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新沾影，寒江旧落声。

果不其然，飞鹰台一排崭新吞吐着寒光的刑具，让小神女小金迅速地崩溃了，只不过才施用了一番银针拶，让十只青葱玉指变得血肉模糊，再端上一盆冒着沸腾热气的滚水往小金面前一放，廉宗阴冷的眼神只需在那双皮开肉绽的手上稍作停留，小金就吓得满身机棂，滚烫的轻烟让她眼前模糊，灼热的温度让她心惊胆颤。

体内的城堡再怎么坚硬，只要有一个角落开始崩塌便会轰然坠地，更何况这个城堡本身就没有坚硬的基础，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而已，气喘吁吁的小金再也没有必要坚持什么，不过还是装出一副迟疑与犹豫的模样，将渺依指使自己串通巫师散布谣言的“事实”招供了出来，廉宗立即一溜小跑去禀报了女王。

女王似乎早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当即下令去天牢提审渺依，但阏川带回的消息让女王震惊，渺依居然死在了天牢里。

中毒，死状与太后还有静秀极为相似。

唯一的不同是太后与静秀是唇角带血，而渺依却是七窍流血。

天牢的石狱只有一把钥匙，由阏川亲自保管，就算是看守天牢的士兵也没有办法与犯人接触，但渺依却死了，除了服毒自杀似乎没有其他的解释。女王端正地坐在阴森的殿堂之中，目光冷洌如出鞘的长剑，底下呆立的一排官员都是大汗淋漓，因为不管是刑部、义禁府还是御医院，竟然都未在纯阳殿发现致太后仙去的毒物，太后的死因尚且成谜，疑犯又畏罪自杀，怎不让女王震怒。

可众官员也实在没有办法，仵作们对静秀的尸体进行了检查，中毒而亡是一定的，但所中何毒中毒方式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答案，纯阳殿内所有的食材、药品也都做了检查，就连宫女们的处所都翻检了数遍，却什么毒物都没有搜出。

“搜神宫！就算是把整个神宫夷为平地，也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处。”女王最终没有诃责官员们，她将所有的怒气都倾泻在了神宫，渺依的死亡造成了女王怒气的郁结，她决定亲自审问神女小金。

小金再无一丝坚持，她极为细致地描述了渺依如何吩咐自己串通巫师散布谣言一事，却矢口否认知晓上天官谋害太后之阴谋，“不过渺依神女常常将自己关在处所，说是在研制某种药方，就连有助太后娘娘睡眠的怡神香，也是渺依神女亲手调配。”小金似乎已经慌不择言，恨不得将渺依的一举一动都回想一遍，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禀报给女王，以换得能让自己生存的机会。

到了午时，负责搜查神宫的廉宗总算是是带来了好消息，他真的将渺依的处所拆了，才在墙内发现了一个暗龛，里边藏着一个玉色锦盒，这个锦盒里，有数十粒薰香，还有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堆乌黑粉末，嗅之无味，因此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仵作用了指甲盖那么一丁点份量，却毒死了一匹健壮的青骢，那匹马死前倒地翻滚，却嘶鸣无声，耳鼻之内皆有鲜血流出，症状与三位死者极为相似。

一切似乎已经无庸质疑，毒死太后的正是上天官渺依，她见小金落网情知不保，因此在天牢之内畏罪自杀。

如此真相让女王雷霆大怒，当即下令将渺依枭首，把她的人头挂到城墙上去，并且诏告天下，上天官渺依为了夺取神权，勾结巫师蛊惑人心恐怖于民，更阴谋毒杀新罗之太后，实乃大逆罪人万死不泯其罪，虽然已经畏罪而尽，须枭首示众以示重惩，神宫上天官尚且如此，可见神宫再也不能成为护佑新罗臣民的神圣机构，反而沦为装神弄鬼阴谋残害百姓甚至王室的毒瘤，必铲除才能安悠悠众民之心。

但女王仁慈，并不欲深究其余神女，就连小金也保住了一条性命，只发往边邑为奴，遇赦不恕。

洛伊与毗昙回到国都时，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和白会议关于废除神宫的议案，几乎没有遇到一丝阻碍，甚至众位和白完全没有一句讨论，大家纷纷以赞同的木牌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十票通过，美生因为出使唐朝，因此这次会议他并没有参加，但显然他的一票已经无足轻重。

毗昙出了列仙阁，立即便赶回飞鹰台，女王下令由他与洛伊合力找出渺依毒杀太后的方式，另外是否在纯阳殿还有同党，她绝不允许杀死太后的凶手逍遥法外，女王悲哀的想，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与父母、姐姐团聚，却没想到这么快地重新失去，此时她才感觉到真正的孤独，空旷而高敞的殿堂之中，阴风从各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缭绕暗袭，让她防不胜防。

殿下侍候的小英，微微垂眸，唇角牵起了一丝莫名的笑意，兴奋让她好几晚无法合眼，这当然是因为夙愿的达成，渺依死了、神宫废了，这是公子送给她最好的礼物，她的一生，此时真的变得简单了，唯公子之令丛矣。

毗昙步伐生风地回到飞鹰台的执政室，见洛伊娇俏的身影几乎被高高的文宗淹没，她显然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抬眸一笑，才起身相迎。所有的阴霾便仿若苍白的天幕之下远迁的雁群，振翅而远。她的微笑，总是能照亮一切阴暗，背光而立的毗昙忽然这么恍惚了，险些忘记了肩上的重担。

但这般恍惚是极为短暂的，因为洛伊只是匆匆一笑便极为认真地分析起了案情。

渺依房间里的毒药已经交由与他们一起回都的神医尹厚研究，现在还没有结果，但单从表面上的证据来看，凶手无疑便是渺依，因为她自入天牢，除了阏川不可能会有其他的人接近她，但她却中毒死了，天牢相当于一个密室，既然不会有外来的凶手，那么只能是畏罪自杀。

但洛伊心中却一直在怀疑小英，所以她一回宫便亲自询问了纯阳殿职位较高的宫女，又令无名之徒们分别询问了各个小宫女，但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未发现异常，平日侍候太后饮食、药剂之人便是静秀与渺依，所有的饮食、药膳都由静秀姑姑亲自试毒之后方才呈上，若是在饮食之中投毒并不是没有可能，因为静秀与太后的死状几乎完全相同，极有可能是服用了同一种毒药才毒发而亡。

但饮食也好，药膳也罢，都是静秀亲手准备，外人投毒的机会是极小的。

小英极为清白，她从未单独进入纯阳殿中，即使是奉女王之命去纯阳殿询问太后的病情，也是与静秀在正殿相谈，竟没有接近太后居住的春兰堂一步。

洛伊还有怀疑之人，那便是吉上。

吉上是高阶神女，极得渺依的信任，她有极大的机会在渺依身边动手脚，暗中投毒陷害渺依，可是太后驾崩之后，神堂便被封锁，渺依更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处所不让任何人接近，吉上当然也没有机会接近她，这个时间是五日，那么是否会有毒药在五日之后才会突然发作？

毗昙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对于各种毒草的性能极为熟悉，他非常笃定不会存在毒发时间如此漫长的毒草：“毒草只有慢性和烈性之分，慢性毒草具有极强隐蔽性，需要一定时间的积累才能夺人性命，我怀疑致死太后的是慢性毒草。”

“有近十日的时间，渺依并没有办法接近纯阳殿，她是没有办法继续给太后用毒的。”洛伊赞同毗昙的观点，缓缓点头。

“所以她只能是通过慢性毒草，先前就在太后体内积累了一定的量，等十日之后太后毒发，才能洗清自身的怀疑。”

“你笃定了渺依就是凶手？”

这突如其来的疑问让毗昙一愣，他仔细地思索了一番，方才慎重答道：“就如今掌握的证据来看，渺依的确有最大的嫌疑，且不说集市上关于国丧的传言，除了她与静秀以外别人的确没有机会给太后用毒，但静秀同样中了毒并且没有毒杀太后的动机，凶手当不是她。”

洛伊略蹙着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渺依是有动机也有机会，但有一点很让我疑惑，她曾有十日的时间，虽然女王下令不让她再接近纯阳殿，但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她为何不干脆将那毒药销毁？”

毗昙听了也是沉眉不语，再思索了一番，问道：“你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而洛伊却陷入了犹豫，她虽然怀疑小英与吉上，但并不肯定，此事若真与这两人有关，更与滁盱脱不了干系，但她不想轻易怀疑滁盱，他曾经豁出性命相救，这个恩德让洛伊铭记于心，因此她并不打算将心中所疑告诉毗昙，轻轻一笑：“并没有，我只是多疑罢了。”

“若真凶并非渺依，她为何要畏罪自杀？”毗昙摇了摇头，微微咪起一双星目。

所有的疑虑其实都如湖面星月，只是模糊的影像并且极易变幻，最终的答案只能通过对静秀尸体的查验与在渺依房间暗龛之内发现的毒药的查验方能揭露，一日之后，当满目血丝的尹厚拧着眉从仵作房出来，所有的人都表情紧张，刑部令、义禁府令与御医们半是期待半是忐忑，他们的心情极为交错复杂，一方面，他们经过许多日的努力，尚不知太后中了何毒如何中毒，当然极不愿看到这个宫外的游医查出真相，另一方面，他们又实在对此事无能为力，若是连尹厚也查不出来，这事情得不到解决，女王必定降罪。

但尹厚对于扭曲的众官员视而不见，他负着手，步伐沉重地穿过官员们排列得毫无章法的队伍，径直往飞鹰台行去。

秘龛之中的毒药正是致死太后、静秀与渺依之毒，并且在与毒药一同发现的怡神香中，也含有此毒，谨慎的尹厚又对太后房内香炉所余之香灰进行了查验分辩，确认香灰中果然含有余毒。

“此毒实为剧毒，若是直接服用，几乎立即便会毒发而亡，但若是掺于熏香之中，便又成为慢性之毒。”尹厚解释：“只是小人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此毒，不知何名，只能分辨出中有紫薇鸠、落魂乌两种毒草。”

“紫薇鸠能让人失声，而太后娘娘也好，静秀也罢，临死之前必然经过剧烈的挣扎，却都未能呼喊出声，以致宫女们皆未发觉。”毗昙一边听一边点头，知道洛伊不懂得这些毒草的药性，解释给她听。

“这么说，毒是掺在了熏香之中。”洛伊拧着眉，也在思量。

“这怡神香是渺依亲自调制而成，看来凶手必是她了。”毗昙断言。

洛伊却有不同意见，若是吉上想要在渺依调制薰香的过程落毒，也并非没有机会，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我曾留意一名宫女的证词，说是静秀也出现了与太后娘娘相似的病症，头晕目眩、手脚无力，这是不是毒香造成的？”

“小人实在没有见识过这等毒药，不敢确定。”尹厚摇了摇头。

三人各自拧眉思索良久，最终决定先将这个结果上禀女王。

德曼听了洛伊与毗昙的话，眉心没有一寸舒展，她想不到毒竟然是下在了熏香之中，难怪自己已经将渺依与纯阳殿隔离，却依然没有挽救母亲的性命，母亲曾说过怡神香能让她安稳心神，得一个悠然之梦，那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料这熏香竟然是催命的毒烟,轻缭曼妙的表面之下，隐藏着张牙舞爪的狰狞。

“这事情一定要查个明白，毗昙听令，奉朕口谕，去死牢中提出两名死刑犯，在他们身上进行验证。”

女王突然下令，却换得毗昙响亮的一声允诺，这两个笃定不移的君臣忽然让洛伊愣怔了，转瞬之间便是两条人命，但她极快地回过神来，死刑犯，对于他们来说原只是更改了死亡的方法而已，但洛伊却忽然对此次事件丧失了一切兴趣，她轻轻一礼：“陛下，下臣不熟毒草功性，实在是帮不得太多，请陛下恕罪。”

“也罢，这段时间原花身入疫区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几日吧。”德曼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揉着眉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这么多日以来，甚至没有时间为母亲的去世彻底伤心一场，她已经被怒意燎烤得焦躁不宁，她跟着挥了挥手，虚弱无力地看着毗昙与洛伊双双退去，这才拿起溟州瘐信的奏报。

他的笔锋稳健有力，但却极为陌生，原来自己在过去的那些与他相处的岁月里，并未经常见到他的笔迹，手指轻轻滑过那些清晰的字迹，终于还是轻轻一叹，他说溟州城的情形已经稳定，身患疫病的百姓正在痊愈，郎徒们已经陆续撤出，预计五日之后，疫区便可解封。

这无疑是让女王安慰的消息，她的手指在最末的那个名字“瘐信”上反复来回，她想他一定瘦了，她想她就快与他相见，心中忽然掠过久违的欣喜，但瞬间又消散无痕，就算他在她的眼前，俩人之间也存在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是君臣，再不能接近一步，亲密一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