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毗昙追着那名劫匪,直到百里田庄的一处阴森树林,见那劫匪忽然止步,立时便省悟过来事有蹊跷,想到洛伊独自一人还在饮月楼中,心中大急,便想抽身,一转身才见绿荫之下,已经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冲着他天真无邪地微笑,却让他寒意徒生,这张面孔犹如鬼魅,他当然不会忘记。
“毗昙公,别来无恙。”三娘负手而立,还如豆蔻少女。
毗昙咬了咬牙,右掌已经摁在了岚魂之上,眸中杀意横生。而三娘自是读懂了毗昙的杀意,轻轻脆脆地笑了几声:“毗昙公剑法出众,三娘我自知不敌,不过三娘若是丧命,来年可没人替公卿解毒了。”
毗昙狠狠一忍,方才松开岚魂:“你也太过自谦了吧,能落足于我的身后而不被我察觉,这世上也没多少人能够做到。”
三娘笑得愈加轻脆,竟然拍着手掌:“多谢毗昙公夸奖。”一副天真稚子的模样,在这刻实在诡异万分。
“你将我引来此处,究竟是何目的?”毗昙心牵孤身一人的洛伊,不耐与这个妖女相互吹捧,不自觉就有几分焦躁产生。
“自然不会是为了叙旧。”三娘接近两步,她用力地仰着面颊,才能与毗昙对视,阳光穿过浓荫,活跃在她的面颊上,金子一般地闪烁着,却照不穿她乌黑的瞳眸,率真的面孔与深不见底的阴沉,让毗昙也不由得掌内生汗。
“兰城郡一别已经三年,毗昙公,我要你做第一件事了。”三娘丝毫不在意毗昙的鄙恶,巧笑嫣然,还眨了眨眼睛,还像当初缠着毗昙要吃茶点的丫头。她并没有等待毗昙赞同的意思,跟着就说出了要求:“宣城郡守既要换人,毗昙公必须推举桐卢继任。”
毗昙咬牙切齿,恨不得抽出岚魂将面前的妖女斩杀当场,不过却并没有丧失理智,而是飞速地思量,桐卢是龙春生母昔氏族人,是龙春的表弟,目前在左兵部任职,这自称三娘的妖女提出推荐他为宣城郡守,难道说这妖女身后之人竟然是龙春?抑或是春秋?他们想让桐卢任宣城郡守究竟有何图谋,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楚,却听面前的三娘再次发出轻脆的一串笑声。
“聪明如公卿,也当知道推荐桐卢于你有利,再说如果你不愿促成此事,明年可等不到解药了。”三娘说完这句,也不再耽搁,与毗昙擦肩而过,踩着一路碎金,竟然像个稚子一般蹦跳着离去,有谁能想到梳着两个丫髻的像个小鹿一般的豆蔻少女,刚刚正在威胁力挫一郡之守将凯旋回都的司量部令。
——
洛伊等了近半个时辰,方才见到毗昙空手而归,难免大为讶异,不过还未待她开口询问,就听见杏衣男子发出一声嗤笑:“捉贼的回来了,贼却没有捉到,还真是一场贼喊捉贼的好戏。”
毗昙一见洛伊完好无恙,才略松了口气,不过愉悦的游兴早已被三娘破坏怠尽,哪里能忍得了旁人的冷言讥诮,身影一晃伸臂一揪,狠狠抓住杏衣男子的衣襟,眸中阴戾骤生:“你说谁是贼?”
散坐着的一帮参加文会的宾客,顿时紧张地站起了身,却不敢上前劝阻,反而连连后退,掌柜的也往柜台后缩了缩身子,不敢多嘴,洛伊见毗昙眉间阴沉,心中更是疑窦从生,她虽然恼怒着杏衣男子的出言不逊,但见他被毗昙吓得目瞪口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快晕厥的模样,心中还是不忍,上前拉了一把毗昙:“别跟他一般见识,究竟怎么回事?”
“被那劫匪溜了。”毗昙冷哼一声,放开杏衣男子,拉着洛伊就走:“那人轻功极佳,对周边环境极为熟悉,我跟到田庄一处密林里,竟然被他脱身,我不放心留你在此,急急赶了回来。”
洛伊心中疑惑不减,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问,两人才出了饮月楼,就见小厮带着一帮衙役匆匆赶来,杏衣男子刚才被毗昙一吓,这时才回过神来,本不敢多事,一见了官府的衙役,顿时又嚣张起来,竟然上前扯住洛伊,扬声大喊:“这两个就是劫匪的同党,正想逃脱,快将他们锁住。”
洛伊正疑惑着呢,没提防杏衣男子这一手,竟然被他扯了个踉跄,险些跌倒,毗昙大怒,一手挽住洛伊,抬起脚就直踹向杏衣男子,还好他尚有理智,没有聚急内力,饶是如此,也将杏衣男子踢飞三尺之外,摔了个四脚朝天,哭爹喊娘地干嚎,哪里还有一丝文人风度。
衙役们远远地瞧见这边起了争端,齐齐跑来,领头的那位正待呵斥,看清了毗昙的脸,倒吸了一口冷气,忙跪着磕头:“小的办事不利,惊扰了两位大人,还望恕罪。”
眼见着衙役们冲毗昙与洛伊齐刷刷地跪成一片,围观的一帮宾客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而杏衣男子也立即收了哭喊,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面无人色地盯着毗昙。
“你这个不长眼睛的,竟然冲撞了司量部令与原花大人,还不跪下请罪。”衙役一声怒吼,顿时吓得杏衣男子双腿打颤,想着自己扯着原花说她是劫匪,险些吓得直接晕厥过去,感情他平时也没怎么习惯下跪,一紧张就更不会讲究跪姿,直接趴在地上,仿佛被谁抽了脊梁骨,正好又穿着一件杏衣,倒像极了一滩烂泥。
洛伊不耐与这类人纠缠,挥了挥手:“不知者不为过,也没什么好请罪的,你们也都起来,青天白日竟然生了劫案,还是做正事要紧,这些都是人证也是受害者,衙役们细细询问便是。”
眼见着毗昙眉间阴沉骤起,洛伊的兴致也是荡然无存,再说她直觉这起没头没脑的劫案有些蹊跷,更何况连毗昙都没能逮住那劫匪,衙役们也更不可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了,不过这劫匪既没有伤人,抢走的财物也不多,算不上什么大案,倒像是,故意要引开毗昙。
洛伊一想到这儿,便侧目扫向毗昙,却见他只埋着头,眸中阴沉,不像是恼怒,倒像是焦虑,心中更是疑惑,不过这里人多,不便开口询问,因此想快些回城主府去。
却没想到再次被人扯了袖子,不过这次却没有再叫她劫匪了,洛伊刚一回头看清了依然带着幕蓠的白三公子,便觉手腕一热,落入了柔软的手掌之中,她当然没想到在挑明身份之后白三公子还敢来抓自己的手腕,尚还来不及惊讶,身边的毗昙已经发怒了,不过这次他没有抬脚便踹,而是上前一步,沉着嗓子低吼一句:“放开你的手。”
无形的压迫让白三公子生生打了个冷噤,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洛伊的手腕,并且往后退了一步,方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但是他却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壮着胆子恭身一礼,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原花大人,小的请求大人能借一步说话。”
洛伊才被他抓住手腕时,心中就有些微妙的奇异感觉,如今听他有意粗哑着嗓子说话,这种奇异的感觉更甚,因此及时阻止了就快将隐怒爆发出来的毗昙,拍拍他负于身后,已经捏得棱角分明的拳头,带着稍安勿躁的劝意,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湖边。白三公子顶着毗昙凌厉的目光,又是恭身一礼,才移着步子走到洛伊身旁。
“白三公子?”洛伊感觉到青黑幕蓠之后,白三公子牢牢盯向她的目光,心中略有些不满,语音便清冷了几分。
“原花大人,在下需要大人的帮助。”洛伊的不满惊醒了白三公子,想必他也明白洛伊不会给他太多时间,因此说得倒也直接:“在下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接受官差们的当面询问,因此恳求大人能带在下一同返回佐龙城。”
洛伊想起他刚刚在饮月楼中,一听掌柜说要报官,当即便想离开,后来虽然留下,也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当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是劫匪的同党时,这个白三公子也只坐在遥远的角落,不曾有一丝关心,看来他的确对官差犹为排斥,这是为什么?
见洛伊只盯着自己,却是沉默不语,白三公子急了,背对着毗昙与衙役们,轻轻撩起了幕蓠的青纱,露出了就算是扑了暗色香粉,也遮掩不住的玉瓷一般的面庞,也不再有意装出低哑的嗓音,脆脆地说了一句:“原花大人,实不相瞒,在下并非白家三公子,而是白家的五小姐。”
洛伊方才恍然大悟,都说白三公子出门必带幕篱,说是怕见阳光,却原来是害怕人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虽然是惊鸿一瞥,不过洛伊也看清这白家五小姐的五官极为精致,肤色又太过柔白,在明光之下极容易被人识穿,难怪他在饮月楼上要将轩窗紧闭。洛伊很是好奇,这女子为何要以哥哥的名义出外活动?为何如此害怕被揭穿身份?
心中有无数疑问,而此时却不是详细询问的时机,洛伊见白家五小姐放下幕蓠,瞬间就有了决定:“我可以帮你,不过我想知道你女扮男装的理由,这时就不多说了,若你得了空,可来徐罗伐寻我。”
这女子既然能够以兄长的名义出府,相必是征得了家人的默许,那么入都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她刚才盯着洛伊不错眼的打量,那目光让洛伊颇觉怪异,便度量这女子壮着胆子让自己帮忙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身份被官差识穿,她一定有更大的图谋,才想与自己结识。
因此洛伊丝毫不会怀疑白家五小姐会到徐罗伐拜会自己。
洛伊既然带着“白三公子”同行,官差们自然不敢阻拦,再说这起莫名其妙的劫案有许多人证,也不差白三公子一人的证辞,于是白三公子就这么被官差们抛诸一旁了,只有毗昙甚为疑惑,不明白洛伊为何要带着这个纨绔子弟回佐龙城去,才一回城主府,俩人坐于东院的茶室之中,毗昙就忍不住问了洛伊。
洛伊也不隐瞒,将白三公子原是男扮女装的事说了,一边亲手冲了壶木樨花茶,待香味浓郁起来,方才泌出两碗,递给毗昙:“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就帮了她这么一个小忙。”
毗昙接过热茶轻轻吹了几口,待到稍凉,一口气饮了半碗,方才让焦灼的心情平复了一些,他对女扮男装的“白三公子”不感兴趣,还在想着今日三娘提出的要求,一会儿思索着三娘为何要让他推荐桐卢去继任宣城郡守,一会儿又疑惑着难道三娘果然是龙春与春秋的人,那么是他们令三娘设计给自己落了毒?
洛伊慢慢地饮了碗茶,见毗昙眉心时拢时放,阴晴不定,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心中愈发疑惑,不由轻唤了他一声,问道:“今日那名劫匪,果真如此厉害,能摆脱你的追踪?”
毗昙知道轻易糊弄不过洛伊,便承认了一半儿:“他是故意引我追出去的。”
洛伊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证实,却猜不到这劫匪引开毗昙的用意,也不急着询问,微扬眼角,等着毗昙继续说。
“你还记得兰城郡的丫头吗?”毗昙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编造出一个足以让洛伊信服的故事,决定说出大部份的事实。
洛伊心中狠狠一跳:“是她做的?”
“是,她有心着人将我引开,是要让我做一件事情。”
洛伊蹙了蹙眉,不相信毗昙会轻易答应那个妖女的要求。
“她已经将我引开饮月楼,用你的安危威胁我,再说我听了她的要求,虽然心有疑惑,却认为于我甚为有利。”毗昙继续隐瞒自己身中寒毒的事,不想多提那妖女,转移开话题:“推荐桐卢为宣城郡守,你认为如何?”
洛伊也知道桐卢与龙春的关系,思索片刻,却摇了摇头:“她想让桐卢继任宣城郡守有何目的?”
“我怀疑,这名自称三娘的妖女,与龙春、春秋脱不了关系。”毗昙想听听洛伊的看法,因此先说出了自己的猜疑。
“龙春公与春秋何故要抢劫兰城郡的贡品?”洛伊心中大是疑惑,认为这事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在我看来,龙春公个性耿直,又是个爆粟脾气,不像是精于阴谋之人,春秋虽然心思深沉,八年之前他不过才十岁,并且远在隋国,怎么会在那时就有抢劫贡品的心思?你别忘记了当时兰城贡品遭劫早在八年之前就有谋划,那些个失踪的造船工是武瑞于八年前就偷偷转移,才能造出五艘三桅帆船出来。”
毗昙回想了一遍兰城贡品遭劫一案,情知洛伊所说有理,可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对龙春与春秋的怀疑:“就算贡品遭劫与他们无关,说不定三娘如今已为他们所用。”
“你是怀疑春秋想让桐卢成为宣城郡守,是想增强他们一方的实力?”
“陛下这次令和白与贵族并大小官吏在城门迎接我们回都,这么大的阵仗与恩宠,必然会让一些人眼红,春秋确有可能深以为戒,才想让桐卢继任宣城郡守,增强实力是一方面,说不定还另有阴谋。”毗昙对春秋与龙春极为猜忌,事实上,他与那两叔侄也确实暗斗不断,毕竟他们都是王室真骨,又得陛下看重,是王储的竞争对手,因此洛伊并不认为毗昙的怀疑没有道理。
但是她依然不想毗昙与春秋、龙春的关系更加僵硬,因此劝道:“这一切都是猜测,没有实据之前万不可妄为,你若有些疑虑,小心观察便是。”自己又思量了一阵,又才问道:“你说推荐桐卢于你也有利,是怎么考虑的?”
因为先是三娘说了这句,毗昙在一路之上也思量了一通,有了自己的看法,也认为那妖女说得不无道理,这时说道:“此次宣城一事得到圆满解决,陛下又这么大肆表彰你我的功劳,眼红的又岂止是春秋与龙春?夫人你曾经提醒我,陛下想要平衡各方势力,我深以为然,想龙江边城的郡守都是有功之将,并且还是美室掌权时期极为重用之人,陛下对他们必有防心,对我也未必没有戒备,若是接任宣城郡守之人还是我的亲信,今后再出了什么岔子,今日眼红我的那些人一定会落井下石,但是我若是推荐了桐卢继任,一定暗合陛下平衡各方权势的心意,今后龙江边城四郡彼此牵制,也就避免了出现好比此次闵政之祸,这不仅仅是于我有利,于王室大权、边境稳定也极为有利。”
其实毗昙的考虑洛伊已经猜中个七、八成,这时听他亲口说出,方才长吁了口气,这些年,眼见毗昙之势如日中天,洛伊担心他恃恩而娇,如今听他说了这些,明白毗昙已经学会了敛荏,并且他也不是只替自身权势打算,而是心系王室与国家大义,既然他心怀大志,也许会避免历史上的那场叛乱,若真如此,他也能避免了战死疆场的结局。
洛伊想到这里,心中柔情蔓生,见毗昙眉心蹙在一起,不自觉地便伸手抚了过去,温暖的指尖轻揉着他的忧虑,唇角便渐渐弯起:“你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做吧,关于那个三娘,这时多想无宜,她这次故意出现了,必然还会再有下次,总有机会将她捕获的。”
毗昙跟洛伊谈了这么一场,渐觉心中的焦虑消散一净,忽闻一阵馨香,眉间又落下一阵温柔,再看洛伊笑意嫣然,耳边是她的轻声劝慰,仅有的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将洛伊拉入怀中,环着她的腰,鼻尖埋在她的领子里,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清幽的玉兰香气,眼睑轻合,中午饮的那些酒,现在才散发出了微微的醺意。
他湿湿的鼻息,痒痒地挠在她的颈窝,逗得她低笑几声,毗昙的手臂便紧了几分,鼻息顺着颀长的玉项一路向上,调皮地停在她的唇角,温暖的逗留着,他感觉到洛伊柔软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眼角,慢慢摩梭着,却忽然让他热血沸腾,他睁开眼睑,便遇上了她清沏的目光,让他毫不挣扎地便陷落下去,呼吸一窒,就吻住了她馨香的樱花一般的唇。
白桑纸上,金阳正涂上温暖的光泽。
一室寂静与纸墨幽香,蕴绕着两个忘情的亲密身影,两只莺鸟像是窥到了室内的缠绵,害羞着振翅飞走,停在高高的青瓦上,还啾啾的低声议论。
这个午后,份外美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