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银灯,难暖两点寒眸,卷袖落笔迟。
洛伊极爱徐罗伐的秋季,暖阳柔软,就如一毡绒披落在肩头,落雁塘金波泛澜,浅起鱼粼,黄柳垂腰像是揽湖而照的窈窕女子,枝绦尚翠,年华正好。洛伊于碧遮亭内遥望,口中喃喃一句:“垂绦青枝惹锦鲤,浮萍碧涟现红云。”
“姐姐这两句说得真好听,我夏天在柳下坐着盛凉的时候,将鱼食往水中一抛,可不见那些鱼儿争先恐后地游来,隔着水看就像彩霞一般。”琉璃悬着玉腕,泌出一碗青碧来,又说:“这柳树到冬天更好看,黄金一般的颜色,打霜越重,色彩就越是浓烈,我在别处可没见着过呢。”
“这叫金丝垂柳,原本是生长在唐朝的,新罗本就少见。”洛伊接过翡红芙蓉玲珑碗,浅啜一口,茶味清淡却有绕齿馥郁,看来琉璃的茶艺又精进了不少,这孩子跟在身边几年,书法、绣功、琴技都大有进展,茶艺与厨艺更是鲜有人及,再过两年等她及笲,也该替她操心着婚嫁之事了,虽然十五岁在1世纪时不过是少女年华,但毕竟这是在新罗时期,也不能让她误了年岁。
正想着这些,见秦江远远来了,深蓝的长衣随着步伐起伏,泄露了他的焦急,洛伊对这个管家无甚好感,但见他行事利落、城府也深,将繁琐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自然是让自己省了不少心,因此平日也是和颜相对。琉璃循着洛伊的目光,也看到了秦江,不由得咧着小嘴一笑:“金牙管家什么事这么着急?”
金牙管家是琉璃背地里给秦江取的外号,现在却连霁月清风也都这么叫了。
“你小心被他知道了,暗地里给你穿小鞋。”洛伊软软地剜了一眼琉璃:“给管家泌上一碗茶,也让他解解渴。”
秦江也是老远就看到洛伊在碧遮亭里,步子再快了些,不想洛伊却并不急着问话,只让他坐在石凳上先喝杯温茶顺顺气,秦江顿觉受宠若惊,避面坐了,一口气将茶喝个底朝天,连连谢恩。琉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个不懂茶的,自己精心沏成的碧针暖,竟被他一口牛饮,实在浪费,虽然她还是孩子心性,但跟在洛伊的身边长了,也识得面上柔软,因此这会只微笑侍立,没让秦江看出什么来。
原来秦江今日出府采买燕窝、鹿茸,遇到了廉宗,从他口中得知薛原被女王从前往兰城郡的路上急令回宫的事,廉宗与夏宗都拿不准出了什么事,去问薛原,他也只说女王令他往西去另办别事,廉宗将这话告诉了秦江,顺便就让他来告诉洛伊,让原花衡量衡量是否要紧。洛伊听了,也没多想,只说:“就为这事?我前日奉召入宫,陛下也曾提起有密令要往大倻城送去,却想不到是叫了薛原公回来,想必是兵部的事吧,与我们无关。”
又拈起芙蓉玲珑碗啜了口茶,再说:“有劳管家跑一趟腿,把我说的告诉廉宗,让他们不要瞎猜,办好自己的事便是。”
秦江应了一声,不敢磨蹭,当下去了。
洛伊这才微绞了眉头,细细思量,女王当日听了自己所说的话,更为重视唐使此次来访之事,令飞天之徒再传急令给毗昙一行,却并未让薛原回宫,显然,薛原回宫一事是毗昙的意思,因此她才随口应付了秦江,让他告诉廉宗他们,不要妄自揣测。
那么毗昙为何让薛原回宫,并传出女王有密令,让他前往西边的谣言?定是与迎接唐使来国都的事有关,难不成是想用暗度陈仓之计,以预防刺客暗伏行刺。这么说来,薛原只是假意往西去掩人耳目,必然会隐秘地前往兰城郡与毗昙他们会合。
希望他顺利地完成任务,洛伊相信,毗昙既然有此安排,必然是另有计较。
——
毗昙骑在马背上,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身旁的檀朱双轴香车便支开扇窗,探出插着雀翎赤金钗的半个青鬓,胜曼往上翻着杏仁目,看着青骢背上一身黑甲的毗昙,笑问:“司量部令莫不是受了寒?”
毗昙并不侧目,依然还是平视前方,只懒懒吐出两个字来:“无妨。”
“再过两日就能到兰城郡了,唐使尚未抵达,你若是身子不适无宜太过急于行程。”
毗昙方才微微侧目,带着些微的不耐:“公主顾好自己便是。”
胜曼没再多说,任窗户开着,坐正了身,眼角斜睨便能睢见他鸦青色的银云武士靴,轻踏在青铜马鞍上,比起锦衣玉革的贵族扮相,一身革甲的他显得犹为威武,严肃是丝毫不改的,拒人以千里,越是这样,胜曼越是更多地想要注视,想听他的声音,虽然冷清得就像照在窗前的冬日寒蝉,她依然乐此不疲。
他的忠诚与他的温情,她都想拽在掌心,胜曼从来都是,如此好胜。
毗昙像是感觉到了胜曼在车内暗暗的注视,双足略用了力气一蹬,青骢便往前而去,今日宝宗领队,瘐信压后,由他在公主车前护卫,自从列仙阁中胜曼曾亲口提出希望与他“多谈国事”,他便有意无意地冷落这位圣骨公主,这次与她同往兰城郡是圣命,自然不能违背,但也是能避则避,公主略带深意的目光总让他心有不适,这会儿便让宝宗去胜曼车旁护卫,自己成了领队。
道边林木稀疏却撑天而起,于长长野草之间,显得遗世而孤,越是接近兰城郡气候也渐渐湿热起来,仿佛从秋季行至盛夏,在时光轨迹中逆向而行,没了洛伊在身旁,毗昙没了赏景的闲睱心情,一挥手加速了前进,不到两日,就望到了兰城郡幽青的城墙,郡守以及郡尉德忠率着大、小官吏站成长长一排,显然已经早早得知他们今日抵郡的消息。
入郡之后,胜曼先问了可有唐使行程的消息,郡守仔细答了,预计唐使抵港还须十日时间,毗昙又问德忠,郡中可曾有人打探唐使的蹊跷之人,得到否定的回答,德忠自从知道唐使将要抵达兰城郡,便料到事关重要,早增强了郡中守备,出入郡城的百姓、商人都要细细查问,并没有发现一丝蹊跷。
毗昙听后不语,不管是一路之上还是抵郡之后听了郡中情形,都风平浪静得过了份,但瞧见大、小官吏都在坐,也没多说什么,起身便出。
“司量部令这是要去哪里?”胜曼见毗昙手中捏着岚魂,没有交待一句,抛下郡守废心准备的一桌海鲜佳肴与满屋官员就要出去,张口便问。
毗昙本不欲答,但想到胜曼毕竟是这次事件的掌理人,也就回转身来,慢慢一句:“我吃不下,出去随便逛逛。”
“毗昙公稍等,我与你同行。”胜曼微笑起立,迎着毗昙冰冷不耐的目光,并不介意。
郡守见公主起立,心里着了急,他听说几位贵人要来郡中,立即就张罗开住、食琐事,每一种菜肴、每一间居所都由他亲自查看拟定,不想公主与司量部令才入郡中,生鲜海品还未尝一箸竟要出去,当然他不是可惜了自己的精心准备,而是怕赶不上溜须拍马,得罪了两个贵人。于是也站起了身子,一边跟着一边说道:“公主与司量部令对本郡不熟悉,还是由小人随行才好。”
一屋子官吏见郡守起身,自然大家都站了起来,一时间只闻椅动衣响,弄得瘐信不知如何是好,是继续坐着,还是要跟着一起出去。
毗昙眉间便极度不耐,嘴角抿得绷紧,目中也涂满阴沉,看向胜曼——你添什么乱,这下倒是要带着一串尾巴了。
胜曼看出了毗昙心中的不满,歉歉地一笑,旋即转身:“郡守这是什么话,我在此生活了二十余年,对哪里还不熟悉,你们都坐着别动,还有瘐信,你首次来兰城郡,先尝尝这里的特色海产,不要负了郡守的一片盛情。”
郡守还想坚持,不料胜曼突然变了颜色,两道英眉锁在一起:“我只是想游游旧地,不想拘着束着,又有司量部令在身旁护卫万不会有什么差池,郡守坐着便是。”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郡守当然也不敢再跟,只得以满腔盛情好好款待瘐信,不过瘐信本是寡言之人,并不多话,也不多饮酒,一餐饭吃得甚是冷清。
却说毗昙出了郡守府,只顾走自己的路,步伐如风,全不管胜曼跟上与否,胜曼一路小跑,才能正好踩上毗昙修长的黯影,他已经解了革甲,一身黑蓝长锦密带祥云暗纹,腰缠玉鞶,敞袖飞摆,颀长身姿,只看背影便让她心跳如震,但此时,她只以为是急步所致,并不多想。一前一后默默地俩人,不须多时就身入闹市。
毗昙这才放慢了步伐,胜曼总算是追上与他平肩,笑道:“毗昙公好脚程。”
冷目一斜,只往右侧一个叫做“玉珠坊”的所在,看来是专营玉器珍珠的所在,全不理会身旁娇喘微微的尊贵公主,一侧身就走了进去,胜曼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毗昙进了玉珠坊,自然跟着入内。
掌柜的一见毗昙,眉开眼笑地过来,恭身一礼:“客官来了,里边请。”
听语气竟然是熟客,想毗昙怎么也有年余未曾来过兰城郡了,他当初究竟是在这里掷了多少银钱,才让迎来送往的掌柜深深记了一年,胜曼这么猜疑着,一步不离。掌柜往毗昙身边看看,见相与而来的女子举止尊贵、眉目中自带一种威严,身上的鹅黄柳絮金兰衣、明橙白樱高腰褥,都是精品丝绸做成,便知定是极为尊贵的身份,当然同样施以一礼。
毗昙不耐寒喧,张口问道:“旧年我曾拜托掌柜的寻找明月珠,可有什么消息。”
掌柜便面有难色:“贵客以五十两白银相托,不过那明月珠乃稀世奇珍,小号遍寻沿海三郡,还是一无所获,既然如此,当以五十两银交还贵客。”
毗昙本就没存多少希望,听了也没有太重的失望,说道:“银子已经给了你,无需交还,你只留意便是,若是寻得明月珠,速速送信至徐罗伐,我还有重谢。”
掌柜听了,自然喜不自禁,便请毗昙稍候,自己折入柜中,细细挑选一番,拈起一支做工极为精致的粉珠攒蕊白玉簪,递给胜曼:“小号未曾寻得明月珠,怎好白收贵客的银两,这枝白玉簪虽远比不上稀世奇珍,不过出自名匠之手,胜在做工上佳,还望贵人莫要嫌弃。”
毗昙想不到掌柜竟然送了胜曼一支玉簪,心中便觉不妥,正欲推托,胜曼却已经将簪子拿在手中,笑道:“多谢掌柜。”又低声对毗昙说道:“司量部令莫要小气,这簪子做得精巧,我甚为喜欢,君子当成人之美。”
毗昙稍愣了一会神,胜曼已经将簪子放入袖中,转身就走。
万般无奈,毗昙只能谢了掌柜,也跟着出去,只余掌柜在身后叹气:“若我寻得那明月珠,便能大赚一笔,可惜可惜。”
胜曼从毗昙处讹了支玉簪,心中得意,若不是行于闹市,恨不得当场重挽发髻插上那支簪,斜目一看身边比肩的翩翩贵族,见他剑眉微拢,面上不悦,不由笑道:“毗昙公当真小气。”
“堂堂一国公主,想要什么稀罕玉器自掏腰包便是,何苦如此。”毗昙语中带刺,急走两步。
“有些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得这支玉簪全凭缘份,却比自掏腰包有趣。”胜曼浑不介意。
毗昙冷哼一声,不愿多说,往港口行去。
兰城平浪港,还如一年前,只是轰动一时的贡品遇劫事件到此时已经完全平息,再无一人谈起,毗昙见几艘双桅帆船停放港口,又有官府罗将持矛看守,悄悄记在心头,一言不出,转身再向别处。
回到郡守府,见宴席已撤,毗昙也不与郡守等人多谈,喝了一杯茶,自回郡守安排的居所,闭门不出。
公主也回了自己的居所,令侍女重梳发髻,插上刚得的攒珠白玉簪,揽镜照个不停。
等了五日,唐使比预期提前抵达了兰城郡,胜曼率领众人隆重迎接,住进了张灯结彩使节驿馆,自从隋时,使臣来访新罗,皆是从海路只通兰城郡,使节驿馆是旧时建的,当然是专程接待使臣之所,为安全故,建在郡守府之东侧,安排有重兵防守。
使臣既来,郡城之中更是加紧了防守,毗昙不耐应酬,多时只在城中转悠,今日与郡尉德忠同行,两人先是往城门处检查守兵盘问进出人群,再往港口行去,十日之前那几艘双桅帆船依然还在那里,依然有罗将看守,毗昙仿若闲闲一问:“那些船里装的是什么?”
“是沿海三郡的贡粮,已经装备入船,本来这两日就要运往国都,因为唐使的事耽搁了下来。”德忠答。
毗昙听了,目中暗光一掠,笑道:“你回郡府之后告诉郡守,让他下令集兵,五日后便安排将这些贡粮运往国都。”
德忠一愣,想不透毗昙为何插手贡粮之事,正欲再问,毗昙却挥手制止:“你只须按令行事,其余莫问,也转告郡守不要多想多问。”说完也不理德忠,转身便走,重回集市之中。
原来薛原已在三日前侨装到了兰城郡,住在遗珠名栈,毗昙得信之后并未去那里见他,今日听了德忠的话,心中速成一计,才往遗珠名栈而去,将特别令牌出示给掌柜,只称为唐使安全,要来查问住店客商的身份,掌柜不敢怠慢,跟着毗昙一间间地盘查。
却在贵宾居住的三层东阁查到一个茶叶商,虽然有名牌,却出示不了通商令,那商人只称入郡之后弄丢了通商令,正向官府申请补办,言之凿凿,毗昙却不肯放纵,只说唐使尚在兰城郡,有一丝可疑之人都要防备,硬是将那茶叶商带去府衙才罢。
那名茶叶商,当然是侨装入城的薛原。
毗昙做完这些,这才双臂一背,迈着大步刺刺地回郡守府去,如他所料,胜曼、瘐信、郡守、德忠,都正襟危坐地候着自己。
“司量部令总算是回来了。”胜曼脆跪地说。
“毗昙公,唐使启程定在十日之后,我们都等着你回来商议路线以及具体办法,你却还有闲心顾着贡粮的事。”极度不满的是瘐信,他历来看不顺眼毗昙的嚣张与为所欲为,唐使安全之事何等重要,毗昙如此掉以轻心,自然激怒了历来稳重的瘐信。
毗昙斜睨了瘐信一眼,若在平时,他少不了回顶上瘐信几句,今日有重要的事,本想忍了,但见瘐信满面怒气的样子一时又没忍住,一边往胜曼右侧坐了一边说道:“瘐信郎既然如此说,想必是没有浪费一点闲心,都在操心正事,那就说说你的计策吧,如果是万全之策,也不劳我再用脑了。”
瘐信被这话一噎,瞬间瞪大了双目,但又哽不出一个字来,原来早先几人闲坐之时,就细细查看了行程图,一路之上险峰危隘颇多,极易刺客暗伏,总不能保以万全,毗昙语中带刺,他又的确拿不出什么计策来,无法反驳,因此虽心存恼怒却无言相对。
胜曼却是一笑:“这下好了,看来毗昙公已经想到了万全之计,还是快快说来吧。”
毗昙点颔示意,一眼看到胜曼发上的玉簪,不免又再拢眉,调开目光:“陆路颇多险阻,走水路便是。”
“水路?”德忠率先表示疑惑:“水路虽可直抵国都,但几百军士加上众多郎徒,至少需要五艘双桅大帆,再说就算是走水路,若有人真要设伏也是防不胜防,因为有些水域颇窄,伏兵若是在岸上以火箭袭之,更会造成危险。”
“正是如此,因此陛下才会令我们带着众多兵士,走陆路护送唐使入都。”瘐信也表示反对。胜曼眼中也带着疑惑,但她转瞬想到毗昙曾对薛原有安排,又想到了当日在港口见到的那些帆船,便依稀明白了毗昙的瞒天过海、暗渡陈仓之计,但笑不语。
“唐使虽行水路,当然要避人耳目,所以本公才吩咐了郡守集兵让粮船按期出行。”毗昙笑道。
瘐信听了这话,心中也有点明白了,还是不放心:“就算是这样,但唐使安危一事牵连两国邦交,怎么放心只由郡城的兵士护卫。”
“我什么时候说了只由郡城兵士护卫唐使?”毗昙笑道:“薛原现在已经身上府衙,而我们再挑出护国仙徒与龙华香徒中的高手代伪装成郡城兵士就可,薛原公身经百战,由他率领花郎们必然可保唐使安全,再加上心怀不轨者万万想不到唐使会随贡粮回都,我们再放些烟雾掩饰,让他们更难预料便是。”
“如何再放烟雾?”瘐信心中已有七分认可,只问。
“运送贡粮的船支启程前日,瘐信便可带领部分禁军出郡先行,扰乱视线。而我与公主尚留城中,五日之后再出发,若真有刺客,只会想到瘐信先行是假,必然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本公与公主身上,设计在半途中伏击我们,等他们发现落空,也只会猜想唐使是随瘐信出发,或许会返过头去追击瘐信,这么两厢耽搁之下,运粮船支已经渡过了狭窄的水域,一旦进入主河道,他们即使想要设伏也来不及,刺客们本想不到唐使会走水路,定不及准备能载大批人马的双桅帆船,就算是最终洞悉,也望尘莫及了。”毗昙说完自己的计策,嘴角稍带得意之情,示威般的盯着瘐信。
胜曼暗笑,想不到严肃冷酷的司量部令,还有孩子般好胜的一面,果然是个千面公卿,不自觉地便伸手去抚摸发上温润的玉簪,心中有如春潮翻滚而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