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弦琴上单于调。摘叶寻枝虚半老。
真心的说一句话,这段时日过得提心吊胆可怜兮兮的人,实在就是此时颤颤巍巍拉开院门的落朱,玲阿那日与阏川在书房一谈,出来的时候面无人色步伐虚浮,没走几步就晕了过去,落朱只道阏川又说了什么狠话,守着昏睡的主子哭了整日,玲阿醒了,决口不提阏川,只是坐着发愣,落朱不敢再多说什么,愈加小心侍候。
让她略略放心的是,玲阿的身子自从那日之后,渐渐好了起来。
听说了流云前往俪阳之事,落朱也再不敢生出鼓动主子去与阏川见面的心思,但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流云离开的当晚,子时甚至都已经过了,落朱因为替主子操心,还没睡去,她隐约听到一声门响,只以为是主子又被噩梦惊醒,便开门来看,但她却惊奇地发现阏川竟然站在院中,他又恢复了一身布衣的样子,正站在梨树下,与玲阿俩俩相看。
落朱几乎以为她做了一场不知所谓的梦。
但玲阿淡淡地打破了她的梦境,她听到主子说了一句话:“落朱,去睡吧。”
她下意识地转身,在榻上躺了一阵,才惊觉过来,阏川来了,流云一走他就来了,但为何在自家府上还穿着一身布衣?她翻来覆去,一晚不得安眠,一直就这么到了天亮,只觉得脑中浑沌,步下沉重,因此当她见到一身革甲的阏川与罗衣金绣的玲阿,以亲密的姿态从房中走出时,竟然呆怔,半天不能言语。
玲阿说她要与阏川入宫。
落朱愣了半响,才醒悟过来,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惊喜交集。
可是对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因为等玲阿回来,对她说的话,才险些让她惊厥得直接进入坟墓。
玲阿说:“落朱,现在有件重要的事情,虽然你一定会吃惊,但我需要你帮我。”
玲阿指着阏川说:“他是无名,落朱,他不是阏川,他是无名。”
落朱这几日觉得自己都陷入了梦境之中,只觉得浑浑噩噩,别看她在丫头们面前颐指气使的样子,实在是个纸老虎,心虚得厉害。
纸老虎此时面对着流云这只真老虎,画得维妙维肖的脸孔就像被当面浇了一盆水,油彩还在脸上,颜色却已斑驳,落朱下意识地挡在门前,双目圆瞪,但面孔煞白,脚跟往后瑟缩着,就像身后有人拿着匕首逼着她出来挡煞一样。流云被怒火烧红了眼,一时没看清,洛伊与毗昙同时蹙紧了眉。
“夫人,大人与小姐歇息了,您还是不要打扰的好。”一句话说得好比虫吟,毗昙耗了内功才听清,流云本就真气澎湃,也听清了,洛伊一不留神没听着,她只看到流云一步踏入,双手紧紧负在身后,这说明她在生气,也在努力隐忍。
落朱慌了神,退后一步,却双臂微摊,心虚的阻挠。
“阏川果真在西院?”流云这句话是从牙缝中挤出,字字紧绷。
洛伊与毗昙也跟着流云迈入西院,洛伊心细,随手掩上院门,初夏本就没想着跟进来,此时站在门前,无声警告那些心怀不甘,想靠近八卦的仆妇。
“大人当然在西院。”被真老虎逼急了,纸老虎也豁出去了,亮出嗓子里的刺:“夫人您不在府中,大人自然是会觉得寂寞的。”
这话说得,竟然把自己主子比作蔚藉他人寂寞的玩物,不过洛伊这时可没有闲心挑剔落朱的口才,因为她知道,流云已经被彻底激怒了,她已经懒得与落朱继续口舌之争,只冷哼一声,迈着步子就往院内走去。
落朱一咬牙,挡在流云身前:“夫人,请自重。”
“你以为你挡得了我?”凤眼微咪,负于腰后的手掌半开,这是一个讯号,流云快忍耐不住了,洛伊瞄向毗昙,下颔轻点,于是毗昙便扬声喊道:“阏川,出来,陛下让我来看看你病死了没?”大半夜里,又将女王拉出来的做开路的工具使用,也只有毗昙敢做这样的事。
一扇窗,碧影纱亮,有的人再也不能装睡了。
流云突然发现,她没有真正做好遭人背叛的准备,当她看到阏川只在一身亵衣上披着一件杏色薄氅,与秀发坠腰、神情慵懒的玲阿并肩而出时,她忽然觉得茫然,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此时神情寡淡,站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与自己对峙,心平气和,仿若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毗昙也惊异于阏川的气定神闲,心想这下子是破罐子破摔了?
洛伊似乎早有准备,双眼如炬,锐利的目光直刺向“阏川”。
“就这样,你还敢说与玲阿全无私情?”盛怒之下,流云语音冷冷。
“你不在家,我生了病,玲阿小姐几日以来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心怀感激,怎么,夫人自顾潇洒去了,却怨怪起我来?”辰角的讥诮,目中的冷清,再度让流云陷入空茫。
“阏川,你这么说就过份了。”毗昙显然生出许多疑惑,一步上前,似乎有些和稀泥的意思,伸手去拍阏川的肩,不想却被他轻避一步,拍了个空,毗昙一笑:“你若是生流云的气,俩人回东院去好好理论,别扰得他人不宁。”
“司量部令,我并没有生谁的气,再说我本来已经歇息了,正是被别人扰了安宁。”
毗昙心中的疑惑已经翻江倒海,视“阏川”的冷淡于不顾,再逼近一步,却不想一直沉默的玲阿这时突然也开口说了话:“司量部令,您这么晚还来苏府,口称宫中有急,又说陛下有令,请问是为了何事?”
倒问哑了毗昙。
“陛下几日未见阏川,甚为关心,与毗昙说起,毗昙本想着明日来探望,不过恰逢我与流云回都,便一起来了,不过我见阏川郎这样子,却不似生了什么病。”洛伊接过了话,技巧很高,并没有直接说是女王让他们来的:“刚才之所以称宫中有急,实在是落朱不肯开门,我们心中疑惑而已,一个奴婢,竟然敢将主子拒之门外,不知是什么道理。”
说的是落朱,实在是暗指玲阿,她是妾室,就是一个奴婢,洛伊有意当面侮辱,当然是怀有用意。
果然,“阏川”就出面维护了:“是我的意思,不想让别人打扰,与落朱无关。”
“那么,我如今对你来说,成了别人。”流云冷笑,她现在反而不怒了,吵闹还有什么意思,面前的这个人,冷漠得让她寒心。
“我并没有这么说,但是玲阿好歹住在西院,她身子不好,又劳累了许多日,既然歇息了,而夫人你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急事,有什么也该等到明日再说方是。”蹙眉、抱臂于胸,一副戒备的样子。
“好得很,阏川,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你,一句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银牙咬碎,流云转身就走,洛伊也不劝,拉着毗昙跟着她一同出了西院,三人面色铁青从西院出来,吓了初夏一跳,什么也不敢问,见主子非但不回东院,反而出府而去,心中更是焦急,默默跟着,竟然一同去了金府。
琉璃没想到洛伊今晚就从俪阳城回来,欣喜得很,可一眼瞄到她面色沉重,流云又是眼眶红红低头不语,便知又发生了什么,默默地上了茶,想拉着初夏退下,洛伊却让初夏留在室中,只令琉璃自去歇息。
流云无心品茶,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眼中泪闪闪欲坠:“还是太后说得对,感情的事岂是一个巴掌能拍响的,我这么相信了他,如今方才觉得自己可笑。”
初夏听得一头雾水,不敢多问,见流云眼中有泪,自己不由悲从心来,凄惶惶地掉下一串泪珠。
洛伊虽然面色沉重,但却不带悲喜,饮一口茶,问毗昙:“你怎么看?”
“很蹊跷。”并非惜字如金,毗昙虽觉疑惑,但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闹得阏川性情大变。
“有什么蹊跷的,我们都被他欺骗了而已。”流云终于还是忍住了眼泪,但心中的疼痛却忍不住,只觉得血管中生出了锐刺,并且不断地捆绑收缩,挤得心脏渗血,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说得绝情而容易,但关于陌路的未来,想想都是遍体生寒,他已经冷漠下来了,她连挽回都成了多余。
流云心中的酸楚,洛伊是明白的,她不劝她,只说自己的意见:“这事从一开始就让人生疑,如今我更是笃定了几分,我怀疑今天我们眼中所见之人,并不是阏川。”
“什么?”流云与初夏大惊,俩人非但异口同声,并且攸地抬眸,都盯着洛伊。
毗昙也吃了一惊,他虽然觉得疑惑不解,但却做不出如此石破惊天的假想。
“流云,你是否记得玲阿失踪那次,她曾说过被一侠士所救,才能安然无恙。”洛伊不理会众人的惊疑,继续说道。
“我记得,我还记得她说起那名侠士之时语焉不详,神情之中似有兴奋。”流云蹙眉,她当时也看出玲阿像是想要隐瞒什么,不愿多提那名侠士。
“我听滁盱说起过,玲阿失踪当日,有人在城门处见到阏川送她们主仆回城,但滁盱又说,那时他在宫中明明见到了阏川,只以为是别人看错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然是那人看错了。”毗昙插言:“那日我也在宫中,陛下听说玲阿失踪,一时震怒,令刑部接手案件,因为我说你们俩已经在插手此案,陛下甚为关心,便叫了阏川一起细细询问案情,我们为了这事耽搁了一下午,一步不曾离宫。”
“我起初听滁盱这么说,也是如此想法,但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疑点却越来越多,玲阿一口咬定与阏川有私,阏川否认得一干二净,就算玲阿入府之后,他也不曾踏足西院一步,完全看不出对玲阿有情,但流云一去俪阳,他却莫名其妙的搬入西院,称病不朝,今日又是这样一个冷漠的态度,完全说不过去,我不得不怀疑,果真有个与阏川极为相似之人,是他与玲阿在府中私会,也是他救了玲阿,是他一直冒充阏川,并鼓励玲阿在太后面前将这事说穿,硬要嫁给阏川为妾。”一口气说完这些,洛伊神情凝重,捏着空空的茶碗,摇了摇头:“我怀疑阏川中了暗算,这十日西院之中的男子,便是玲阿真正的情人。”
毗昙点了点头:“初夏说玲阿与阏川一同进宫之后,阏川就开始称病不朝,极有可能是那人不熟宫中情形,不敢入宫当值。”
“我这就回去,非得弄个水落石出。”流云听明白了,她开始接受这个说法,摁捺不住。
“流云不要冲动,若真如我们所料,阏川一定被那男子控制,小心他狗急跳墙。”洛伊一把拉住流云:“这男子想冒充阏川,目的是什么还说不清楚,他就算与阏川长得极为相似,又有玲阿在身边相助,但是侍卫府的事情玲阿也不明白,他不想被别人识穿,一定会逼问阏川,也就是说阏川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流云咬牙。
“初夏可以先回去,但是千万要不露声色,该怎么办我们再好生图谋。”要揭穿那人的真面目不是什么难事,但必须先要保证阏川不会有危险,洛伊一边劝慰流云一边飞速思考:“另外阏川是侍卫统领,为了陛下的安危,这事必须慎重,好在这人暂时不敢入宫,我们想个办法拭探,若他果真不是阏川,再暗暗禀明陛下。”
“事不宜迟,由我再回去试探他便是。”流云仍不放弃,想要说服洛伊。
“你性子急,再说关心则乱,再加上那人与玲阿一定会戒备于你,你这时回去试探定会露出破绽。”洛伊还是阻止:“我们今晚在西院一闹,很有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再冲动不得。”
流云紧咬银牙,但她相信洛伊的话,即使心有不甘,也放弃了坚持。
“就连初夏,回去也只可暗暗观察,西院不让你进,你也不要想着入内试探。”洛伊嘱咐初夏,见她慎重地点了点头,才算略略安心:“今日晚了,还是等明日吧,你先回去,若是西院的人问你,就说流云生气,在金府住上几日,我们今日所说之事你心中有数便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来。”
先做了草草安排,三人又商议了一阵如何试探,一时想不到上好的办法,和前往试探的人选,都没了睡意,竟然围坐一晚,直到天色大亮,洛伊好一阵劝,流云方才歇息去了,毗昙心系宫中安危,洛伊也坐不住,想要找滁盱了解他那边有无进展,两人更衣入宫。
所料不差,阏川还是称病,一切事务暂由他的属官楚恩处理,毗昙不敢大意,叫来廉宗,让他安排几个人在苏府外叮梢,暗地里跟踪阏川,一旦他想入宫便立即来报,廉宗不明就理,但他也不敢多问,只奉命行事。
却说风月堂中,滁盱的话也让洛伊一筹莫展。
他安排的人往仙桃洞打听阏川家族的陈年往事,虽然有了回信,但收获却是不大。
阏川是嫡出的第三子,他的两个哥哥都在仙桃洞,皆为地方豪族,他的父亲有三房妾室,庶子三名,庶女四位,皆已婚配,这些均无可疑。
唯一有些蹊跷的事件,便是阏川的父亲曾经驱逐了一个妾室,而这名妾室,是阏川母亲的同胞妹妹。
阏川之母罗氏,原为庶女,其父是仙桃洞的五千属贵族,罗氏姐妹乃妾室所生,但因为罗父所娶之正妻刚刚出生的女儿不幸夭折,她很是痛惜,罗父为了安慰妻子,便将妾室所生的这对双胞女儿之一抱来给妻子养育,从此便视为嫡出,写入族谱。因此罗氏虽与她的妹妹是一母所生,命运却各自不同。
罗母虽有两子,但也极其疼爱罗氏,待她十五,便替她定了亲,嫁给阏川之父为正妻,苏氏豪族在仙桃洞也是望族,再加上拓朴为嫡长子,生性豪放,使一手好剑,又长得一表人才,当初也是让许多女子芳心暗动,罗氏成为他的正妻,自然引得许多羡慕。
却说罗氏的双胞妹妹,长得与罗氏一模一样,并不似德曼与天明这对双胞姐妹,面貌各异,尽管如此,一嫡一庶,在家族中的地位却大有区别,传言罗氏与妹妹的关系极为亲密,她嫁人之后,常常接妹妹去夫家小住,一来二去,妹妹便对姐夫动了情。
但这个妹妹怎么成了拓朴的妾室,怎么又被驱逐却打听不到,想必是时日久远的缘故。
而她当初被逐出苏府时,也没有子女。
罗氏一族深以被休弃的妾室为耻,不愿接纳,罗父扬言与女儿断绝父女情份,这女子的去向也没人能够说清,一切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原花大人,小人听说阏川郎告假了,多日不曾入宫,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滁盱见洛伊满面沉重,犹豫了一下才问。
“我怀疑阏川已经被人假冒了。”洛伊想了想,简单告诉滁盱:“你这几日暗地里盯着阏川,看他是否出府,出府后都去了什么地方,暗中盯着就是,不要轻举妄动。”
“流云她……”关心的另有其人。
“她暂时留在金府。”洛伊见滁盱甚为关心流云,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她,若是阏川无虞,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虽如此,但洛伊还是对流云甚为牵挂,安排了滁盱,便出宫回府,却不想才入梅园,就听见丫头们的谈笑声,甚为热闹,心中不觉存着些奇怪,一侧目,见几个小丫头围着两辆满载蔬果的板车,啧啧称赞着,都是新选入园的小丫鬟,只一个眼熟点,是秦江的侄女岭上。
岭上也瞅见了洛伊,忙过来行礼:“夫人,您回来了。”
“那两车水果是俪阳城送来的么?”每年春、秋,澜沧都会送来新鲜蔬果,昨日他们回都太过仓促,想不到今日澜沧就将蔬果送了来。
“是的夫人,澜沧公他们也来了,因为大人与夫人不在,琉璃妹妹请了他们进去。”岭上虽说入园不久,不过非常清楚园子里的事琉璃可以作主。
澜沧来了?这是洛伊没有想到的,才愁怅没人去苏府试探,合适的人选这就有了,澜沧虽与阏川、流云相熟,但他是俪阳城主,平时稀少入宫,玲阿定不认识,若苏府的阏川是个冒牌货,当然更不会认识澜沧,洛伊心中有了主意,不再与岭上多说,往梅园里去。
玉雾亭中,流云正与澜沧、帼姝说着话,琉璃在一边侍茶。
原来昨日流云他们匆匆而归,澜沧颇为挂怀,他听毗昙语焉不详,料定事有古怪,盘算着横竖五日之后便要入都述职,便提前来了。正听流云说起昨晚目睹之事,并洛伊所作的推测,澜沧也是满面沉重,极为担心阏川的安危,又见洛伊回府,听她说了拟定的试探之计,义不容辞,满口应了,也不耽搁,当下就依计而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