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渐凋雁翅急,长队撞碎云层去。
对月亭中月对人,落碗青茶碗落香。一盏墨画紫绢灯,火光微微,溶解了婵娟的清冷,将青石桌镀上暖色,绢罩上纤细的竹叶,映画在胜曼的手背上,她看得入了神,幽黑的颜色,让她想到了毗昙的眼睛。
“殿下此次去兰城郡,可曾见到了三娘?”睢冷丝毫未注意到胜曼的走神,问道。
胜曼垂着目,浅笑还在唇角,不免语音温柔:“这次是去办正事,带了数百禁军,人多眼杂的就没见她。”
睢冷被柔若春风的语气惊了一个激灵,疑惑地盯着胜曼,公主是怎么了?突然用从未曾有过的语态说话,煞是吓人,胜曼未觉睢冷的惊讶,还是用柔软的语气说道:“近来也没事需要她,倒是师傅,我想那个柳奴,原名叫什么来着?”
一句话问出去,却半天没有得到睢冷的回答,胜曼这才将视线从自己的手背拔出来,看向睢冷:“师傅怎么了?”
方才省悟,睢冷不免额透凉意,连忙答道:“是叫同宁,她是弼吞之妾端宁的妹妹。”
“是的,师傅将我的信交给九方,关于明月珠的那个计划,要开始实施了。”温柔的语气尽收,目中掠过一丝尖锐,这才是属于她的,应有的表情。
——
将圆之月斜在西南,有如女子有些困倦半开的美目,庸懒的神态搅扰了毗昙心底沉潭,玉华楼内火光璀璨,寂然无声,案上的几碟菜肴暖气全无,一如案边坐着的主人板得僵硬、有如冰玉雕成的面孔,琉璃与清风两个丫头见情形不对,躲在楼外花圃旁,一边翘首相盼,一边留意着楼内的动静,已过戌时,女主人洛伊还未归来,梅园之内便提前进入了冬季,不免让两个丫头产生错觉,这天,像是立即就要落下雪来。
“我们,真不用进去劝大人先用餐,怎么也得将饭菜翻热才是。”清风犹为担心吊胆,轻轻地问琉璃。
“姐姐不要去火上添油。”琉璃跟着毗昙时候长些,显然极知他的性格了,别看平时在梅园之中对待丫头们都是和颜悦色的,一旦生起气来,就成了活阎王,最好敬而远之,有多远离多远。
清风吐了吐舌尖,不敢再说话。
又站了一会儿,才见洛伊从梅林中慢慢走来,两个丫头同时松了口气,这才返回楼中,琉璃将语音放得极低:“姐姐回来了,我们将这些菜翻热一下。”便悄悄递了给眼神给身后的清风,两人也不等毗昙说话,手脚麻利的将几碟菜肴放入托盘内,拿了出去。
毗昙慢慢抬起眼睑,面上凝结的寒冰方才渐渐剥落,他站起身子,站在月华楼前璀璨的琉璃灯下,看着洛伊心事重重地来到面前,他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他也知道她为何去了那里,他不知道的是,她的心,人回来了,心在谁的身上?
洛伊垂着眸,步伐极慢,直到绢靴踩到了毗昙颀长的黯影,心中莫名一跳,才缓缓抬眸,他发上的黑金冠被琉璃灯映照得乌紫耀目,更加冷竣了眸中光华,他负着手,唇角倾斜,却并无暖意。
俩人对视一阵,隔着盛开的黄花,隔着月色如水。
“这么晚回来,想必是已经用过晚餐了吧。”打破沉默的还是毗昙,他没有靠近的意思,隔着月色一问。
“用过了。”平淡地三个字,洛伊慢慢与他擦肩,进入室内:“和月夜去了一趟清风岗,他心中难受,我陪着坐了会儿。”心里明白,就算她不说,他也已经知道了,可此时他的妒意,不会让她觉得有趣。
当然不好受,不过他的不好受,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毗昙狠狠地想,转过身子,看着洛伊径直上楼,一步一声,轻轻的,带着疲惫与冷淡,她的心里,又在疏远自己了么?因为今日在大殿之上,他将刺杀唐使一事,推到了复倻会的身上?还是因为月夜的不好受,所以才疏远自己?心中一怒,便冷冷出声:“我为了等你,却是未曾用餐的,夫人难道不想陪我好好用一顿晚餐。”
洛伊背影一窒,显然被冰冷的语气凝结了步伐,也只是须臾,还是渐渐地往上走:“我累了,想歇息一会儿,毗昙,可容我稍候在陪?”
“夫人若是累了,为夫陪你上去歇息。”心中的妒火熊熊不灭,焚尽了目中的柔情,他盯着她婉然如柳的背影,说出的话,就像三月时凝结在檐下的玉锥,一语才落,步伐重重,报复一般地跟在洛伊身后。
一声叹息,软软的,洛伊转过身,微垂着目,看着他青锦上深蓝的暗纹:“毗昙,我是真的有些累,不是怪你,我知道的,你有你的立场,今日在大殿之上,你为陛下解决了难题,既不至与高句丽锐化矛盾,又让唐使无话可说,这一计甚好。”
毗昙一愣,心中的冰锥被这一叹渐渐溶化了,滴声轻脆,落入他心底的沉潭,激起一片温柔的涟漪,她没有疏远他,没有怨怪他,但是,她还是在替别的男子操着心,但不忍再用冷清相对,他温柔地执手相劝:“既然累了,我们上去歇息。”
俩人携手绕着木梯上了三层,梯口落地九枝灯,映得柱形绢罩上的五色鸟栩栩如生。自从洛伊上次不小心从梯上失足,毗昙也不知花了多少心力,自己画出样子,令廉宗找精工坊照图做出,底座是三脚托檀,当中凿一圆孔,嵌着青铜灯柱,饰以铜制藤蔓,由下至顶共九盏“镫”,一入夜就令侍女们点燃,再罩上绢制各色灯罩,放在梯口屏角,夜夜不熄,因为此灯高为四尺,又有九盏,既可照亮足底又能明晰枱案,美观实用,唯一不足的便是为了让光线明亮,只能以绢制罩,耐不得疾风,也有熄灭之时,还须人常常照顾。
三层除了梯口,屏内也放着一盏这样的灯,不过绢罩底色换成杏黄,让光线更柔和一些,为的是不影响睡眠,这时毗昙与洛伊都没有睡意,因此又点了案上的一盏莲灯,让室内的光线明亮一些。
两人隔案而坐,烛火在当中灿烂,微微地一阵沉默。
“陛下今日,可曾有了决断。”问话的是洛伊,她答应了月夜要替伽倻遗民争取,因此下了决心。
毗昙垂下眼睑,度量了一阵,还是决定据实相告:“陛下明知那封密信本是子虚乌有,但她更清楚,让复倻会承担刺杀唐使一事,方才能将损失降至最低。”
这就是说,必然会牺牲无辜人的性命,来解决国家的难题。洛伊心中一沉,缓缓说道:“陛下虽有决断,但是她的心中,未尝不明白这件事中也掺杂着你的野心。”
是的,今日毗昙与女王之间的密谈,并不是太愉快,德曼虽然赞同毗昙的计策,但她对毗昙的态度并没有赞赏,反而是责备颇多,因为毗昙行动之前并未提前知会,颇有些当众要胁的意思,毗昙本就有打击月夜与瘐信的心态,也没有太多解释,与女王不欢而散,后来又听廉宗禀报洛伊与月夜一同出宫,去了清风岗,因此才更烦躁。
“所以毗昙,不要斩尽杀绝,这事你不宜参与更多,最好是推给瘐信去处理。”洛伊将毗昙眉间的沉重尽纳眼底,轻轻一劝,用意很明显,将担子交给瘐信,他必然会顾及伽倻遗民,不至滥杀无辜。
“这事没这么简单。”毗昙冷冷一笑:“如果只是无关痛痒的处理,唐使必不会善罢甘休。”
“唐使又能在新罗逗留多久,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定案,等他安全回国,自然不会再太过纠缠于这事。”洛伊一针见血:“你莫要忘记了,陛下当初反对你我联姻,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要削弱瘐信的权力,这也是犯了女王的大忌。”
“瘐信与乙祭之孙女即将成婚,他的妹妹与春秋的婚事也明摆在众人眼前,他们几个联手,必然会与我成对峙之势,若再不打击复倻会的势力,将来必然会成为我的大敌。”毗昙甚为坚决,坦言野心。
是的,所以他不惜让女王洞悉野心,也要坚持力挫复倻会。
“但是你有没想过,就算你借助这次机会打击了复倻会,削弱了瘐信的实力,但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得一样也失一头,可是真正的赢者?”洛伊也不放弃:“陛下既然采纳了你的建议,你大可将这事交由风月主处理,既然要给唐使交待,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的,瘐信定然会要求月夜配合,交出复倻会的成员顶罪,这样他与月夜之间就会产生裂缝与隔阂,于你也算有利,更不致让陛下觉得你咄咄逼人,才是万全之策。”
一番恳切的言辞,才让毗昙眉间戾气渐消,虽然眉心还是微拢,显然没有再过坚持,隔了良久,他才掀起眼睑,看向洛伊,一字一字地问:“你能否告诉我,今晚说的这些话,是果真为我谋算,还是为了月夜?”
两人之间,还从未将有关月夜说得如此直白,但毗昙既然已经问了出来,就不容洛伊再回避,因此他目光凛凛,一寸不放,星眸之中,牢牢地镶嵌着洛伊的倩影。
柔软的乌睫轻轻一颤,洛伊缓缓与毗昙相对,朱唇微启:“为你,也为他。”
“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唯一爱慕,想要与之携手共渡之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考虑,但是毗昙,关于月夜我极愧疚,我伤害过他,所以想要补偿于他,我视他,只是知己。”这些话,不带一丝虚假,所以毗昙,你要相信我。洛伊看着他,他的眸深似海,自己的身影沉浸在他的眼里。
眼中之人,眸色清亮,她的眼神,从来都是这么明澈照人,所以她的话,他相信。毗昙轻轻一笑,面上这才有了暖意,他慢慢地覆掌过去,绕过莲灯与她十指相缠,同在无名指上的两个赤金指环,相交相并,亲密无间,让他觉得踏实。
“我听你的。”
——
良人手中梳,落于青丝上,一帘珠栊前,两个亲密身。
清晨的白光穿过云层,明亮了青瓦白墙。风透帘栊,玉珠瑟瑟,与海棠枝上画眉婉转的啼声相交成趣,华璋身披玉白锦衣,手持清玉牙梳,轻轻替蓝珠梳发,俩人虽未说话,但都是唇角带笑,显然心情极为愉悦,百合香亲密地围绕着他们,渲染着寂静的清晨。
今日是蓝珠的生辰,华璋答应了她,带她去看灵山。
这算是蓝珠入都之后,第一次踏出深府大宅,她听华璋总说起灵山的红叶,说今秋比往年更为茂盛,听了几次不免心怀期待,今日得以成行,自然是愉悦的,两人之间,似乎再无隔阂。
此时两人刚用完早餐,华璋自告奋勇要替蓝珠挽髻,折腾了已经两柱香时。
鹦画看在眼里,笑道:“公子还是莫要逞强了,再继续下去,怕是到日落都出不了门,还是等奴婢来吧。”
蓝珠也笑:“我在这儿坐得腰都酸了,头发也不知被他扯掉多少,才总算是有人来救,鹦画还不快来,难不成要看我成了秃子才好。”
“夫人莫要冤枉我,我就是不敢下手才挽不好髻,哪敢扯掉你一根青丝。”华璋虽这么说,却将牙梳递给鹦画,见她熟练地将青丝分缕挽起,用珠簪固定,饰以一朵粉白秋海棠,简简单单地装扮,就衬得蓝珠眸若秋水,才赞道:“果然是我比不了的,看来要替夫人梳髻,还得先拜鹦画为师。”
一句话说得鹦画连连甩手:“公子别折煞了奴婢。”
“鹦画莫怕,他既要拜师必得先敬茶,你就稳稳坐着,由得他拜。”蓝珠心情甚为明媚,不依不饶:“只怕人家就是嘴上说说,并不真心。”
华璋只见蓝珠笑靥若花,一扫阴郁孤冷,心中更是愉悦,真的斟了一碗茶就要拜鹦画,吓得那丫头抬脚就走:“奴婢明白,少夫人是嫌奴婢在此处礙眼,有心要赶奴婢出去,奴婢在院中候着就是,两位主子慢慢准备,反正现在髻也挽成了,日落之前定能出发的。”
“这死丫头,嘴皮子倒是越来越锋利。”蓝珠骂了一句,眸中清波荡漾。
时光仿若回到了新婚之时,美好得像是草叶上滚动的玉露。
华璋见蓝珠只着一身玉白的纱衣,略显单薄,便打开衣橱替她挑了件垂着浅紫流苏的海棠彩披,再替她系上:“我记得你极爱这披肩的,可合你的心意?”
肩上只觉一暖,也就温暖了心房,蓝珠侧眸瞧见肩上盛放的红海棠,微微一笑:“你记得不错。”站起身来,看着他眸中的得意神情,不由笑意更深:“准备妥当了就快走吧,难不成真等到日落才出发。”
两人之间,多久未曾如此轻松与惬意。
行至花庭,听得咿呀一片,原来是三个原为歌女的侍妾正在庭中吊嗓,一见两人,想起那日在西庭时华璋的大发雷霆,都不敢怠慢,过来低头行礼,华璋心中一悬,就去看蓝珠,害怕她愉悦的心情被这几人影响,却见蓝珠微微一笑,高贵得有如出泥清芙,只是冲那些侍妾微微点头,便往前行去。
华璋这才松了口气,跟在蓝珠身后亦步亦趋。
“我刚才眼花了吗?那个木头般的少夫人竟然冲我们笑了。”一个侍妾用力地瞪了瞪眼,不可置信。
“你还敢出言不敬。”另一个侍妾小声说道:“难道也想被掌了嘴赶出府去。”
正在她们身后,西北角的拱月门内,嫣然与柳奴并立,一人眉间阴狠,一人唇角带笑,目送着两个玉白的身影穿庭而过,进入后堂。嫣然一甩彩袖,往回走去,柳奴紧紧相跟。
“你对那法子真有把握?”回到西庭,嫣然紧盯着柳奴发问。
“嫣夫人请放心,我已经借了侍女之口,将明月珠的事告诉了少夫人,她定会以为公子今日会以此珠相赠,满怀喜悦,一旦落空,并且得知公子将本属于她的明月珠赐给了奴婢,依着少夫人的好胜之心,定不会忍声吞气。”青螺髻低垂,柳奴下气低声,却极为笃定。
“她虽然生气,但并不定会做出那么冲动之事。”嫣然还是极不放心。
“所以,奴婢让侍女们暗地将公子会赠珠之事传开,到时她当面出丑,再待在府里,还有什么意思。”柳奴眼中清冷一掠而过:“少夫人心性孤高,万受不了如此耻辱的,今日她与公子越是亲密,那一日就会越是寒心,嫣夫人您拭目以待便是。”
嫣然细细想了一回,点点头:“我再信你一次,你要记住,若是结果不如我意,就算是公主殿下之令,我也有办法让你出不了这个府。”
柳奴更低地埋首,答了声是,心中却是一阵冷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嫣然还只会用这个来威胁自己,这女子心思虽狠,但缺乏谋略,看来就算是蓝珠心死离府去后,她也得不到华璋的心。
这个时刻,华璋与蓝珠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灵山的红枫灿烂非常,几乎让他们留连忘返,他们在山道上携手穿行,在无名亭中品茶休憩,他们同乘青骥,肩肩相依,秋阳染红了两人的面庞,他们仿若回到了稚子之时,无忧无虑地在山间奔跑,他们找到了两片极为相似的枫叶,珍藏胸前。
华璋掏出怀内的锦囊,摊在掌心给蓝珠看:“当年你绣成一半,我却珍藏了半生。”
蓝珠垂眸,指尖轻抚着那个锦囊,一针一线极为生疏的,这么一个粗陋的东西,何至于他如此珍藏,喉间便带着些湿意,覆掌与他的手掌相合:“你真傻,留着这个干啥,我改日再绣个给你,这一次,会是一个完整的。”
“你绣的,我都会珍藏。”
你给的,我也都会珍藏。蓝珠默默地想。
昨日,东庭的侍女们都在小声议论,传到了鹦画的耳中,便跑来告诉她,说是华璋得了一颗稀世珍宝,在夜里会发光的珠子,他为了寻得这颗珠子花了不少心思,听说还是早年在兰城郡时,托了蓝珠的父亲才购得的,为的,就是庆祝自己的桃李年华,因为想给她惊喜,所以一直瞒着,也不知被哪个侍女听到了,才在府中传扬开来,丫头们都知道了,羡慕得很。
“夫人,公子知道您自幼喜欢收藏珍珠,才废尽心思不惜托老爷购得此珠,就是为了给您惊喜,博您一笑。”鹦画喜不自禁,笑得眉眼弯弯。
“尽瞎说,若他真想给我惊喜,为何被个丫头听了去。”蓝珠心中也似落了蜜,嘴上却斥责鹦画。
“听说嫣夫人知道了这事,问公子索要这颗明珠,公子拒绝了她,俩人还争了几句,就被丫头在窗外听到了。”鹦画兴灾乐祸地解释:“也不看看她是谁,就敢开口要这稀世之宝。”
若真有这颗珍珠,必是送给自己的,蓝珠这样想着,嘴上还是说:“说不定本就是父亲寻来的,不过因为我们来了国都,父亲离我远了,才给华璋带来,他不过就是借花献佛罢了。”
“怎么都好,一想到嫣夫人没有得逞,奴婢就觉得心花怒放。”前一阵鹦画在嫣然那里受了不少委屈,她自然高兴。
而蓝珠,也不是不高兴的,她庆幸自己给了华璋一个机会,庆幸给了他们的爱情一线生机,她其实不在乎一颗明月珠,她在乎的,是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珍贵的事物,当然值得珍惜。
茂盛的红枫默默笼罩着两个亲密的身影,秋风缓缓与他们擦肩,满带怜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