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尽管春兰殿外的夜色已深,殿内却是灯火通明,侍女们来来回回穿梭个不停,却是寂然无声井然有序。自从天明公主升霞,王后就一病不起,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就连汤药也是这几日才愿意服用,真平王自然是心急如焚,下令多名太医日夜不离为王后诊病,无奈王后只是因为心中哀伤,郁郁不解,身子又怎么好得起来?
今日,王后忽然下令传渺依神女,春兰殿的掌殿宫女静秀才松了一口气,想渺依神女医术超群,王后既然愿意见她,身子康复也是迟早问题,急忙命宫女们去传,却是现在还未见人影,静秀心中焦急,在殿门处来来回回踱步。
这也就不怪渺依一到春兰殿,静秀就像抓救命稻草一般地扑了上来。
渺依忙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扶了一把有些激动的静秀:“娘娘怎么样了?”
“不太好,入夜时就叫心口发闷,也不愿见太医,现在正等着上天官您呢。”静秀急切地说。
渺依轻握了一下静秀的手,也不说话只急步入殿,却让静秀莫名地安稳了下来。
一见着渺依,摩耶王后着急想要撑起身子,却无奈虚弱无力完全无法移动半分,侍女们见了赶紧去扶,即使斜靠在床头,摩耶也是头昏眼花气喘吁吁。
渺依站在床前借着烛光微微打量,不过一年不见,王后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了,面色也极度黯淡苍白,双目浑浊眼眶深陷,本来就瘦削的面颊如今更是像那刀刃一般,僵硬得没有丝毫弧度,双唇更显单薄而灰白,没有一丝血色,实在是命悬一线。
“娘娘,如何才能让身体到这般地步,您要多加保重呀。”渺依伏身,低语。伸出手去想为王后把脉。
却反而被王后反手抓住了手腕,那僵硬的指骨死死地掐着渺依,摩耶语音急切却微弱如游丝:“无妨,我只想去神堂进行慰灵祭。”
柳眉微蹙,渺依很是为难,王后这情况要迈步都难,如何能去神堂进行慰灵祭?正想劝说,,,,,,
“我的女儿**人所害,含冤九泉,身为母亲因为这半死不活的身子,连她的葬礼都不能参加,怎么能连慰灵祭都不做?怎么可以让天明走得如此凄凉?渺依神女,如若不去,天明她无法走得安心呀!”手上更加用力,王后眼圈通红迫切的目光竟然透着狰狞。
竟然连渺依都心生惧意!
“上天官你就行行好,答应了娘娘吧,因为天明公主娘娘心痛得茶饭不思了,请遂了娘娘的心愿吧!”静秀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哀声恳求。
垂眸细思,既然王后如此坚决,自己也怎能反对,只能叹一口气,那历来孤清的嘴角竟然含了丝柔软:“只不过担心娘娘的身体,既然娘娘坚持,又有何难?”
王后听了,才松开紧抓渺依的手腕,两行清泪却无声滑落。
静秀见了忙张罗着给摩耶更衣理鬓,细细嘱咐着让小宫女拿过初冬才着的软罗素白棉衾,给摩耶披在身上地略略放心。
神堂之内,烛光黯淡,檀香环绕。
摩耶夫人一身素白的丝绸深衣,珠翠全无。
刚刚强撑着病弱的身子进行的慰灵祭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此时只能瘫软在同样素白的蚕丝团垫上,望着祭坛上悬垂的天明的画像泪眼婆娑。
那日,得知乙祭大等想要加害逃出宫廷的德曼,天明立即便要出宫阻止,临行前,自己拉着天明的手细细叮嘱:让她一定要保证德曼的安全,要保证德曼顺利地逃离新罗,自己能为德曼所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天明坚定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微笑着让自己放心。
没想到那日一别,竟成阴阳两隔。
如今天明已经没了,而德曼生死未知,做母亲的怎么不肝肠欲断?她也想干脆两眼一闭,随女儿去了一了百了,可是还有陛下,总不能,留陛下一人在这世上,也不能,任由美室那个贱人,,,,,,
一想到美室,摩耶夫人不禁握紧了拳头,双目喷火。
上天官渺依眼看摩耶夫人悲痛欲绝,担心她孱弱的身体不能支撑,上前劝慰:“娘娘,慰灵式已经完成了,您还是回宫歇息去吧。”
“上天官,我还想在这里陪陪我的女儿,你就先退下吧,让静秀来侍候着就行。”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摩耶夫人缓缓地说。
渺依还想劝说,却忽然听到祭坛之后发出一声轻响,神情便是一滞,那细长的柳叶眉微微一蹙,只不过片刻,,,,,,
便什么也没说缓缓退下。
神堂门前,渺依转诉了王后的话,而静秀只是含笑点头,却站在神堂门口并不进去,反而掩紧了神堂沉重的雕花木门。
渺依心下明了,看来王后要来进行慰灵祭只是借口罢了,她来到神堂究竟是要见谁?而那个人又是如何进入神堂?带着这些疑虑,渺依步伐沉重地步下神堂前冗长的青石阶。
神堂之内,一身素服的德曼从祭坛后闪身而出,步伐稍有犹豫,但还是行至摩耶夫人身前,缓缓蹲下身子,轻唤:“母后,,,,,,”
神堂之外,渺依迎面碰到了刚回神宫的流云。
上天官和普通的神女一样,也是住在神宫之内的寒月殿中,只是独占了寒月殿最深之处的玉兰苑,不似普通神女一人或者是几人只有一间屋舍。
玉兰苑名符其实,种植了郁郁葱葱满院的白玉兰,月光之下不见花开却有暗香浮动,如若在碧空如洗的盛夏之夜,在树荫下小坐乘凉,品着香茗沐着月色倒是极让人神往。
只是流云如今却没有这等闲情逸志,在神堂前与上天官不期而遇,便被她“命令”来到了这里,虽然心中不爽,但想到以后要待在神宫也不能得罪了这上天官,流云还是屈服于时势,到了这玉兰苑看这上天官还要玩什么把戏。
轻轻推开了茶案旁的轩窗,让月色薄薄洒了一层进来,渺依才坐正了身子,月色点缀之下灼灼生辉的两点黑眸盯着同样波光粼粼的另一双黑眸,依然是清冷的语气:“看来,你暂时是回不去了。”
流云那精致的眼尾不由得高高挑起,上天官丝毫不掩示她在跟踪自己,如此无耻倒让人一时无语。
看着流云着恼的样子,渺依的嘴角斜了一丝罕见的微笑,倾了倾身子:“所以,你要继续留在神宫就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怒极反笑,流云也往上天官的方向略一倾身,修长而柔软的睫毛略垂,并不掩示眼底的戏谑与讽刺:“如若我不答应,难道你想让我离开神宫?”
渺依不置可否,寸步不让。
“上天官及其继任者不能在宫外私自收受小神女,既然收受了,那小神女便成了上天官的继任人。”流云笑意更浓:“我已经跟你去面见了美室玺主,以你继任人的身份,难道你现在要说我并不是神女不能留在神宫,请问刚刚上任的上天官大人,你又要如何与玺主交待呢?”
嘴角的弧度渐浅,回复了平时的冷清,渺依重又坐正了身子,这名自称来自千年后的女子果然不好对付,看来只是威胁并不能让她诚服了。
不过,,,,,,
“如若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便替你寻找同伴如何?”
言语柔软了下来,渺依不动声色地抛出了她的杀手锏。
——正中耙心!
流云迅速收起了眼底的讽刺与戏谑,嘴角的冷笑突然变得谄媚,长公主是她的死穴,虽然并不能肯定她和自己穿越到同一时代,但只要有一线可能,自己便不能不付诸努力。
“你要让我帮你做什么?”听到自己甜腻的语气,流云几欲作呕,心底将这个阴险奸诈的上天官瞬间挫骨扬灰。
“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而已。”渺依被流云突变的态度逗得乐不可支,还是强忍着喷薄而出的笑意,持续着一贯的清冷:“关于北斗八星的预言。”、
北斗八星?流云英眉浅蹙,心底已是百转千回,她之前听长公主提起过,相传天明公主与德曼公主出生之时,北斗七星曾经变为八星,根据国仙文努占卜所得的预言,北斗七星变为八星之际,即是美室的克星出现之时,今后必将终结美室的时代。
她之前一直认为这不过是个传说,看来,当今的新罗的确流传着这样的预言。
渺依见流云神情严肃,不免也紧张起来,手臂弯在茶案之上再度倾身:“难道真的有双生公主?”
流云略一扬眉,像是作了决定一般,飞快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说。”渺依心中急切,只想知道真相。
略作思忖,流云移步至书案前,手拈毛笔缓缓而书,须臾便成书信一封,拿过去交给渺依,让她命人将这书信誊写若干散发开去。
渺依一看,见那文字虽然自己一字不识,不过笔画简略要誊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爽快应承又满含期待地盯着流云。
“的确是双生!”流云咬一咬牙,有些发狠地摞下这么一句。
这几日,静秀才总算是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慰灵祭后,王后娘娘开始正常进食了,经过几天的调养,身子已经见好,面色也红润了些,真是天神庇佑。真平王得知之后当然喜出望外,这不,一大早就急着过来探望。
静秀捧着五味茶,步伐轻快,面带笑容,赶着呈给真平王。
摩耶夫人已经可以起身了,现在正陪真平王坐着,说着一些闲话。等静秀呈上茶来又退下之后,摩耶才神色凝重地交给真平王一封书信。
“陛下,臣妾那日见了德曼。”
真平王大惊,三两下扯开那封书信,看完之后更是面如土色。
见真平王面色大变,摩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略倾了倾身,才恢复了些神彩的眸子又陷入了惊慌与茫然。
“德曼说,她是新罗的二公主,她要入宫,找回她的位置。”真平王眼神僵直,语气沉重。
“陛下,臣妾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帮助德曼,她是我们的女儿呀,,,,,,”听了真平王的话,摩耶稍微放下了心,却不由得泛红了眼眶,滴下泪来。
“可是朕也害怕,再次失去女儿。”真平王与王后无奈对视,相顾无言。
与此同时,渺伊正在昙华殿与美室会谈。美室今天着一身蓝锦牡丹凤凰纹的绸衣,只挽着家常的芙蓉髻,左鬓簪了一朵半开的蔷薇,面上略施香粉淡扫娥媚,但却灿如春华,丰标不凡。
“上天官,你回宫也有段时间了,本宫,却是极少见到你呢。”玉指轻拈白玉杯,香唇浅啜白梨茶,美室轻言曼语,眼若秋波却并不看渺依。
“怎敢无端打扰玺主呢?”渺依还是孤清高冷,不卑不亢。
灿然欲滴的香唇绽开一抹艳丽,美室这才缓缓看向渺依:“那么看来,今天是有要事了。”
尽管已经胸有决意,渺依还是踌躇了一下,柳眉略弯忽然抬眸:“玺主是知道双生的事吧?”
美室眉心微跳,眨了一下仿若精心勾画的美目,嘴角的艳丽又深了几分,却不说话,等着渺伊的下文。
“那,玺主也听过北斗八星的预言?”
哈哈两声,美室嘴角的灿烂尽失,眼光却变得极为犀利,如离弦之箭直射过去:“上天官到底想知道什么?”
饶是渺依一贯清高孤傲,心内也惧意横生,可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干脆咬牙沉声——
“天明公主,果真如传言一般,是被玺主,,,,,,”
“住口!”美室忽然暴怒,玉掌重重拍在结实的议桌上,却略一倾身美目迷睐:“你应该去问问誓理,关于天明的死因。”
“可是小人,已经无法再问誓理神女了。”渺伊坦然与她对视,语气仍然平淡。
“你是没法问她了。”美室一挥手,脸上却重新有了些笑容:“很早以前就觉得渺依神女不同常人,现在,本宫倒是越来越欣赏你。”
渺依垂眸,默而不语。
美室秀眉高挑,声严色厉:“什么北斗八星!我美室是谁,如何会相信这种可笑的预言?一颗在天上的星辰,就能终结美室的时代?不过是有些人在痴人说梦罢了。这种蠢话,也只能让誓理这样的人失去了理智,竟然违抗本宫之命去暗杀德曼,结果却反而误杀了天明。”美室的眼里闪出了浓浓杀意:“带回德曼,就能证明双生的传言,王后和公主就成了不祥之人,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却因为天明的死不得不与王室和解,这都是因为,誓理这个蠢人!”
渺依了然,在心底深深为誓理叹息,跟随了美室一生,也忠诚了一生,没想到,还是死于美室的手中。
“小人虽然敬佩玺主,但身为新罗的神女,也无法看到圣骨遭受残害之事。真心希望玺主以大义为念,这样小人必会引领神宫,护佑新罗王室与玺主。”渺依略为躬身,却坚定地说。
美室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欣赏之色,却喜怒不辩地说:“退下吧。”
渺依才退下,正前方一排绣屏之后闪出一个男子的身影,虽说是男子,却是面白如玉,眉目含情,身姿风雅,也并不显女态,实是极美的男子。此人看上去和美室竟有三分相似,他便是美室的弟弟,新罗曾经的第十代风月主,如今的礼部令——美生。
“姐姐,看来这个神女不能为我们所用了,不如,,,,,,”美生一双俊朗清秀的眸中闪过一丝阴狠。
美室眉目不变,只在嘴角略带嘲讽,沉声道:“誓理倒是能为我所用,可是她还是坏了我的大事!还有你,不要以为因为是我弟弟就能乱来,你应该知道,你之所以没能喝下和誓理一样的毒酒,不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我美室,是连自己生的儿子都能舍弃的人,不会舍不得你。”
美生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几近透明,轮廓分明的唇角带着一丝尴尬,知趣缄默。
当初,誓理因为北斗八星的预言,力劝美室杀死德曼以绝后患。而美室却只是想活捉德曼,以逼王后退位并废公主之位。
于是誓理便找美生商议,着人暗杀德曼,美生虽知美室的一贯性格,但他也认为留下德曼这个活口颇为不妥,于是嘱咐儿子大男甫跟踪天明公主,只要一发现德曼,便以毒箭杀之。
却没想到,结果还是发生意外误杀了天明,事以至此,美室也只得先打发大男甫去往隋国以接天明公主的儿子——春秋回国的名义暂避风头,另外也和王室达成默契,美室不再追究双生之事,王室也不再追究天明公主的死因,以意外事件终结。
“救了你一命的月川大师还没能推算出日食的具体日期吗?”美室又问。
“需要时间吧,正在努力研究大明历呢。”美生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忽然生疑:“可是,姐姐想利用日食重提双生之事吗?”
“重提?我答应过陛下不会重提。”绝美的笑容,笃定的语气,美室极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刚才的杀意与狠绝一丝不见。
“可是,,,,,,”
“双生公主还在这个世上,如此不祥,就算是我美室不提,总有其他人为王室和天下百姓考虑吧。”干脆行至案前,拈起画笔一支,美室继续描画才至一半的大王搏虎图。
“那也是,,,,,,”美生阴恻恻地跟着笑。“只是还要让薛原快点找到德曼。”
美室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遂,手上的画笔却没有丝毫停滞,德曼!以她对德曼的了解,目睹姐姐的惨死,那个刚毅的孩子恐怕无法离开徐罗伐了,她会自己回来!
饱蕴丹青,轻轻落笔,笔下的人物形象已经逐渐分明,她画的正是真兴大王。这是大王生前告诉自己的故事,说是一次与朋友过岗,不料路遇猛虎,朋友为猛虎所伤,真兴王怒上心头竟与猛虎相搏,只是那畜牲凶猛无比而真兴王手中只有小匕一枚,如何能敌?略分心神,真兴王竟然被猛虎咬住了手臂!
突然计上心头,真兴王干脆将手臂送入猛虎口中,用那枚匕首切断了猛虎的咽喉!
而自己,也将这个故事告诉过德曼,那时尚不知道她便是双生公主而已。
那么德曼会记得这个故事吧,就像时隔悠悠岁月,自己也记得这个故事一样。
所以,她会回来。
美室比任何人都笃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