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美室拒绝和谈的消息让世宗等人陷入了恐慌,大倻城的情况越来越不妙,私自逃跑的兵士以及郎徒越来越多,虽然薛原已经下令对于逃兵当斩不恕,可还是没有缓和这样的势头,而美室从凤凰谷回城之后只是绣阁紧闭,命任何人不得打扰,这让世宗等人慌乱成了一群无头苍蝇。
但薛原明白,绝不能眼见玺主就这样放弃,放弃和谈也罢,玺主怎能甘心臣服于他人?情势危急,不能再犹豫了。
于是找来儿子宝宗,以及极为信任的数十名兵士,做了细细的安排。
要分头突围,若是有一人能够突出包围圈内,便有转机。只要将信送往边塞速含城的将领吕吉赞手中,他必然会领兵前往救援,那时自己再带领城内兵士杀将出去,便能形成夹攻之势,这样不但能解眼前之围,还极有可能大败德曼之军队,若是将她生擒或是刺杀,便能再次掌握主动。
必须如此。
虽然情知玺主不会赞成这样的做法,也必须如此,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再往玺主面前请罪。
心有决意的薛原一脸笃定,再次嘱咐了一遍。
——
谈判破裂之后,德曼也下令增强了对于大倻城的围防,毗昙与瘐信等人也亲自出了营地前往阵地监督,却在这个夜晚,多个出口忽然涌现大批携带密令的细作,或者化妆作难民逃兵,或者干脆想要硬闯,虽然被一一截获,但从这些人身上搜出的密令触目惊心,众人惊慌不已。
美室已经有了行动,她要调速含城的兵力来解围,若是成功,便会功亏一篑!这无疑让德曼极为焦急,当下召开了紧急会议。
“干脆展开急攻吧。”瘐信提议:“大倻城内如今已是人心惶惶,虽然城池坚固,也可能一举而下。”
“不行,此时还没有到攻城的绝佳时机,若是一攻不入,反而会让城中的兵士产生自信,我们废尽心思营造的恐怖氛围便会转淡,同样会攻亏一篑。”德曼摇了摇头,一筹莫展。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思,而洛伊此时轻抬眼睑看着毗昙,见他抱着双肩凝眉沉目。自从凤凰谷归来,他便是如此沉重的状态,洛伊极想知道他究竟怎么想,是在担心美室?抑或是在担心此时的形势?若是追问又害怕给他增添负担,自己也是心怀戚戚。
“我一直认为美室不会选择如此,看来是我疏忽了。”德曼微微带着沮丧:“若是调动边防军便有灭国之虞,这一点美室当然清楚,我以为她便是因为如此爱慕新罗,因此不会这么做。”
洛伊听在耳里,想起那日大倻城中美室之言,心中也产生了怀疑,她同样认为玺主不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可是拒绝了和谈的玺主已经没有了退路,难道说她要孤注一掷?
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挽回局面的唯一对策,洛伊不由自主地为美室考虑起来。
“眼前之计,也只有加强防范,万不可让大倻城内有密令突围而出。”德曼说得有些无可奈何,她无力的挥了挥手,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独留了毗昙下来。
洛伊见此情形,也便下了高岗前往无名之徒的阵营而去,她的心中有些隐隐的担忧,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抓不住头绪,马蹄轻踏、晚风徐徐、这幽深的黯黑之夜还有多少人欲突围而出?
洛伊骑不得疾马,当她不急不徐地绕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无名之徒镇守之地——大倻城西部的风雨门,此门位于连苍山下,而连苍山则是大倻城中举行祭祀仪式之地,本地人习惯将它称之为后山,此门平时不做通行之用,常年关闭,倒是这几日许多郎徒与兵士从连苍山一带逃出,这无疑让无名之徒们神经崩得笔直,生怕遗漏了什么奸细。
洛伊才跳下马背,便感觉到了晚风之中隐隐的紧张气氛,一眼又瞄到一名郎徒手臂之上血流如注,不免紧张,立即便问:“出了什么事?”
无名之徒们对洛伊极为熟悉,当下便围了一圈人过来,一个穿戴看上去是大郎头青年上前一步,报告了刚才发生之事。
原来就在一柱香前,石品带着一帮兵士忽然冲了出来,与无名之徒发生了激战,双方皆有伤亡。
“他们的目的是想掩护传令之人突围。”洛伊立即紧张了起来。
“小姐说得不错,滁盱当时就拆穿了石品的意图,已经带人追赶而去。”大郎头语气之中带着几分佩服,都说国仙之女极为睿智,看来名不虚传。
而洛伊的眉头却逐渐内敛,滁盱,真是让人越来越不踏实,于是重又翻身上马,问清众人滁盱追去的方向,打鞭而往。
滁盱不过追出去五里地,已经将突围的几人赶上,因为人多势众,当洛伊骑着马好不容易赶到时,地上已经横着几具尸体了,滁盱正对着月光擦拭着铁剑上的血迹,清辉之下的一双妖眸,闪烁着诡异的光彩。
这便是洛伊一边翻身下马一边看到的场面。
血腥之后兴奋的眼神,这点倒是与毗昙极为相似。
滁盱当然早就看到了洛伊,此时剑已还鞘,主动迎了上去微微一礼。他这个多少有些反常的举动,当然引起了洛伊的怀疑,略错两步目光便避过了滁盱的肩头,打量着横在地上的尸体,边走边问:“确定没有放过任何一人?”
“突围之人一共五人,全部已经成了尸体。”滁盱紧跟在洛伊的身后,回答得小声而警慎。
洛伊目光一掠,只有四具尸体,于是挑着眼角目带疑问,却偏不问出声来,只是盯着滁盱。
“那边还有一具。”滁盱指着十步之外。
洛伊再走近几步,果然见到黯黑之中一具尸体横陈,本来想着就此作罢,却忽然有种极为不踏实的感觉,再向前几步,那尸体侧着头看不清眉目,但洛伊亲眼见到他略略动了动手指,那绝不是幻觉!
更欲接近,却忽然被滁盱抢先极为突兀地挡在身前,洛伊略略抬眸,见他神色淡然,只是唇角却没有惯常的妖魅,反而略略绷紧。
他在紧张,他是知情的!洛伊挑了挑眉,这样思量着。
“那人是被我所杀,一张脸差点没被剑削去一半,没得吓着小姐。”嘴上这么说着像是极为关怀,身子却坚定不移,滁盱明显是想要遮掩什么。
在那一刹那洛伊的心中转了好几个回合,那人未死,滁盱知情,看来他是想要放那人离开,为何如此?难道两人认识?最为重要的是,若是那人逃离便会将请调边防军队之密令传至速含城,只有这样美室才能赢得转机。
滁盱的动机先不用考虑,自己应该如何?
脑海之中浮现的是毗昙沉痛而焦急的眉目,忽然释然。
于是洛伊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而在她身后的滁盱方才长吁了一口气,想着这女子虽然睿智,毕竟畏惧血腥,目光暗暗扫了一眼身后的“尸体”,指挥着郎徒合力挖了一个土坑,将几具尸体往坑内一扔,不过简单的掩埋,就此作罢。
却当众人离去之后,深夜重又恢复宁静之时,薄土之中忽然竖起一支手臂,扭曲的手指拨拉着黄土,一个人影忽然坐起,悄无声息地爬出土坑,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而滁盱在人影消失之后,方才从暗影里踱步而出,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通体纯白的红眼信鸽,手臂轻轻一扬,便是一阵扑翅之声,愈去愈高愈去愈远,清亮的月色之下那半仰的极为柔美的面孔,绽放出了邪魅的笑意。
——
三日之内冲突不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紧绷与压力,但是即使如此所有的人都没有预见,一场暴风雨正在晴空之上渐渐酝酿,而这一场暴风雨足以将整个新罗拖入黑暗之中。
只有洛伊在隐隐期待着,这几日她与毗昙都守在风雨门外,她同样也在暗暗留意滁盱,可是至从那夜之后,滁盱并无异状,仿若那个夜晚的一切疑点,都是洛伊的错觉。
因此当速含城救兵已经往大倻城出发的消息传到时,洛伊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她第一个反应是立即盯向滁盱,却见他眉目沉静,像是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但洛伊却是笃定了那晚所经历了一切,不是自己多疑更加不是幻觉,滁盱的确故意让大倻城的消息送往边境。
他的父亲是因为美室与贵族们的陷害,才导致家破人亡,他为何却暗暗帮助美室?
“我们赶快回去面见公主!”毗昙一把拉着洛伊翻身上马,此时已经没有了严防的必要,既然援兵已经往大倻城而来,要立即想出对策才行。
关于速含城的情报每隔一个时辰便会送达德曼的手中,却是让众人紧张不已;速含城与百济交界,城内驻兵有两万余人,其将领吕吉赞为薛原旧部,驻守速含城已有十余年,而他现在却将城内的一多半驻兵调走亲自带往大倻城,做为边陲重城现在岂不是相当于一座空城?这样的局面让德曼心急如焚。
众人议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结果,越到后来越是沉默和压抑。
这日的阳光尤其茂盛,像一个巨大的火轮悬于赤蓝的天幕,吞吐着炎炎火光俯视着固若金汤的城池,正午已过接近未时,新一轮的情报让德曼彻底失去了镇定,她拍案而起大步出营,立于高岗遥望底下那座城池,沉默不语。
百济边防的驻军已有异动,不仅如此,还有大批军队涌往边境。他们显然得知了速含城的变故,准备发起攻击。
此时的速含城犹如一座空城,如何抵挡百济大兵压境?已经到万分危急的时刻,若不立做决断新罗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这个决断何其艰难,因此德曼依然踌躇不已。
“殿下,发动强攻吧,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紧跟在身后的瘐信说道。
“即使强攻也无法让吕吉赞返回速含城去。”德曼摇了摇头,回眸扫视众人。
她正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说是抉择,其实已经没有了第二条路,于是略略沉声:“传令下去,我要撤兵。”
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德曼会如此吩咐,齐齐陷入了愕然,就连一直垂眸不语的洛伊也在此时“攸”地飞起了眼睑,与众人一般不可置信。
此时撤兵无疑便是前功尽弃,局面无疑会陷入新一轮的胶着,反应过来的众人异口同声地一致反对。
“百济的军队已经蠢蠢欲动,若是不立即撤兵将会攻入新罗国境,后果不堪设想,必须让吕吉赞速速撤回!”德曼提高了声音,镇慑众人的反对。
如此大义凛然不由得让洛伊心中一沉,这么多日以来,她心心念念的皆是毗昙的未来以及喜怒哀愁,从未站在一个国家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德曼的坚决狠狠的抨击着她的心灵,她忽然陷入了茫然,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走,是否应当坚持。
一种愧疚油然而生,她随着德曼的目光遥望大耶城,虽然美室获得了转机,可是她心里的沉重却是一丝不减,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极为不安地捏紧了拳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