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满目莺声弄,人间四月,欲把春来送。
这一个春,被连绵的细雨变得泥泞阴冷,直到四月才渐渐晴朗,暖阳连续几日,融化了苍白的云层,渐渐地,天空像被画笔涂碧,渐渐地,满树梅花尽落,渐渐地,桃红柳绿。流云与阏川也从仙桃洞回了国都,那丫头嫁人之后,依然还是一身男装逍遥过市,但从宫内的寒月殿搬入了阏川在国都的府邸,犹为兴奋,一有闲睱就在集市上逛荡。
兰城郡的贡品劫案已经被人逐渐淡忘,百姓们忙着春耕,懒于谈论这些距离自己遥远的事情,女王与和白们商议之后,极快地决定了兰城郡的新任郡守,是新平王时的旧臣,另又一改旧制,安排了郡丞负责一郡军事,关于郡丞的人选为瘐信所荐,是梨花征徒的首领德忠,因为旧年美室发动叛变时他立有功劳,自然无人异议。只是这无疑成为一个讯号,今后由郡守直接掌兵的旧制将改,不免引起了朝中小小的阵动,有人兴奋,有人不安。
雷骆与新任郡守办好交接,携家带口迁回国都,入右兵部任了统领。
更有美生的消息传来,他已经在从中原返程的途中,预计五月抵都。
毗昙日日操劳的依然是往各郡各城安插司量部徒之事,这是女王的密令,除司量部外,无一朝臣得知,外执事们的任务是暗中监视各郡守及各城府令,事无巨细皆上报给司量部,由毗昙亲阅。
郎徒的春季比才也即将拉开帷幕,因为德忠调任,梨花征徒的新首领也将在此次比才中决出,但根据旧制,各部首领须从原部郎徒中挑选,因此梨花征徒们比起他人更有了热情,练武场上只见白衣郎装连夜操练,在女王统治的崭新国度,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
神坛之上,四柱汉白玉被阳光渡上浅金,白底红乌的旗帜烈烈招摇,俯视着伴月王城,以及城内疏密有秩的琉璃瓦、朱红墙,还有正往上款款而来的锦衣女子。
胜曼在睢冷的陪同下,走上叵长的汉白玉阶,因为女王颇为重视百姓们的春耕,特令胜曼主理,所以这段时日,她倒是常来占天司。
神宫已经成了新罗逐渐遗忘的存在,而神坛依然在宫内矗立,依然还是王室举行重大祭祀的场所,胜曼今日来,却与祭祀无关。
兰城郡的贡品遭劫,正是胜曼一手操纵,身为一国公主数年之前就盯着朝奉给王室的贡品,制定周详的策略,此事若是被别人得知,定会瞪目结舌不敢置信,也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此事而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胜曼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记得自己八岁那年,师傅睢冷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一件大事,出生之时天赋异像——紫微星大放光彩,加上自己本身的帝王之相,让睢冷笃定了她一定会成为新罗的女王,小小的孩子还不明白女王的含义,只觉得师傅既然如此说,那么世事也应当如此,没有一丝怀疑。
渐渐长大,才明白了这件事的艰险,但师傅的预言就如宿命,已经在她的生命里扎了根,这一生,她仰望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千里之外的王位,一度曾离她多么遥远。胜曼其实不怎么迷信天命,上天不会护佑不作为而徒有其表之人,所以要达到那个目标,只能依靠自己一步一步地前行。
她虽是王室圣骨,并有兰城郡作为封邑,锦衣玉食自是不消说的,但是王室的财产却不能用于收买人心,若是动用了本可由自己任意支配的王室俸银,她的野心便会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之前是担忧着美室,如今却避讳着女王。统兵们多忠于美室,言官们是王室忠臣,而胜曼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需要付出比美室与德曼更多的利益。
所以,她才会想要培养血鸩帮,这是一个影子一般地暗杀与抢劫帮会。
血鸩帮的成员多为在倭国无法生存而偷偷归来的古宁伽倻遗民,他们在倭国也以抢劫为生,心狠手辣擅于用毒,但倭国本是物资匮乏之地,再加上倭人凶狠,他们在倭国也是举步为艰,胜曼将这些人纳于手下,起初只让他们抢劫商团或是贵族,但渐渐也觉捉襟见肘。再加上古宁伽倻的遗民们极难约束,这个系统曾经一度瘫痪失控。
后来,睢冷历经艰辛打探到古宁伽倻尚有一个王室成员——自幼罹患怪病无法生长,被驱逐出境的王子鹰的下落,他竟然隐藏在一个孤岛之上,已至残年,但武艺高强、精通毒术,又有王族的血统,若是请他出岛便可管制血鸩帮徒,可惜的是即使胜曼多次登岛请求,王子鹰都不愿离开那孤岛一步。
也许命运果真是青睐胜曼几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解救了险些被当作妖怪处以火刑的三娘,她敏锐地发现这个女子与王子鹰所患之病类似,她想也许王子鹰会对三娘产生同情之心,便将三娘送上孤岛。
果不其然,王子鹰答应收三娘为徒,将所悉的毒术武艺尽数传授,并在三娘出师离岛之时,将古宁伽倻的王族铜徽下赠,三娘出岛之后,帮助胜曼约束血鸩帮徒,成为其首领,因为有王族铜徽,遗民们多受管制,规模渐大。
胜曼知道每隔三年,沿海三郡都会献给王室珠宝为贡,那是一笔极大的财富,若是能劫到手中,便可收买更多的统兵武吏,而血鸩帮在三娘的治理下,不仅规模壮大不少,规章也严明了许多,渐渐可堪重用。于是胜曼便存了打劫贡品的心思,买通对雷骆怀有异心的统领武瑞,制定了周详的策略。
果然得手,没想到的是毗昙竟然去兰城郡亲自过问这个案件,也就是在那时,胜曼又生毒计,这些金银之物算得了什么,司量部令才是一笔天天的财富。
于是传信三娘,让她别再管贡品,只想办法制服毗昙。
三娘圆满的完成了任务,让胜曼极为欣慰,可她最近看毗昙,却见他一如往常一般,眉间并无焦急浮躁,像是丝毫没有将体内的剧毒放在心上,胜曼的心,不经意间便轻轻游荡起来,这名男子,为了爱慕长跪于仁康殿前,是那么坚决而又不安,但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事,却不紊于心,毗昙,在你的心里,爱慕究竟重要到了什么斤两,她一天比一天好奇,只是自己都没有觉察得到,对毗昙一日重似一日的关注。
而她在他的体内埋藏了一粒剧毒,却也没有细想过要怎么培育,就暂时这样埋着吧,经过了一些岁月,他便会感觉到那种毒素的凌厉,胜曼有一种预感,毗昙对于她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人。
睢冷用火折子点燃了三柱平安香,恭身递给胜曼,才让她稍稍收回了游离的思绪,捏了香,伏地叩首三拜,才将平安香插在四足青蟒香鼎里,仰头看着浅碧的天空,红日未至刺目,但也会让人目眩,再低头时,白玉条石之上便浮游着五色斑彩,稍纵即逝。
“殿下放心,今年春雨延绵了些时日,滋润万物,一入四月又放晴,气候回升,预示是个丰收之年。”睢冷说道。
胜曼点了点头,行至雕栏边上,看着神堂,自从神宫废撤,神堂便仅仅只是王室悼念先祖之处,见不到玉衣蓝带的神女们,清静了不少,正看着,却忽闻一阵愉悦的脚步声响彻了底下的静谧空间,便见一个鸦青的身影,从正门处一路向内跑来,青丝飞扬极为活跃。
“副天官真是奇人,明明身为女子,却偏爱黑衣男装,言行举止又爽利明朗,给这沉闷的宫廷增加了不少乐趣。”胜曼认出飞奔之人正是流云,轻轻一笑。
“殿下,您看正往神坛上来的,可是仁康殿的掌殿小英。”睢冷却留意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来者正是小英,原来今日女王下朝之后突然想去城外走走,看看百姓们耕种的情况,便让小英来传胜曼同行。
三人一边下神坛,胜曼仿若随口一提:“副天官流云与原花洛伊极为要好,她们难道是同在隋国生活过。”
“回殿下,奴婢在原花私府上,仿若有些耳闻,两人是自幼相交的。”小英跟在胜曼身后,细细地答。
“是吗?”胜曼喃喃,忽然蹙眉:“副天官曾为神女,但若她是在隋国生活过,怎么会有资格?”
原来新罗对神女的挑选极为严格,身份必须是平民之上,定不能是贱籍,另外必须是孤女,最为重要的是必须是在新罗出生成长的本国居民,就算是在别国生活一日的女子也会丧失成为神女的资格。国仙曾说洛伊与她的母亲一直在隋国生活,后来母亲死后才返回新罗,流云若与她自**好,必然也是在隋国长大。
越想越是疑惑,胜曼忽然停步。
“小英,你可知流云与上天官渺依如何相识?”
小英明显了愣了一下,在记忆中仔细搜索,却无半丝印象,遂说:“奴婢并不知情。”
“原花未对你提起过。”
“回殿下,在奴婢的映象中的确如此。”又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不过副天官像是极为厌恶神女的,并不像与上天官有什么好的缘份。”
胜曼听了之后,也没有再问什么,只兀自在心里思疑。
而小英被胜曼这么一问,不由得也是疑惑慢生,她不知道挑选神女的条条框框,但今日听了胜曼的话,又挑起了年前的一段记忆——便是司量部令长跪于仁康殿前那天,她在殿外侍候之时,断续中听了几句女王与毗昙之间的交谈。
言辞之中,似乎觉得毗昙与洛伊成婚之所以不妥,是因为洛伊的身份问题。但洛伊明明是文努之女,也为贵族,怎么就成了问题了呢?小英思量不通,但事不关己,也没有再想,而今日胜曼问起流云,才牵引出她心中的疑问,想到滁盱与这两名女子行走得极为接近,不知是否怀疑过她们,当下便细细打算起来。
——
无论是烟雨缠绵或是明月清风,徐罗伐的西市都是那番风情万种。
滁盱发上扣着乌青幕篱,丝丝缕缕的艳红火光,染不亮幕篱之下的一双栗色的瞳孔,整个国都,被四月的暖阳唤醒,却唯独将他遗留在冬季,因为流云的归来,因为她抑制不住的幸福,成为他的妻子,你就这么开心么?
国香堂的檀门紧闭,一定又是满坐了,矮墙之内的朱楼璀璨,软语娇声肆无忌惮地洋溢着,惹得门前往来不断却是无缘入内的贵族们跌足长叹,滁盱的目光透过厚厚的乌青鄙视着这些人,步伐不停,跟着矮墙一绕,便至后院清静之处,一跃入内。
鸢尾已经是两日不曾起身了,半年之期快到,她体内的毒药已经开始发威,五脏六腑就像被烧红的银针扎炙着,痛得无法落地,修长的蔻甲断裂得一寸一寸,散落在锦被上,她想也许她就会这样死去,终于等不到美生归来。
思维一寸一寸地被雾色缭绕,雾色绯红,是她看不透的,就像他的心,她不知道自己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若就这么死去,他的泪会有多长,或许,终究是不会有泪的。不甘心,因为曾经拥有过的两年时光,最美的两年,荡在千秋架上,春衫薄薄却不惧冷,因为有他在身后,替她推着秋千,出去回来,轻轻撞击在他的怀中。
不甘心,因为从不曾成为他的独爱,他的生命中万紫千红,她无法成为独一无二的色彩。
有谁到了她的身后,有谁扶起了她颤抖的身子,有谁在她的口中塞入一种馥郁。
绯红的雾渐渐淡了,鸢尾不安地睁开眼睑,碧蓝的视线无法聚焦,只看到一片幽黯。
“解药已经给你服下,但你要记住,若是再有恣意枉为,我随时可取你的性命。”
阴冷的声音撕裂了迷障,耳畔的轰鸣渐渐消退,鸢尾这才明白过来,她总算是保住了性命,胸口一阵腥甜上涌,“哇”地一口热血,染黑了锦被之上盛开的海棠,疼痛渐消、视线清明,月色,让鸢尾渐渐安慰。
但室内空无一人,滁盱已走。
美生即将归来,鸢尾还是极为有用的一颗棋子,虽然他还是没有完全打消对她的怀疑,但权衡轻重,还是决定暂留她的性命。
快步走出西市,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除去黑袍与幕篱,滁盱恢复了一身郎装,他踏着夜色回宫,一路沉思不语。从百济来了消息,唐皇李渊分别接见了新罗与百济的使臣,高句丽因为并未派使,引起了唐皇不悦,百济使臣进言,希望唐朝能派兵惩治高句丽的凌傲,唐皇却温言劝导,希望朝鲜三国和平共处,并不愿再动干戈。
但百济王夫余璋担心唐朝暗中支持新罗,所以才敷衍于百济,因此希望青獠令能打探清楚唐朝对新罗使臣——美生的态度,这就是滁盱必须倚赖于鸢尾的原因。因为无论洛伊对他有多信任,这些机密事宜,他都不可能从谨慎缜密的洛伊口中探得一二。
滁盱心事重重地穿过已经寂静的东市,和平门遥遥在望了,才收拾心情,只装作饮酒归来,步伐踉跄,却见一排民宅转角的暗影之中,慢慢走出一个娉婷的身影,竟然是吉上。
滁盱大惊,警慎地往四周张望,见的确无人,方才一把将吉上拉入小巷之中。
“你好大的胆子。”压低了声音斥责,滁盱双目一冷。
为了便于联络,滁盱好不容易才安排了两名灰鸽使到侍卫左岩的府中,对吉上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不要莽撞行事,却不料吉上反而利用灰鸽使探听到滁盱的踪迹,守在这里等候他。
“我必须要见你。”吉上面色灰白,双目泛着泪光,朝思暮想的面庞就在眼前,但这张脸上却全无一丝温柔,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冰冷。
滁盱紧紧地捏着吉上的肩膀,咬牙沉声:“若是被别人发现,多少年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这个道理别告诉我你不懂。”
“琨哥哥。”吉上垂眸,盯着他腰上冰冷的革带,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打落下来:“你知道吗?这厌倦这样的生活。”
手臂便是一僵,厌倦,他何尝不是早有厌倦。
“如果你还是这么对我,我没有勇气再这么活着,琨哥哥,这个世间已经足够寒冷了,你还要往我的心里强灌冰水么?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就是你,你知不知道,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每当我的生辰,我都会对着一根白绫犹豫良久,一年一年,我都要为了继续活着找遍理由。”压得极低的哭诉,却是字字清晰:“你知不知道,当我看见你依然活着,并且成为青獠令时,我才找到我必须生存的理由,因为这个世间,还有你。”
“吉上,我知道你的辛苦。”栗色瞳孔之中的冷意,软软地消融,滁盱心中的隐痛也如雾蔼一般地扩散。
只是浅浅的一句,吉上便觉得安慰了,她伏在滁盱的肩头,抑制不住地流泪,她想将她的眼泪留在他的肩头,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她已经想了很多年。
滁盱一直垂着臂,安慰,是他无法给她的。因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温情无疑就是一贴毒药,也许只是略有放松,便致杀生之祸。
很久很久,又仿佛极短极短,吉上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抬着面颊,看着他眼中的雾蔼,轻轻地说:“我怀孕了。”
“所以琨哥哥,你要帮我,我不能让这个孩子出生。”
一个百济的佃作,嫁给了一个新罗的禁卫,他们之间,是绝不允许有血脉的,孩子是一种牵连,就算是对夫君无情,但也割舍不了对血脉的感情,孩子会让他们羁绊一生,而吉上与左岩,终究只是一段孽缘而已。
“他知不知道?”滁盱问,一双深栗的眸中,暗涌又再袭卷。
“他对我处处用心,怎么不知道呢?”吉上想起左岩知道她怀有身孕之后,欣喜若狂的样子,他像个孩子般地在院中又蹦又跳,抖动着双肩舞蹈,他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层层阴霾。在她的夫君手舞足蹈之时,她的拳头放在小腹上,狠狠地用力,孩子,给她带来的不过只是灾难而已。
“你先回去,我会准备滑胎之药,再让灰鸽使给你,你记住,那药性极猛,你要分三次服用,两日一次,等服完三次之后,五个时辰之内,婴儿就会自行滑胎,但身边绝不能没人,否则血流不止就有生命危险。”滁盱细细叮嘱,极为郑重:“吉上,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我们都有回国的一天,也有与家人团聚的一日,相信我。”
他的着重其事险些让她再度落泪,她点点头,极重极重的,我会活着,琨哥哥,我相信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