偷偷跟了出去。
月夜好不容易教会了万明夫人十五、二十的拳法,才注意到席上少了几人,见万明夫人与文明玩开了,也就想出去逛逛,不动声色地退了席,出了青松堂,抬头便觉午后的阳光比起清晨来更是茂盛了几分,云层虽然还是积厚,但阴霾的色彩却被淡金尽数融尽,一阵北风袭来,满鼻都是清润的草木气息,只觉酒意也清淡了几分,想起刚才翼水的那个方亭,抬脚就往那边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