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一帘幽梦,提笔半纸相思。
海棠苑中,几树嫣红垂丝,满园春色灿烂,锦鲤池内碧叶铺展,隐隐可见红尾婉转,临塘的垂枝海棠树影模糊,偶有芬芳落池,引得莲叶下的锦鲤仰着唇争抢,热闹了一池寂寞。半开的菱花窗内,有清音婉转,是蓝珠倚着窗一边梳理青丝,一边哼着渔歌,唇角带着清淡的笑意,这样的清晨,让她暂抛了一切烦琐。
鹦画见主子心情愉悦,才松了口气,将一碗桂圆莲子新糯粥端入房内,伺候蓝珠用早餐,一边儿说:“这粥是公子吩咐厨房准备的,还特意加了些去年夏天晒干储藏的六月桂,说是夫人您最爱的味道。”
她的喜怒哀乐,华璋总是事无巨细地记得,所以蓝珠也是时常恍惚,相信他总是掷地有声的誓言,也许男人们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总是期待花团锦簇的生活,纵使偏爱一种花卉,终难以为了这一朵鲜花放弃整个花园。但蓝珠也有想不通的一点,自从母亲亡故之后,父亲从未再娶,就算是家里有几个侍妾,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个侍妾,从不敢在家中招摇,更不敢在她的眼前出现。
从来就没有人取代母亲的地位,父亲能做到的,为何华璋就不能做到了呢?
此时她手中捏着描着青梅的玉勺,轻轻一舀,细细地品着莲子桂圆的玉洁冰清,香糯之中的淡淡苦涩,像极了她如今的生活。
“那个柳奴,这段时日可还安份?”静静地用完半碗粥,蓝珠忽然想起了柳奴,于是问道。
鹦画正往一个小腹长颈的紫兰瓷樽里插着一枝春海棠,闻言竟是大吃一惊,险些没连花带樽地打在地上。蓝珠没等到回答,便弃了玉勺,疑惑地盯着手足无措的鹦画,语气之中增添了几分严厉:“怎么回事?”
“少夫人恕罪。”鹦画苍白着一张脸孔,忙忙地跪在地上:“那个贱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让公子亲自来了海棠苑,要去琼海苑侍候了。”说完死死地垂着眸,直盯着青石地面,不敢看蓝珠的表情。
琼海苑,那么,是去侍候他了。
一丝哀伤飞快地掠过蓝珠的杏目,脑中突然空白,几日之前他的坚持和誓言尚在耳边,就是昨晚,他的吻还在耳后尚有余温,原来不过就是镜花水月,他甚至没有交待一声,就将一个海棠苑中的奴婢要去了他的琼海苑,那么柳奴,又将成为第二个嫣然,成为对她的羞辱么?
清白的指甲狠狠地陷入柔软的掌心,但蓝珠却感觉不到疼痛了,她慢慢地起身,她的目光轻飘飘的,步伐也是那般,就像踩着云彩之上,阳光在她的足底依然灿烂,却再也照不进她的心底,她甚至轻轻哼唱起十年之间时常吟唱的歌谣。
银烛残照下,青娥十指寒,思君到深处,不觉夜阑珊。
她就是唱着这首曲子,一直十年,一直到今天,时光就这么与她擦肩而过了,但为何还是孤寂地唱着这几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唱到花好月圆?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惊慌失措的鹦画在身后匆匆一问,然后她看见蓝珠充耳不闻地迈出了菱花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我还能去哪儿呢,蓝珠轻轻一笑,今生再怎么走,也走不出他的欺骗与辜负了。
满院的海棠笑看着蓝珠,目送着她莲步渐远,当是熟悉的,隔得不远的那些时光,华璋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这个院落,指着水边的海棠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个地方叫做海棠苑,是专程为你建的院落,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最喜欢自家院内的海棠,但可惜的是院内无水,说海棠要在水边才更为生动,所以我在这苑中建了锦鲤池,挨着池边植满海棠树,蓝珠,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
“海棠苑与琼海苑比邻,你若是闷了,随时可来琼海苑中见我。”
“蓝珠,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蓝珠,我们在一起一生好不好。”
“蓝珠你要相信我,我的心中只有你。”
多美的言辞,多美的诺言,所以才骗得自己一次一次地妥协,但这妥协是换不回美好的,她得到的,只能是更加残忍更加无情的伤害与侮辱。
琼海苑隔着海棠苑有多近呀,不过百步,就看清了白墙乌瓦、青松碧竹,下人们都知道琼海苑里收藏着许多妖媚女子,都是华璋从各地购回,养在府中,日日操琴舞袖、纵酒高歌,一开始蓝珠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也知道,华璋之所以养着这些女子,都是要送给他人的,就是因为她这么轻易的信任,就出现了一个嫣然,她最终从琼海苑中走出,住进了碧涟苑,成为了嫣夫人。
从那以后,蓝珠再也不相信琼海苑中的单纯,她也再也不愿意踏足这里,这个肮脏的地方,一呼一吸皆是浑浊与污秽。
华璋从徐罗伐买回落难的贵族之女柳奴的事是鹦画传到了蓝珠的耳中,关于这个女子,下人们无一不以为她必然会成为第二个嫣夫人,因为柳奴的花容月貌、仪态芳姿,比起同样曾为奴婢的嫣然,足有过之而无不足,更有无聊的奴婢们私下嚼舌,说那柳奴的容貌气度甚至能比过少夫人去。
“同样都是贵族女子,但兰城郡还是荒岛僻港,怎么比得上打小在国都找大的女子。”
“听说柳奴能诗能画,琴技歌艺都好得不得了。”
“她家以前可是八千属贵族,女儿当然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我看不过多久,府中就又要多个夫人了吧。”
闲言碎语日日折磨着蓝珠,她的心里,就像被谁硬硬地塞入一块生铁,挤压得血肉模糊,所以她才提出要那柳奴来海棠苑侍候,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坚持着,她一定不让那个奴婢留在华璋身边,她一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琼海苑中再走出来个柳夫人。出乎她的意料,华璋轻易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不需要她流着血泪大闹一场,她甚至有些不甘,因为胜利来得如此轻易。
“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送给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奴婢,既然你想要,就将她留在海棠苑中。”华璋的安慰就像是一方温暖的绵锦,熨帖了她血肉模糊的心。
但原来,当时的满不在乎就是为了今天更加无情的侮辱?
华璋,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
远瑛正在琼海苑的院中,指挥着一帮家丁将屏风、桌枱、绿植、香案往靠西的小楼上搬,自己却不上去,目光又抑制不住地往那高高的菱窗上窥探,终不见茜影临窗,心中一片灰寂,本来得知柳奴回到琼海苑中的消息他是高兴的,想她弱质女子,怎么能日日跋涉山路肩挑泉水,他虽有心相助,也不能随心所欲,只能是干着急而已。但她此时明明是脱离了苦海,自己却无法愉悦,因为再回琼海苑的柳奴,已经不是当初的身份了。
正不着边际的瞎想,冷不丁地瞧见少夫人蓝珠一身素白的纱裙翩翩,半肩如瀑青丝自垂,已经跨门而入,朝里走来,不由吃了一惊,忙迎上前去,避目行礼:“少夫人好,公子现在不在苑中。”
蓝珠只不言语,依然前行,远瑛不便再跟,忙去找了苑中管事丫头司墨,下人们素知少夫人的脾性,怕她大闹一场,都提心吊胆。蓝珠在堂屋转了一圈儿,果然不见华璋,这才盯着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司墨,问道:“柳奴在哪里,叫她出来见我。”
司墨几乎魂飞魄散,踌躇了一阵,颤颤地抬眸打量蓝珠的神情,却正对一双澄澈的乌眸,澄澈得就连怒意都是一目了然,忙又低下头去,语音也就低得只有俩人能听见:“少夫人恕罪,奴婢不能从命。”
不能从命,蓝珠笑了,真好,难道就是在这几日,府里已经多了个柳夫人?
诡异的笑声让司墨出了一背的冷汗,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话里就带着哭腔:“少夫人恕罪,实在是公子吩咐了,不让任何人打扰唱晚楼,今后对柳奴要以姑娘相称。”
唱晚楼,果然是这样,唱晚楼中多娇娘,清歌夜夜绕梁飞,只是这唱晚楼何时成了禁地,不让任何人打扰,哪里来的任何人,明明就是针对自己,真好,华璋你真的很好。蓝珠渐笑渐高,扶起跪在地上筛糠一般的司墨,口中喃喃:“你别怕,我不会去难为唱晚楼中的柳姑娘,司墨,公子呢,公子现在何处。”
司墨虽然站起了身,却险些吓得晕厥过去,她不敢不答,于是哽咽得更凶:“说是来了贵客,被老爷叫去上房了。”
“来了贵客是喜事,你怎么哭了呢?”蓝珠兀自笑着,拂袖而去,比起来时,步伐更加的虚无飘然,看得一众下人傻了眼。
蓝珠出了琼海苑,并不折回,反而是绕着青梅园一路往上房走去,一个小丫头正拿着花剪替梅树修枝,见蓝珠面带微笑、钗环全无、脂粉不施的行来不由愣住,垂着手站在一边,默默行礼,蓝珠只朝她伸手,妩媚一笑:“这些花儿树枝都是生灵,怎么禁得铁剪摧残,你把剪子给我,我拿去给花神们告罪。”
小丫头只顾发愣,却被蓝珠夺了花剪,依然是娉娉婷婷地前去,直往上房。
——
雷骆与华璋万没有料到毗昙与洛伊这么快就到了兰城郡,因为从驿站才传来的消息,司量部令的车驾刚刚过了凤城,算时日也还有三、五日,他们还奢望着利用这几日尽快摸清那些倭寇的据点,来个一网打尽,也好将功折罪为今后的富裕显贵谋个基础,怎知毗昙领着原花一大早就到郡守府,吓得雷骆一身冷汗,心中一时没了注意,一边遣人去叫儿子华璋,一边去迎司量部令。
此时几人正坐在正院的堂屋,雷骆一脸沉肃,将兰城郡贡品遭抢一事细细地说了一遍,华璋在一旁暗暗打量毗昙的神情,见他抿着唇、垂着目,听得有意无意似乎并不上心,全看不出喜怒,不免也是忐忑不安,都说司量部令高深莫测、喜怒不定,确不是虚传。
洛伊还是一身男装,坐在毗昙身旁,倒是极为仔细地听着雷骆的陈述,当听说那日在港口值守的官兵中,有幸存者也目睹了倭寇们的确是乘五艘三桅帆船夜袭港口,不由问道:“当日值守的共是多少名官兵,幸存者又有多少名?”
“当日共有五十名官兵在港口值守,死了三十四名,有十六名生还。”雷骆答:“据说倭寇们共有近两百人,个个出手狠辣,下官查看了战死的官兵,大都是一刀毙命,并且身中剧毒,看来是倭寇们的武器上都猝了毒。”
“可有倭寇战死?”洛伊又问。
这问题引起了雷骆的尴尬,干咳了几声才答:“事后竟没发现倭寇的一具尸体,当日的统兵是幸存者之一,据他说开始并没有见着有帆船靠近港口,先是陆上有暗箭偷袭,趁乱时水中也有潜伏的倭寇夹攻,他们被杀得乱了阵脚,没人准确看清几艘三桅帆船是何时靠近,只肯定后来倭寇们纵火烧船撤离,确是乘着帆船往海上逃离。”
近两百倭寇,五艘三桅帆船,这群倭寇的规模大得倒是惊人,洛伊默默地想。
“那么,郡守大人你有什么想法?”毗昙这时才冷冷地问。
“下官知罪。”雷骆面部僵硬,看得出心中紧张:“此次造成如此大的一场损失,下官难辞其咎,只希望司量部令能宽限些时日,等下官严查此案,若是能查到那些倭寇的据点将其根除,追回贡品才能略略心安,到时也好随大人您回都请罪,若是终不能使此案告破,下官只能以死谢罪,也无脸再去见陛下龙颜了。”
毗昙听了却久久不语,室内一时沉寂,雷骆虽是久经沙场之人,却也是满额密汗,正僵持之时,一声长笑却打破了满室凝重,几人蓦地抬眸,都盯紧了正从门外进来的纤纤女子。
蓝珠长裙无瑕,青丝凌乱,未施胭脂的面颊苍白得像染了月色,一双美目波光潋滟,却像是罩了层秋日的薄雾,她歇力笑着,步步接近,目光掠过堂前众人,最后只盯在面无人色的华璋脸上。
毗昙与洛伊不识来人,都惊奇地看着,还是雷骆率先反应了过来,当堂怒斥:“蓝珠,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个样子就来了上房!”
这一声震得梁上尘土飞扬,却没有让华璋回过神来,他愣愣地看着蓝珠,突然觉得她这么陌生,陌生得让他手足无措。
“夫君,你果然是在这儿的,看来司墨没有骗我,真是奇怪,你的丫头怎么没有学得你骗人的本事,就这么诚实了呢?”蓝珠笑靥如花,站定在华璋的面前。
洛伊听她叫华璋夫君,便知道了蓝珠的身份,心中的惊奇却一丝不减,这女子看上去有如清莲出水,洁净得不染一丝飞尘,但她的情态却是大不正常,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让这么一个女子魔怔了一般。
“岂有此理,今日有贵客临门你怎么如此疯颠无状,华璋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将蓝珠送回海棠苑去。”雷骆尴尬万分,但他也看出蓝珠的情形不对,言语柔软了几分,提醒着华璋,一边要对毗昙解释:“大人勿怪,她是我的儿媳,想必是与儿子闹了什么别扭,真是失礼。”
“公公您错了,夫君对我如此好,我们怎么能闹别扭呢。”蓝珠依然笑着,这话虽然是对雷骆说的,却仍然盯紧了华璋不放:“夫君,你怎么让下人们称柳奴姑娘呢,她是哪门子姑娘呀,这样不对,要叫她柳夫人才是,一个嫣夫人一个柳夫人,夫君真是好福气呢。”
华璋脸色煞白,他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想要伸手去扶笑得花枝乱颤的蓝珠,却被蓝珠一退避开:“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让我信任你了么?我还想听呢,你说过那么多次,为什么今天不说了,是不是谎言说得太多,自己也厌烦了,还是谎言只能说给我听,当着这么多人,夫君就害羞了,说不出来了呢?”
雷骆听蓝珠竟然拉扯出了嫣然,紧张得全身僵直,这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是好,只看向毗昙,却见他唇上带着戏谑,看得倒是仔细,反比刚才认真,心中又急又怒,又不敢再逼狠了蓝珠,只恨不得就此死了还好。
“你倒是说呀。”蓝珠突然发怒,柳眉倒竖,目中的绝望如剑,刺穿了笼罩的雾气,尖声质问:“说我是你唯一的妻子,说心中只有我,说让我一世不离,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不说了,你当着公公和贵客的面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就相信,你说呀,你说!”
“蓝珠,求你……”华璋双目泛红,他看着悲痛欲绝的妻子,想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却不料只见寒光一闪,蓝珠高举起手臂,掌中一把花剪,冷冷地睥睨着华璋。
堂上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雷骆霍地起身,洛伊也同时站了起来,就连毗昙也收了唇角的戏谑,微咪双目。
“我再也不相信你的心了,因为它藏得太深,我看不见,你若是真的爱我,就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心里,是不是真的只住了我一个。”蓝珠复再喃喃,她又微笑着,仿佛说着最甜蜜的誓言,伴着一众人的惊呼声,直将铁剪插向华璋的胸口。
那一刻,蓝珠清楚地看见了华璋的微笑,他一动不动,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那一刻她的心突然一阵颤栗,仿佛清醒了一般,但已经晚了,铁剪已经深深扎入了华璋的前胸,他月白的锦袍上极快绽开了一朵灿烂的殷红,染红了她惊恐的双目。
那一刻,华璋没有觉得一丝疼痛,他甚至觉得那是一种解脱,因此他笑得适然,他展开右臂轻轻将蓝珠揽入怀中,他说:“我的心里,真的是只有你的,蓝珠,你现在相信了么?”
那一刻,他的热泪轻轻滑下,洇湿了她的肩头。
“来人呀,来人呀,快去请大夫,快把这疯女人给我拖出去,来人呀,快,快!”雷骆看着儿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才如梦初醒一般,再顾不得维持面子,狂喊着下人,又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蓝珠拉开,急着查看华璋的伤势。
蓝珠同样无力瘫软在地上,她呆呆地看着华璋,他还在微笑着,依然看着她,目光一如从前,却渐渐在黯淡下去,她这才完全醒悟过来,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再次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华璋的手:“华璋,你说过你要陪我一世,这是怎么啦,你不要睡,你不能睡,华璋,你看着我,你不能总是这样,总是答应我又做不到,华璋,我错了华璋,你不要睡,你不要睡,你不要睡……”
“你还嫌害他得不够,你走开!来人呀,还不把这个疯女人拉出去。”雷骆见儿子面色青白,胸口还插着那把要命的铁剪,不由暴怒,一把将蓝珠推开。
“父亲,不要难为蓝珠,不要难为她。”华璋似乎用足了力气说了这一句,终于头一歪昏迷过去。
“毗昙,你去救救他吧,他们俩,真可怜。”洛伊已经是双目泛红,她轻轻地恳求毗昙,然后上前扶起了蓝珠,在下人们的引领下,将她扶出了堂屋,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造成了一对有情人的互相伤害,她看着悲痛欲绝的蓝珠,有种哀凉也遍布身心。
兰城郡三月的阳光,原来也有不温暖的时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