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松间,银针千年,落叶一冬。
桐县的县令听说原花与副天官就在大堂,连官帽都未曾系稳,忙忙地前来,眉角还落下一
点姻脂,被冷汗一蕴,落下铜钱般的印迹,如此尊容引得流云一阵冷笑,出口就是一句戏言:
“想是我们扰了大人的好事?”
县令不明就理,去看主薄,从他眼中得知是脸上落了痕迹,举着袖子一阵擦拭,嘴上忙不
迭地说:“下官失礼,因为昨夜忙得晚了,午睡就长了些。”一眼看清牛角一家三口都在堂下
站着,心中暗道不好,惴惴不安地坐下,语音就颤抖起来:“两位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是为何
事?”
洛伊不说话,只由得流云对县令冷嘲热讽:“我们是路过,来讨杯茶喝,今日气候宜人,所
以来桐县闲游来了。”
这话当然不能当真,县令没法继续装傻了,陪着笑:“副天官大人说笑了,下官不胜惶恐。”
“你惶恐个啥,难道是怕我们喝茶喝穷了你?”流云凤眼带笑,跷个二郎腿,足尖轻晃着,
看得那县令愈发心慌,安坐不住,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手足无措,还是身旁的主薄忍不住了,
上前行礼道:“大人们定是听说了有民女失踪的事,因此关心案情。”
“关心案情?怎么原来县衙还有案情让我们来关心呀?原告都在门前跪着,县令来说道说
道,你有啥案情好说的?”笑容渐冷,冻得县令与主薄好一阵哆嗦。
眼看火候够了,洛伊方才说道:“一个民女无故失踪,这关系到百姓生命安危,县令你何故
不作为,任由被害人家属在冷雨里跪着,官门紧闭,我倒是极想听听你的解释。”
其实一县刑事,洛伊与流云并无直接插手的权利,但两人身份贵重不说,又得陛下看重,
整个新罗无人不知,区区一个县令自然不敢得罪,而洛伊与流云摆明了就是要以贵族与重臣
的身份欺压地方官,两人都摆着一张罗刹脸,稳稳坐着,看县衙的一应官吏如何解释。
在这样的情况下,下属的作用就显示了出来,县令无法解释圆满,主薄只能来背黑锅,他
冲洛伊与流云一拱手,腰就更弯了几分,说道:“回两位大人,实在不是县令大人的错,牛角
至衙门举告之后,本应是由县丞处理此案,但他出了公差,并不在桐县,因此由小人跟进处
理,小人并未搁置,问了许多证人,但众说纷芸,尚无明显的证据,因此一时没有进展。”
难道这样就有理由将被害人的家属拒之堂外?流云显然动了怒,正欲斥责,却被洛伊一个
眼神阻止,她见这主薄不似县令这般畏缩,听他话中的意思像也掌握了些情况,并不想再纠
缠他们的工作态度问题,才阻止了流云的怒气,等着主薄的下文。
“民女玉珠,牛角之幼女,五日前无故失踪,最后一个目睹的证人说是在桐县的渔市见到
了她,与她同行的还有已经定了亲的未婚之夫,小人查了,汉江当日有船客,出发去了甘浦
邑;当然也有证人说依稀见玉珠跟着个面生的货郎往郭村去了,但细细问他,他又说不上准
确的时辰,未知是前往码头之前抑或之后,就连跟着货郎前往郭村的人究竟是不是玉珠也不
敢肯定,也没有其他的证人辅证,因此小人认为这条线索存疑。”
听到这里,流云也感觉到主薄还算是做了些事的,火气才算是下去了些,但牛角依然心急,
忍不住插言:“大人,贱民也曾说过,有个地痞叫丘三,曾多次当着许多人面调戏玉珠,而玉
珠失踪的前日,那丘三去贱民铺上买肉包,就当着贱民的面放了狠话,说是定要得到玉珠让
她嫁不得人,第二日玉珠就失了踪,定是被他掳了去,可大人不闻不问,五天过去了,丘三
依然在外逍遥,贱民不服,才于衙门跪求。”
“这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又没有证据指明人是被丘三掳去的。”县令在一边瞧着洛伊与
流云面色稍霁,胆子又大了几分,指责牛角。
“那么,县令你就能笃定丘三必为无辜?”洛伊冷笑:“既然丘三有掳人的动机,你们为何
不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这……”县令说不出话来,缩了缩脖子。
“大人恕罪。”主薄又再替县令背锅解释:“其实案发当日,丘三一直都在县衙。”
这就是说,丘三没有作案时间?看来这人与县令极熟,因此虽然玉珠失踪,家属怀疑丘三,
县令却不闻不问。
“就算如此,若这个丘三真有歹心,他不需亲自动手,也能让人掳走。”洛伊冷冷指明,能
让县令这么维护,丘三定不是贫苦百姓。
“其实这案子,不似如此简单。”主薄虽然卑躬着身子,显然极有自己的主见:“就算丘三
有歹意,清天白日掳人走想不让人发现也难,再加上有证人在码头目睹了玉珠,因此小人怀
疑是不是玉珠畏惧丘三,干脆跟着汉江去跑了船。”
“这决无可能。”牛角急得险些跳脚:“我的女儿我了解的,万不会不跟家人交待就跟汉江
走,他们虽然定了亲,但尚未过门,贱民虽然贫贱,女儿也是懂得妇德的,决不会做这等丢
脸之事。”
洛伊只注意主薄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问道:“怎么个不简单,难道玉珠还与他人有矛盾?”
主薄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近十日以来,并不是只有这一起失踪案件。”
“什么?”流云与县令竟然异口同声,流云吃惊本是正常,县令这会子来个大惊失色就可
笑了,因此回过神后,他尴尬得满面青紫,恨恨地盯着主薄。
主薄遇到这么一个上司实属无耐,硬着头皮说道:“不是发生在本县,与之相邻的桥南与江
北,一共已经发生了七起民女失踪的案子,有的是在大白天,有的是晚上在家被人掳了走,
小人本想着给两县发个公文,看看几起案件有没有相同之处……”
“那你怎么还不发?”县令咬着牙,一副要将主薄吞掉的样子。
“回大人,公文需要您的批章,小人两日前呈给您时就提醒了,您说您要仔细看看……”
仔细看看的结果是,县令根本就不知道邻县也有民女失踪,洛伊秀眉紧蹙,十日以来共有
七名女子失踪,并且都在国都治内,这案子决不单纯,看来这个主薄虽然摊到一个草包上司,
但其本身却不是草包,就冲他能够将三县的民女失踪案串联在一起,想到并案侦察,已经比
三个县的县令都负责了。
于是不再多说,起身道:“也别发什么公文了,三县七名女子失踪,案情已经如此严重再耽
搁不得,这事需要知会国都府令,主薄你现在就跟我入城,另外县令……”冷冷地扫了一眼
官帽斜带眉染胭脂的草包:“你本就有渎职之行,若再有一丝轻怠,这官路也就走到了头,还
不安排衙役巡查玉珠的踪迹,也要告诫百姓们留意,防范着不法之徒。”
县令哪敢有异,鸡啄米似地点头,官帽就“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忙勾着腰去捡,等一起
身,堂内就没了众人的身影。
——
国都治内,竟然有七名女子失踪,再加上原花与流云亲自过问此事,府令顿觉肩上担子沉
重,心上悬了锥子,足底便安了轮子,恨不得立即破案,但经过了几日的奔波详查,唯一的
进展,就是发现了这几起失踪案果然有联系,并无太大的进展。
洛伊与流云对这个案子极为关心,俩人日日都往府衙跑,了解了案子的详细,这日傍晚,
梅园之中,几人一边用着晚膳,一边谈论着这个案子。
“难道会是人口贩子做的案?”毗昙虽然忙于司量部的公事,但日日回府都听洛伊提起此
事,渐渐也就上了心,想既然失踪的都是女子,年龄都在二十以内,多数都未成亲,唯一的
一位女子居江北,已经成亲,不过丈夫得了疾病,年初丧了,此女无子,与婆婆同居,说是
前往徐罗伐订做冬衣,结果一直未归。
“我查过案档,国都治内数十年总共累计的失踪案共才十五起,除了这七名女子,其余八
人皆为幼童,若是人贩子,拐这些女子必是卖去妓坊,但会不会有人贩子如此胆大,竟然敢
在国都之内屡屡犯案。”洛伊表示怀疑:“七名女子中有五名都是白日失踪,又有三名确定是
在居住的县内,凭空消失了,究竟案犯用的是什么手段?”
“这些女子之间并不相识,府令也细细排察了失踪女子的人际关系,没找到她们有共同的
熟人,这也就排除了熟人做案的可能。”毗昙继续分析:“没有共同的熟人也没有共同的仇家,
彼此之间并无交集,真是奇怪。”
“我怀疑是货郎。”流云今日没有饮酒的心情,一直在沉思,突然说道:“有证人说看到玉
珠跟着一个货郎前往郭村,虽然他不能完全确定那女子就是玉珠,但极有可能这是事实,桐
县的县令也排察过,附近村子里并没有货郎,那这个货郎是谁?”
“我也有些怀疑。”洛伊也说道:“不管当日跟着货郎去郭村的是谁,就算不是玉珠,也是
其他女子,但这货郎却不是附近村中之人,他为何将一名女子带去偏僻之处,另外也有失踪
女子的家人反馈,女儿是出外闲逛时失了踪,货郎们完全可能用些稀罕事物吸引女子往偏僻
之处,再掳了女子造成失踪。”
这段时日多有货郎们沿街兜售半旧冬衣,女儿家爱美,若是货郎心存歹意,掌握了这些女
子的心理,骗取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子去荒僻之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货郎这么多,并且行踪不定,一一排察难度极大。”毗昙又问:“还有两名女子是夜
晚失踪?”
“是,夜晚失踪的两名女子都居住在村子中,并且居所极为僻静,其中一人与父亲同住无
其他亲人,其父常酗酒,当晚喝个酊酩大醉,第二日清醒就发现女儿不在房内,但当父亲的
记得前晚女儿还扶他上床歇息,并替他除了外衣,残羹冷炙也是女儿在他醉后收拾一净,第
二日只见院门大敞,女儿所住的茅屋也没有闭门,人却不见了,问了村民们没有一个见,因
此估计是晚上被人掳了去。”洛伊详细解释:“另外一女子是名孤女,父母早丧,与祖母同住,
两人相依为命,其祖母两年前中了风,瘫痪在床,晚上听到孙女房中有奇怪的声音,苦于无
法落床,住得也偏僻,老人叫喊了半响,才被赌钱晚归的村民听到,见房门大敞,女子已经
失踪,这笃定是晚上被人强行掳走了。”
说到这里洛伊突然眼前一亮:“我疏忽了,白日失踪的女子暂且不说,这两名晚上失踪的
女子却有共同点,首先,不是居住在县城,而是偏僻的村落,第二,家中都是人丁单薄,掳
走她们之人必知道她们的家境,尤其是父亲酗酒那个,案犯怎知她父亲当晚饮醉?”
“对!”流云一时激动,玉掌一拍,震得桌上酒杯一颤,清酒泼倒,她却顾不得这么多,拔
腿便走:“我这就去告诉府令,让他从这个线索查起。”话音刚落,人就消失于屏外,险些与
捧着热汤入内的霁月撞个满怀。
“我看,流云是个真侠女,就没有她不打抱不平的。”毗昙笑道,看洛伊眉心不放,不由又
劝:“案子虽重,不过你也不管刑事,没得太过操心。”
“我担心。”洛伊摇了摇头:“若真是人贩所为,将这些女子卖去妓坊也还罢了,毕竟留条
性命,还有挽救之机,但万一别有歹意,过了这么许多日了,这些女子性命堪虞。”
她总是这样,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担忧,想起与自己相识之初,有时她也总会目带忧愁的望
着自己,只有她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孤单,并且愿意陪着他,拉着他的手,那么坦荡,毫不吝
啬给予他温暖,想着这些毗昙便是眉目温柔,忍不住拉着洛伊的手:“你若担心,我让廉宗去
查,他有无名之徒,再有这么多暗探,总比那些衙役有用。”
“也好,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心中沉重不放,洛伊就没了心情用膳,毗昙看在眼里,也
不硬劝,想起一事,笑道:“这几日户部令见我,总是鬼头鬼脑的,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知
在背后做了什么亏心事。”
洛伊听他这么问,料到他已经知道了那日的冲突,往他肩上推了一掌:“这国都哪还有你司
量部令不知道的事,那一日不过是小事,我也没吃什么亏,你别得寸进尺。”
“你若吃了亏我还能放得过他。”毗昙咧齿一笑:“我啥都没说,只装作不知道,由得他胆
颤惊心几天罢了。”
话题就这么岔开,俩人又聊了一阵,毗昙见洛伊有些疲倦的样子,便陪着她上了月华楼,
又说了许多趣事给她解闷,一室明月光华,两人笑颜相对,直到夜深睡去。
——
而位于伴月城外春滴巷东的侍卫统领府上,可没有意绵绵良宵花解语的一派温馨,阏川酉
时出宫,急匆匆地回到自己府上,却见卧房灯影摇曳一室孤清,桌上摊着一堆笔墨,纸上写
满陌生人名,还有些交错相联的斜线,不得要领,喊了两声流云也没人应,倒是招来了乳母
谢娘与掌事丫头初夏。
“少夫人还未回府呢。”乳母长长一叹,吩咐了初夏捧入晚膳,开始了例行的唠叨:“要我
说,少夫人这性子可得好生说说,虽说是身上挂着官职,也没有入了夜还不落家的道理,整
日里穿着男装抛头露脸,也忒不成个样子,我来国都之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就是看少夫
人性子活泼得出了格,不能好好照顾少爷您,让我多操闲心管教着,可我每次说起这事,少
夫人就冲我笑,转身就我行我素,合着我的话都成了耳旁风,这耳旁风刮过鬓角还动呢,我
看她却是毫发不动。”
谢娘是阏川母亲的陪嫁丫头,后来许给了管家,再后来成了阏川的乳母,阏川只当她是长
辈尊敬,听了这话,笑着劝道:“流云性子直率惯了,不是能受得约束的,再说她整日在府外
奔波,也是为了正事,乳母您就原谅她吧。”
“什么是正事,身为一个女子,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才是正事。”谢娘撇了撇嘴:“你们成婚
也近两年了,由着她这么野,不知啥时候才能让夫人抱上孙子呢。”
阏川听了脸红,也不作声,由着乳母念叨,只求她别在流云面前也这么念叨,到时倒霉的
可成了自己。
初夏这会子托着方盘入内,将汤菜摆在案上,见乳母又开始唠叨,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她倒是挺喜欢流云这个主子,从不颐指气使的,说话也是活泼有趣,常常还赏自己一些东西
也不让自己替她盘髻涂脂,少了许多琐事,她打小侍候夫人,府中事也看得多,就说阏川的
兄长,娶了贵族女子为妻,刁钻得不行,侍候她的四个丫头一丝不敢大意,饶是如此也保不
住常常受罚,阏川娶亲之后,夫人安排她与乳母来国都侍候,她也担心着少夫人脾气不好,
自己日子难过,不想流云却是这样的性格,初夏只觉此生别无他愿了。
她是这么希望,没想到偏有人替她打算。
谢娘立在阏川身旁,一副慈母的表情,笑看着阏川喝汤,冷不丁一句:“少爷,你觉得初
夏这丫头怎么样?”
阏川没注意听,以为乳母又例行在问汤好不好喝,菜好不好吃这些问题,囫囵着点了两下
头,含浑不清地应付了声还好。
“你觉得好就成,夫人写了信来,也是这个意思,让她先成你的侍妾,等将来有了子嗣,
再抬做妾室。”谢娘笑开了花,盘算着少爷成婚也有两年了,也该是为子嗣打算的时候了,流
云那头一时指望不上,她瞧着初夏丰腰圆臀的,倒是个易生养的相。
阏川险些没让一口汤呛死,咳了老半天,才算喘过气来:“乳母你说啥,哪盘菜要成我侍妾?”
“你这孩子说啥呢。”乳母忙着替阏川拍背,以为他呛傻了:“什么哪盘菜,我说的是初夏。”
阏川只觉得一定是汤呛进了脑子里,领会了半天乳母的话,莫名其妙地说道:“就算初夏做
的菜好吃,也不能成我的侍妾呀,再说,她只是从厨房端了饭菜进来,还不是她亲手做的。
乳母也傻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侍妾和厨艺没什么关系,正准备苦口婆心地开始新一
番地唠叨,阏川这会子也回过神儿来,起身就跑:“乳母,我不饱了,出去找找流云,您别
等我们,这凄风冷雨的,早早歇息甚好。”像身后有鬼在撵,三步两跳地恨不得跃墙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