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寂寥终难话，独上高台。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

昭阳殿前，白衣和白、紫衣贵族、红衣言官、铁甲兵士，济济于前林林列列，金阳灿烂薰风烈烈，广袖飘舞长衣昭展。深红的一袭柔毯铺展在白岗石地面，一直从白玉阶延续而上，直到大殿之中，金椅之下，因为正处国丧，丝竹全无，却有震震鼓声隆隆于耳，整个场面显得隆重而深沉了下来。

金靴轻踏红毯之上，德曼昂然而入，朝云髻上所佩的金冠折射着朝阳的光辉，灿烂夺目，一袭深红泛彩暗花长衣之上，振翅的金凤引项高歌，一双澄静的清目直视前端，在她的臣民炙烈目光的注视之下，稳稳而缓缓，步步接近那巍巍金殿。

一路行来，经过了郎徒们、经过了大臣们、经过了龙春公与春秋、经过了功劳的赫赫的花郎、经过了瘐信、最后经过了摩耶夫人，步上白玉阶时，便只有德曼只影独身。

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了身后，她的耳边除了风声，便只有鼓点，她越行越高越为孤寂，直到昭阳殿三个大字就在抬眸之处，这才转身，灼灼之目扫视着阶下众人。

鼓声略停，全场寂静。

不过瞬时，鼓声忽然急促大振，主持登基仪式的金舒玄于阶下，长声震宇：“恭贺女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齐拜倒，口称万岁直裂碧空，而瘐信与阏川的双目早已饱含热泪，他们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德曼，她成功了，了不起的女王陛下，她终于是实现了这一辉煌之梦，她是胜者，唯一的胜者。

瘐信的心中当然还有一层酸楚，因为直到此时，他们才是彻底地远离了彼此，从今以后，她是君王而他是臣子，这才是他们唯一的关系，德曼，我会遗忘你，但是我的女王陛下，瘐信这一生，必将效忠于您！

而毗昙此时，当然也是举臂而拜，三呼万岁之后，他蓦然抬眸，女王发上的金冠灿烂夺目，几乎刺穿了他的双目，直到此时，辅佐德曼成为女王的关于师傅的遗命已经完成，那么接下来再当如何？

那便是我的梦想，我也有光辉之梦，接下来，我要夺回属于我的。

毗昙仰视着“昭阳殿”三字，目光灼灼。

——

鼓声震天飞越层层宫宇，传至昙华殿的众人耳中。

今日，世宗、美生、夏宗以及薛原等人奉诏入宫，却并未能参加德曼的登基礼，而是被令于昙华殿等候德曼的诏见，此时众人的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一边担忧着家族的安危，一边又痛恨着薛原的屈服，在他们的心里，依然对玺主会自绝而降这件事半信半疑。

虽然明知薛原必不会背叛美室。

这么等待着越来越焦躁，美生率先摁捺不住，忽然推搡了一把薛原：“姐姐一定与你做了什么交待，你就这么打算沉默着么？”

略一抬眉，薛原才像是沉思之中醒过来一般，如今空荡荡的昙华殿，熟悉的议事厅都会让他恍惚，仿若窗前屏后，时不时还会闪现玺主高贵的身姿，他盯着美生，微微一笑。

他是在等待他们率先焦躁，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听自己所言。

“玺主确有交待。”短短的一句话便让其余的三人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六道目光直射薛原。

“临终之前，最后的遗命，是让我们继续辅佐毗昙。”仿若回到了当日，薛原心中又是一片苦涩。

美生与世宗默不作声，夏宗却张大了嘴，仿若根本不能接受如此现实般：“这么说，母亲是要将一切交给那小子，怎么可能？”

“夏宗住口。”世宗轻喝出声：“勿须置疑玺主之决定。”

世宗的反应让美生与薛原都生了些孤疑，齐齐看向他，这几日以来，须发斑白面色憔悴，世宗迅速的苍老了下去，玺主的辞世仿若也带走了他的一部份，历来看重私利的世宗公，仿若忽然不同。

“毗昙是玺主与真智王之子，身份贵重，如今又得女王陛下信任，当然是最佳人选。”世宗淡然迎向美生与薛原的目光，听了玺主最后之令，他再无一丝怀疑。

夏宗此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缩了缩脖子，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

美生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再次盯紧了薛原：“这么说，姐姐一定另有安排，陛下不会追究我们之罪？”

德曼已经登基，美室与他们便是行了大逆之罪，难道女王真的能如此大度饶恕众人的罪行，美生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一双桃花目却还是盯紧了薛原不放，仿若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是掌握在薛原的手中一般。夏宗也明显同样关注这个问题，略带着紧张，而世宗却仿若陷入了茫然，垂眸不语。

“玺主选择了断这一切，正是因为要保全我们。”即使胸口发紧，薛原还是说了这一句，却疲累得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与世宗共同陷入了静默。

直到瘐信前来传令，领了众人前往仁康殿。

是的，从今以后，再也没有绮罗殿的德曼公主，只有仁康殿内的善德女王。

德曼并未在正殿，而是踱步于仁康殿的映日池边，池水虽然不深但清可见人，一轮红日果然在池底荡漾，碧莲之下有锦鳞妸娜摇曳，撞碎了一池清波，尚不及更衣，便急着见薛原等人，当然是想知道他们的态度。

他们，是否甘心成为自己的臣子，这犹为重要。

薛原等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远远地便看见德曼发上的金冠赫赫，这无疑让几人心中再添沉重，一边担忧着家族，一边又为玺主感伤不已，心内半是妒嫉半是忧愤，却识趣地不敢在面上露出些微。

德曼负手看着众人，目光灼灼却并不说话，仿若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美生等人脊梁发冷，即使是在烈日之下。夏宗只略略地翻了一下眼睑又立即垂得死死的，奇怪着不过隔了几日，德曼从公主成为女王而已，自己怎么就这么害怕起来。

只有薛原面色如常，率先跪倒深深叩拜，直呼陛下万岁。这当然引起了夏宗的不满，侧目而视鄙视不已，却忽然见到世宗也跪倒在地，紧跟着是美生，于是膝盖一软，自己急忙着伏身便拜。

隔了半响，方才听得懒懒的一句：“免礼。”

却并不叫平身，德曼俯视众人：“尔等可知己之罪？”

音量不高却足以让几人冷汗满额，伏在地上不敢免了那礼，眼前只有德曼微微拂扬的殷红长衣，衣下隐隐一抹赤金，让众人浮躁不停。

只闻薛原沉重之声：“臣等知罪，罪大之极，不敢请恕。”

又是一阵静默，德曼面上严肃之色渐消，方才略退了两步，语气更加沉稳了下去：“若是知罪便各自回府候罪便罢。”说完彩袖一挥，转身便将众人抛诸身后，从今以后，君心难测，自己的心思，绝不能让他们轻易测明。

果然连瘐信都没能明白德曼的意思，本以为今日叫了这几个叛逆来是要降罪于他们，不过只是简单的两句喝斥而已，便放了他们回去，不由让瘐信满头雾水，默想了一阵才问：“陛下，是否要我安排人严加看守。”

德曼却轻轻摇头微微一笑：“他们不会逃跑。”

再行了几步，忽然又调转头吩咐：“我传了洛伊入宫让她在绮罗殿等候，现在你带她去擎苍台吧。”

——

洛伊立于擎苍台上，忽然想起了毗昙那日说起这里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强调着自己一定会喜欢，引得自己早就心向往之，不料今日便得了这个机会，此时展目四顾——季夏月的长风袭卷着赤金奔涌无际，山野轮廓起伏连绵不断，犹如骏马扬蹄疾奔，果然是锦绣满目，让人心怀振奋，仿若并非困于重重宫厥，而是身于山河之中。

站在此处，便能志气飞扬，洛伊几乎都有了一种泼墨题词的冲动。却闻身后细细的步伐声，原来是小英领着几名宫女，托着茶具与热水来此，看来女王陛下是要与自己长谈？这么一边思量着一边行了过去，揭开茶碗一看，是白梨。

是美室最喜之茶，这不由得让洛伊心中一黯，却明白了德曼是想与自己商议美室之事。

果不其然，德曼来后一张口，便是这件事情。

“这是朕登基之后要处理的第一件要事，虽然心中已有决断，可还是想听听小姐的意见。”德曼稳稳受了洛伊一礼，才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托起茶碗轻啜，再叹：“果然是美室素喜的白梨，清香蕴雅让人回味无穷。”

洛伊方才微微抬眸，目光轻柔不着痕迹地扫过德曼的面容，她显然是换了服饰方才来此，想是嫌累赘吧，发上已无金冠，但即使如此却也金珠步摇环环，秀发再不垂肩，挽成华贵的芙蓉髻，威严无比。

俨然便是女王之威。

洛伊细细度量了一番，垂目而答：“民女不敢湍测陛下的圣意，不过陛下一向高瞻远瞩，美室的时代已然落幕，陛下当然会以神国之前程为重，无论是如何决断当是明智之念。”

此话说得极为谨慎，德曼听了便知洛伊其实已经明了自己的决断，并且她也是赞同的，却还是一叹：“朕极为希望能与小姐成为挚友，只有你我两人之时，小姐勿须如此。”

“陛下乃一国之君，民女又岂敢僭越，唯愿与陛下解忧而已。”洛伊笑答，此话说得极为婉约有礼。

德曼也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再尝了一口香茗，才说道：“朕不会追究谋逆一事，并会继续留任薛原等人，只要他们甘心成为朕之臣子，尽心辅佐朕繁荣新罗，朕便会一视同仁。”

虽然已经料到了德曼的决定，但是听她这么亲口一说，洛伊还是心怀钦佩，毕竟谋逆乃是大罪，是身为君主绝对不会姑息之罪，德曼如此决断虽然也是为了国家的长远打算，但若非胸襟宽广之人是绝不可能做到如此，便是这一举措，便不知要让多少须眉男子形愧了。

于是由衷一句：“陛下圣明。”

“却也不是没有担忧的，毕竟他们是美室亲近之人，美室虽亡，想他们心中对朕必有恨意，是否能甘心成为朕之臣子，还极难说。”德曼一边道出心中的忧虑，一边灼灼地盯着洛伊。

“陛下想要民女做什么？”明知德曼必有打算，洛伊便也直截了当。

却略一沉吟，目光如炬直逼洛伊，方才颔首：“想让小姐成为朕之忠臣。”

果然，还是想得到自己的承诺，洛伊一笑：“民女还是一如往昔……”

“这也是为了毗昙。”德曼知洛伊话中之意，于是打断了她，说道：“朕无法信任美生等人，但朕信任毗昙，若是小姐也能成为朕之忠臣，朕心甚慰。”

虽然并没有明讲，但话中意思已明，德曼当然了解美室之心，是想要保留美生等人的势力为毗昙所用，她担心美生等人策反毗昙，因此想要得到洛伊的允诺，若毗昙身边有洛伊时时提醒，相信不会受人迷惑而行不义之事。

这的确与洛伊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当然不想见到毗昙之乱的发生，但还是慎重思量了一番，才微微抿唇严肃而应：“民女遵旨。”

才让德曼展开了由衷的笑颜，再度颔首，接着却是截然下令：“洛伊听旨，国仙之女身份尊贵，立有功德，可为花郎之领袖，特封为原花，统领花郎为国效力。”

这不由让洛伊大为吃惊，德曼明知自己来自千年之后，并非国仙之女，却让自己接替美室之位，成为花郎之首领，如此重任即使是身为公主的洛伊，也有些胆颤心惊。

但自己已经允诺效忠，怎么能转瞬便违抗王令，于是惊疑只是一瞬，立即肃然跪拜，接旨谢恩，今后不知还有多少出乎意料之事，洛伊心中竟然惴惴，关心越多便越是不可自拔，这一切原本许是注定。

如此前行，会走到什么地步？关于未来，茫然不可预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