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曈曨。
飞鹰台的正殿之后,美生等人正在议事厅内等待着毗昙面圣归来,肃查大贵族们贪污暂告一个阶段,在坐的诸位虽然都“吐”出了不少家产,但想到光明的前途,对于小利的损失也都尚且释然,就连一贯极为注重黄白之物的夏宗都是满面微笑。
“这次为国库追回了这么多银两,想必陛下定会对司量部更加倚重。”夏宗畅快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颔,尖利的笑声依然还是那么浮躁。
没想到目光短浅的夏宗都能明白这一点,美生更是一脸得意,如今的他对毗昙已经极为佩服,他丝毫都不怀疑毗昙继承了美室的所有血统,只要跟在他的身后,他的家门在新罗将会持续显赫,甚至姐姐内心所怀却无力实现的光辉之梦,也会由毗昙最终完结。
正陷入睱想之中,议事厅的木门却被人霍地拉开,尖利的摩擦声瞬间掩盖了夏宗的笑声,惊慌失措的廉宗一头闯入,面颊上那道伏似蜈蚣的伤疤扭曲着,显得有些森然有些滑稽。
“出事了!”
三个字让美生与夏宗的笑容瞬间僵在唇角,就连薛原都抬起了眉头。
“毗昙公正跪在仁康殿前,陛下却径直去了大殿。”廉宗脖子一直,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才解释道。
夏宗在脑子里琢磨了好几遍廉宗的话,还是没明白这究竟是出了啥事,却见美生与薛原蓦地起身,俩人几乎同时冲廉宗发问:“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毗昙公现在依然跪在仁康殿前。”
话音才落,薛原已经抢先一步跃出了议事厅,他明知毗昙冲动的个性,害怕他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而美生也是步伐凌乱地紧跟其后,顺手扯了一把喘着粗气的廉宗,议事厅内瞬间只余夏宗一人呆坐,笑容还僵在唇角,双目却瞪得溜圆。
毗昙跪在朱红的檀柱之前,幽黑的长衣散落地面,却更显轩肩直脊、坚定不移,突如其来的仓惶步伐之声并未让他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四双长靴停在面前,方才抬目。
见到此等情形,美生大急,直蹲下了身子紧声问道:“司量部令这是为何?”
毗昙看清来人,却垂下了眼睑,只冷声说道:“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毗昙公怎么能这么说话,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能与我们无关?”夏宗气喘吁吁,一路之上他当然已经明白了过来,毗昙在仁康殿前罚跪,当然是激怒了女王陛下,如今自身家族的生死荣宠都与毗昙息息相关,他一着急就说出了这般无状之言。
这当然会激怒毗昙,他轻轻地抬起眼睑,眸中暗涌呼啸扫视面前四人,缓缓一眼便让众人噤声,廉宗甚至小退一步,再不敢多说多问。
“若是不想让事情闹得更大,你们速速离开。”重新垂下眼睑,掩了冰冷如霜的目光,毗昙重又淡然。
却再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以及薛原暗沉的嗓音:“陛下回来了。”
德曼缓步到了正殿前,扫视了一眼拥堵在殿前的几人,秀眉紧蹙。美生等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眸色不断地在眼底来回,穿梭在毗昙与女王之间。
“毗昙听令。”德曼不想理会美生等人,只略略侧目:“速速回去便罢。”
她不追究他在殿前的无礼之行,已经是极为宽恕了,她希望毗昙能明白并且放弃,但是她显然还不够了解毗昙,他的倔强与坚持,他对于爱慕的企图与执着,注定他不会后退半步。
“陛下恕罪,若是陛下还是不许小人今日所求,小人将长跪不起。”
毗昙的话让美生等人大惊失色,同时也明白了女王并没有怪罪于毗昙,反而是毗昙在逼迫女王,四人相互交换眼色,不敢出声,只听德曼忽然冷笑,却也没再多言,领着宫女们离开,一阵湍急的秋风过后,轻薄的雨幕凝结成银针一般,敲打着红瓦青石,脆脆有声。
“如果不想激起陛下的怒气,你们立即离开。”毗昙此时无比冷静,情知若是有美生他们在此掺和,只能让局面更为僵持,他只不过是想陛下准许他获得爱慕,不想引发更多的矛盾。
“究竟是为了何事?”美生这才从目瞪口呆的状态清醒过来,焦急地欲上前追问,却被薛原一把拉住右臂。
“我们离开。”薛原此时无比冷静,他虽然尚不明白毗昙与女王之间究间因为何事起了争执,但他看到毗昙极为镇定,当不会引起大乱,因此才阻止了美生。
却令美生更为焦急,恼怒地甩开了他的掌握,一双桃花目怒瞪:“难道让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若是我们在此纠缠不休,反而会让陛下更为气恼。”薛原也不多说,撩下一句之后转身而去,他相信美生定然也会明白,才率先离开。
冰冷的雨丝抽打在他的面庞之上,薛原却极为安慰,他抬眸望着苍白冷清的苍穹,微微一笑,玺主,您看到了,毗昙不会冲动行事,他已经逐渐成为可堪重任的领袖,玺主,您定能安心。
——
谁也没想到毗昙在殿前竟然硬跪了一夜,一直到了次日辰时,德曼前往大殿理政,见一袭黑衣的毗昙还是直跪在檀柱之前,心中又惊又怒,不发一言甩袖而去。而这件事情其实早已在昨日便传遍了新罗宫中,引起了许多人的猜度商议,便是在大殿常议之时,就有红衣言官公然弹劾毗昙对女王不敬,恳请陛下施以惩罚。
自我安慰了一日的美生,再也不能淡然处之,马不停蹄地将众人召集在自己的府中,险些沉不住气便要去请正在法门寺修行的世宗出山了,多亏了薛原劝住,几个人围坐在硕大的红木圆桌之旁,焦躁不已却沉默无语。
“现在究竟有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寂静与压抑让夏宗率先崩溃,举着手掌拍在桌上,尖声询问。
“正是如此,司量部令究竟是为何与陛下僵持?”周真不明就里,诺诺地附和,惊疑的目光在众人面前犹豫地游离。
“若是知道是为了何事,我也不至于如此焦急。”美生重重叹气,一阵摇头,毗昙的性子比美室更加倔强,他若是不想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问出什么来。
廉宗自入了美生府后,倒是未发一言,却分明在思量着什么,一双三角眼时不时就咪起,狡黠的眸光常常来回,薛原一直注意着他,这时方问:“廉宗你在怀疑什么?”
廉宗仍有迟疑,半响才说:“我也不敢肯定,只是看司量部这段时日忙忙碌碌,又是找博士青暄制作指环;又是不惜重金造就玉华楼、西院梅庭,都与原花大人有关……”
“是婚事!”美生恍然大悟拍案而起:“毗昙他早几日便问过我,有关王室婚姻程序之事。”
“这么看来,陛下并不赞成毗昙公与原花的婚事。”周真也极快地想到了矛盾所在,若有所思。
美生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目轻挑,滟光回转却暧昧不明:“当然是不赞成的,若是毗昙与洛伊成婚,便掌握了滔天权势谁可比及?”
“这么说我们要促成此事呀。”夏宗一扫刚才的焦躁,狭长之目微咪,仿若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前程似锦:“我们既有贵族的支持,再有花郎们成为后盾,这不就完全回到了玺主再世之时。”
话音才落却引来众人侧目而视,摇头叹息。
“陛下对毗昙尚有戒心,若是毗昙坚持与原花成婚,只怕会激怒陛下。”薛原满面严肃,昨日见德曼的态度,分明是不想追究毗昙之罪,但若是任由这样的局面僵持,女王即使不追究,其余另怀心思之人也会挑唆生事,今日大殿之上奏本的红衣言官,便是一个开头。
“对对对对对对对。”茫目的发出一串叠音,夏宗极为罕见地赞成了薛原的意见:“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去劝毗昙回府才是。”
再次遭到了众人的鄙夷,毗昙的性子,在坐的又有谁敢不怕死的前去相劝。
“我有办法。”美生睨了一眼夏宗之后,缓缓说道,而一双桃花目中一闪而过的烁光却泄露了他摁捺不住的心思:“我去找原花,如今也只有她才能解除此次危机。”
——
洛伊因为上次与德曼不欢而散,这几日并未入宫,因此毗昙在仁康殿前长跪的事并未传到她的耳中,听美生说了事情原委,心中震惊的同时却有一股有如春风的暖意在心头缭绕不去,整个人便如被时光凝滞,精致的眉目略含柔情,久久沉默。
美生看着面前有如冰玉雕成的美人,一阵心动神移,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再默默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说道:“原花大人,目前只有你才能劝服司量部令,不能让局面僵化,您……”
“我这就入宫。”无须太多解释,洛伊略提着缪兰缀花长裙,莲步轻启与美生擦肩。
只觉一阵清新馥郁的馨香掠过,让美生再度陷入了幻境,直到洛伊推门而出的声音才惊醒了他,一转身急跟了几步,满眼都是绰约仙姿,心内不由得暗叹,枉我美生纳妾数十人,总以为是阅遍芳丛了,万紫千红与眼前的倾国之颜一比,便如残花败柳一般,这等绝色偏不能争取,实在是平生之憾。
洛伊自然未曾注意美生,她的心中喜忧交集,步伐如风直到仁康前,看着那个黯黑的身影笔直地跪在檀柱之前牌匾之下,心中一恸便是晶莹满目,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等到了他的面前,却早已将眼泪蕴藏在眼底,她不会让他再添担忧,风霜雪雨必须是两人担当,所以洛伊微微一笑。
婉美的缪兰丝裙映入眼底,毗昙才略略抬目,一双婉若秋水的眼睛正凝视着他,带着些了然带着些欣喜,他看到洛伊在笑,真好,她懂得他的心意。
而毗昙那双略带血丝的双目再次让洛伊鼻翼酸楚,她蹲下身子,平视着他饱含笃定的双眸,忍不住伸出柔荑,冰冷的指尖温柔地接近,放在他的面颊上,那里染了秋雨的寒凉,触指一片湿润。
“你不要管。”依然还是笃定的语气,却是满目温柔,一见到她膝盖的疼痛便烟消云散,为了能够与她厮守终生,即使跪断了双腿也是不值一提。
“这是我们俩人的事情。”洛伊笑意更深,替他拭干面颊上冰冷的雨丝,昨宵风急雨密,自己在温软的卧榻之上尚觉秋意渗人,而他却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心下更为酸楚,却更加地笃定:“我们要一起解决。”
于是绝然转身,凝视着深深殿堂,秋水之目温柔尽失,深遂不可见底,她必须与女王一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让毗昙一人承担。
他必须是安全的。
洛伊的唇角逐渐冰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