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等到下月,我就要及笄了。”濯缨说了一句,微微垂眸,她有些担心洛伊没有耐心听白家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闲事,因此也就急着进入正题:“两个伯父如狼似虎,恨不得一到日子就将我披上嫁衣卖给那些中年丧妻的贵族豪门,或是与人作妾,好给他们的未来架桥铺路,祖母也为我的将来担心,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她一点办法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以哥哥的名义出门,结识些文士公子,希望能遇到合适的……”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说到这里也有些扭捏起来。
洛伊微微一笑:“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让你效仿祝英台,女扮男装觅佳婿,用兄长的名义将自己许配出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哥哥自幼体弱,祖母也不放心让他出门,可终究是为我们兄妹的前途挂心,早两年,伯父们硬是将祖宅都卖了,祖母也阻挡不得,白家眼看着沦落了下来,那些个士绅公子也瞧不上眼,我好不容易才替哥哥博得些清名,但那些人,眼里只有富贵荣华,哪里瞧得上我这个落魄家族出身的嫡女,我也瞧不上他们,只是眼看就要及笄,伯父们已经四处张罗开来,等到了那一天,伯父们将婚事一定,祖母也是莫可奈何。”濯缨说到厉害之处,终免不了叹息连连。
“我明白你的难处,可这毕竟是白氏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能插手?”洛伊可怜濯缨无可奈何地凄苦命运,也明白一个女子面对如狼似虎的伯父的无措,但在这样一个时代,当家的长辈操持晚辈的婚姻大事于情理于国法都没有不合之处,她也的确爱莫能助。
濯缨未必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既然已经求上了门,自然是有所准备的,这时她斜签了身子,极为真诚地说道:“大人,不瞒您说,民女实在不想在这么一个年龄就草草择人一嫁了事,再说如今陛下也是身为女子,还有大人与副天官都是身为女子,民女身份虽然卑微,自然不敢与陛下、大人们相比,只也不想让别人支配我的命运,民女不奢望像大人这般成为女官,成为国之栋梁,就算是能够成为侍奉大人的奴婢,也总比被伯父们做为筹码随便一嫁要强。”
竟然又是一个自甘为奴之人?洛伊挑了挑眉,打量濯缨的目光就更细了几分,嘴上却是忙不迭地推托:“白家再落魄,望族的架子还在呢,定没有让嫡女沦为奴婢的道理,濯缨小姐的忙,我实在是帮不上了。”但依然是捏着濯缨的手掌,并没有逐客的意思。
“民女实在只有这条路了,希望大人能伸出援手。”濯缨小声求了两句,再迎着洛伊的目光:“民女之所以认为大人能帮我,实是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洛伊吃了一惊,她知道濯缨此来必然有所准备,可一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民女自幼喜欢诗词,犹为喜欢的一厥,此时吟来,看看大人是否也喜欢。”濯缨不顾洛伊的惊讶,却将话题硬生生地转到了诗词上边,也不待洛伊颔首,自顾自地开口吟诵:“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厥吟完,她的手掌就被洛伊捏得紧了,濯缨心中更是稳了几分,也死死地盯住了洛伊:“大人,我们可是一样的人?”
宋时晏几道的《临江仙》,竟然从新罗白家五小姐的口中吟诵了出来,洛伊总算是明白了一样的人这四字的含义,可是她现在却实在不敢相信,在这个时代,除了她与流云真的还有一个后世穿越的人?
“你,知道我?”貌似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但洛伊心中雪亮,濯缨对她吟了这首词,当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虞楚的长公主殿下,民女也是来自虞楚!”濯缨也是份外激动,她起初说着那些辛酸的往事,语音甚为平静,但是此时她却目泛泪光,她在新罗,已经生活了十年,直到今天,她才算是真正遇到了同伴。刚才那句话,她用的是虞楚的语言,虽然已经生疏了,说得犹显生硬,但一句话出来,眼角已经泛红。
洛伊也是情难自已,竟然站起身来,还是紧紧地拽住濯缨的手,樱唇颤抖了半天,方才问出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车祸。”濯缨吐出这两个字来,胸口急速地起伏不停:“我是一个大三的学生,学的是外语专业,也多亏得选修了韩语,冷不丁地发现到了新罗,才不致于无法与人交流,发生车祸那天是我的生日,同学们吵着要替我庆生,一帮人喝了不少的酒,在回学校的路上,我被一辆货车撞飞了出去,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
“你醒来后就发现到了新罗?”
“是,当时白家五小姐才五岁,被大伯父的女儿陷害,推下了家中的莲池里,我醒来时就见到祖母在旁边呼天呛地的哭喊,丫头仆妇跪了满地,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别说我,就说祖母与那些仆妇,见我这么一醒,好多人都吃了一惊,后来我才知道,真正地濯缨已经咽了气,我竟然在一个五岁的女孩儿体内重生了,当时我自己也吓得够呛。”一口气说出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来,濯缨才觉得口干舌燥,捧着茶碗灌了一口茶才继续说:“祖母见我死而复生,把诊治的大夫骂了一通,那大夫也说之前有过溺死之人回转的事,就这么混了过去,祖母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我比之前更为疼爱了一些。”
“这么说,你到新罗已经十年?”濯缨的经历与洛伊全然不同,听得她惊异连连。
“足足十年了,前些年,陛下登基之时,听说新封的原花名叫洛伊,我还想着怎么与虞楚的长公主同名呢,直到那天听说您就是原花,我细细一瞧,才发现与电视里见过的长公主极为相似,当时就心跳如鼓,大着胆子拦了您下来,我真没想到,您竟然真的就是公主殿下。”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三大喜之一,虽然濯缨与洛伊在1世纪时并不相识,可眼下的情形,她们在千年之前的新罗相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倒比他乡遇故知更让人惊喜。
“等等,你说你到了新罗十年,那么你在1世纪时发生车祸又是什么时候?”洛伊敏锐地发现了事有蹊跷,她并不怀疑濯缨说了谎,这种谎言也不是胡编乱造就能蒙混过去的,没有在1世纪生活过的人,哪里能编出这些来。
“这几日我想着这点也觉得甚是奇怪呢,因此也拿不准您真的是长公主殿下,要说我出车祸的时候,正好在新闻里见到您与大秦太子婚期定在冬至。”濯缨越说越是激动,连连跺脚:“我哪里想到您真的是虞楚的洛伊公主,这太好了,不,我是说,这太让人惊喜了。”
虞楚王室宣布与大秦联姻,是六月初的事,这么说濯缨只比她先了四个月来到新罗,但她已经在新罗生活了十年!
俩人将自己的身份说开,濯缨却不知道应当怎么称呼洛伊了,毕竟身在虞楚之时,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只在电视里边见过皇室成员,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在千年之前,与可望而不可及的长公主来个面对面。
“我的情形与你大不相同,一时也没空细细说明这些,濯缨,你既然求了我,这事我必须得帮你,大概十余日后吧,金府上就有宴席,我送张帖子给你的两个伯父,并请老夫人前来,你就跟你祖母一同来此,我就说与你投契,留你在府上当个女伴,你的伯父们也不好在插手你的婚事了。”洛伊瞬间就有了办法,但还是不得不细细叮咛:“你我这些事儿,千万要保密,不要对他人提起。”
濯缨当然知晓其中厉害关系,连连点头应了,洛伊又细细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得知濯缨大学时学过韩语,语言交流虽然没什么问题,不过对新罗的历史却是半分不知,自从在五岁的孩童身上重生,她就为了在白府健康成人奋斗,到底是两世为人,思想自然不似五岁的孩童,渐渐得到了耿氏祖母的许多倚重,不过耿氏也只是内院的妇人,再加上嫡孙又是个病秧子,孙女再怎么聪慧,也没办法将治家的大权从两个正当壮年的庶子手中夺回,能为孙子孙女做的委实不多,濯缨这十年的重生日子如何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亏得她经过这十年的煎熬与小心翼翼,还能够保留前世的独立心态与磊落性子,与洛伊细细这么一谈,俩人果真投契,直到接近午时,想到濯缨是以白三公子的名义来拜访,也不便留她用餐,方才作别,洛伊兴奋不已,忍不住就去寻了流云,将濯缨之事细细道来。
流云听得一惊一乍,这个虞楚尖端的科学家竟然产生了要将濯缨当做白老鼠研究的念头,被洛伊戳了一指:“你别吓着人家,再说我们在这个时代,什么仪器都没有,你就算将她解剖了也不抵用。”
流云吐了吐舌头:“我就是说着玩玩,你哪能当真呀,转头别将这个告诉濯缨,她非得忌恨我不可。”
“我们离开国都这些日子,你与阏川怎样,误会都已经解开了吧?”洛伊没在苏府瞧见阏川,料到他定然是在宫中当值,便问流云。
“我跟他早没啥了,乳母心中对无名甚为牵挂,非得要跟去侍候,少不得我走一趟将她送了过去,见无名与玲阿之间的情形,俩人过得是极好的,不过才十余日,玲阿的身子好了不少,不仅面颊红润,腰肢都丰满起来,我真是替他们开心,就无名对乳母还是不冷不热的,想是放不下他母亲的事,唉,阏川的父母算算也该到国都了,无名那里还是不松口,到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流云一气说了这些,就见初夏领着帮丫头端着食盒进来,方才没再说了。
洛伊瞧着丫头们七碗八碟的摆好了午膳,一条清蒸的汉江鲈鱼,一碟子红烧乳鸽,翡翠虾、香辣蟹,并着一些清爽拌菜,丰丰盛盛的一大桌子,不由惊奇:“你料到我今日会来?”
“我虽然是个副天官,又不是什么先知,再说毗昙成了兴国公,听说还要举宴,知道你也忙得脱不开身,哪里就有这预见?这都是乳母吩咐的厨房,让餐餐都这么准备,我也没了辄儿。”话虽如此,流云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蟹肉,先给了洛伊,自己也忙着大快朵颐:“我这府上的厨子得了我的指导,厨艺见天就长,你快尝尝。”
俩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又小饮了一壶桂花酿,方才来到后庭,坐在檐下乘凉饮茶,洛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柳奴,随口说出一句:“我算是看出来了,阏川是绝对不会有纳妾什么的这种想法,不过这个时代的男子,爱情观本就与我们大不相同,阏川是如此,别人就难保。”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流云发了半天愣,回味了再回味,险些被茶呛得半死:“我听着,不会是毗昙动了啥心思吧?”
洛伊看着她笑:“你看他会不会动这心思?”
流云一阵夸张的咳嗽,一手乱抚着自己的心口,一手猛拍着洛伊的肩头:“你还当真担心这个?”见洛伊但笑不语,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却有几分当真,流云方才停止了这番夸张的表演,问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啥事儿,只是陛下封了他兴国公,我心里不平衡。”洛伊却又开起了玩笑,不过接下来的话又还存着几分认真:“我想起才认识毗昙那时候,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稍稍给他温暖,他便以满腔热情相报,渐渐的到了后来,他知道美室原是他的母亲,还知道了自己是王室真骨,怨恨与不甘激发了他的野心,他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想要的越来越多,到了现在,他已经是赫赫贵族,是女王亲封的兴国公,有多少贵族趋之若鹜,有时候我都觉得像是做梦一样,觉得不踏实。”
流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疑惑,也笑不出来了,想了半天才安慰洛伊:“我瞧着毗昙不像那些贵族,他的一双眼里也容不下其他女子,你别自寻烦恼,我看你就是被阏川之前那事儿给折腾的,才连着对毗昙也起了疑,再说毗昙是兴国公,你还是原花呢,他得女王信任,你也得女王倚重,你们这就叫强强联手、门当户对,别觉得不踏实。”
一番话说得洛伊笑了出来,想想也真是自己多疑了,自打从龙江洞回来,毗昙也没去过书房,更没有见过柳奴,对自己也是一如往常呵护有加,想是女人共有的多疑敏感作祟,这会儿子也摞开了,只和流云说说笑笑,坐到未时三刻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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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奴听说毗昙被封了兴国公,心中涌起一阵欣喜,随即又狠狠地将自己责骂了一通,毗昙权势日重,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更加不利,她有什么好欣喜的,但忍不住翘首以待,希望着毗昙踏足书房,谁知毗昙不仅没来,她反而见到了洛伊。
不知为何,心中便不安静,才有意给洛伊呈了茶进去,两个女人之间的微妙针对,让柳奴只觉得畅快了几分,但旋即她就后悔了,若此时就让洛伊生了疑,而自己并没有真正取得毗昙的信任,女主人一怒之下,真要将自己扫地出门,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事儿,想想还是后怕,闷坐到午后,本想小睡一会儿,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就到上房去寻春叶闲聊。
春叶却没在佣人房中,柳奴愣了一会儿,见一小丫鬟捧着个锦盒步伐生风的往前头跑,连忙拉住,笑着问道:“春叶姐姐呢,怎么没在房里?”
那小丫鬟忙得脚不沾地,急燥着呢,语气中便很是不耐:“大人要宴请贵族,这两日上房的人都忙着呢,哪儿像姐姐这般清闲,还有呆在房里的时候。”胳膊一甩,一溜烟地往前院跑去。
柳奴冷不丁地受了抢白,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子呆,冲着那小丫头咬了咬牙,才一甩手往回走去,自从经过与毗昙的“那一夜”,她倒是越来越不淡定了,总觉着府内的丫鬟们不重视她,生出许多挑剔之心,一路踢着脚回去,还没进书房的院子,就看到岭上捧着个硕大的锦盒,正往落雁塘一步步地蹭。
柳奴须臾就将那些闲气抛开,扬了扬唇角,等到面上热情了,方才一步三扭地上去,隔着老远就喊了一声:“岭上妹妹!”
岭上一回头,险些失了平衡斜栽一旁,多得柳奴上前一扶:“呦,这真够重的,这是啥呀?是梅园里用的香烛吧。”
“哪儿能呀,梅园的香烛都是哑姑姐姐按时找秦管家亲领的,都是大人亲自查验过的,这堆东西,不过是琉璃、霁月、清风几位姐姐用的东西。”岭上倒没有一丝焦燥,被柳奴的满面热情晃花了眼,高高兴兴地回答。
“妹妹你身子弱,我替你拿一段儿。”柳奴干脆将锦盒捧在了自己怀里,一边不着痕迹地替岭上打抱不平:“大家都是丫头,还得你侍候着她们呀?”
“平时我想做这些还不能呢,今天也是运气好,保不定还能得些姐姐们的赏赐。”岭上见柳奴捧实了盒子,也不逞能,干脆就歇了手,一边拿出袖里的绢帕擦了两把汗:“大人要设宴,上房的丫鬟们忙得脚不沾地,就连霁月清风两位姐姐都被临时调了出去,我才轮了这个,心里开心着呢,姐姐你是不知道,我虽然入了梅园,要想瞧遍里边的景致都是不能够,更别说接近玉华楼了。”
柳奴听得心里又痛又痒,一边干笑着继续打听:“大人这几日都在梅园?”
“不在梅园还能在哪儿,大人一辞宫就立即回府,一回府就立即到梅园,就陪着夫人,俩人饮饮酒,或者喝喝茶,就是神仙眷侣的日子,惹得我们都羡慕呢。”岭上摆脱了那盒子东西,走得轻松,话就多了起来。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一直到了梅园跟前,岭上这才从柳奴怀里拿过了锦盒:“有劳柳奴姐姐,只是梅园从不让外人进入,也没办法请你进去坐坐了,改天我一定来上房寻你,我得了好些赏呢,也拿来让你挑挑。”
柳奴目送岭上兴高彩烈地进入梅园,活泼的身姿消失在玉兰荫里,方才回过身去,行了两步,忍不住再度回头,目中竟然是亮闪闪的期盼,站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郁郁而回,刚走到碧遮亭,便见一个前院侍候的小丫鬟急急往这边跑,一见了她,便扬声喊道:“柳奴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真是急死人了,大人正带着美生公他们往书房去呢,你还不快些准备着奉茶。”
五月初夏,白芒如炽,柳奴瞬时绽放了惊喜的笑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