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瞥见公主,脸色顿转惨白,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什么说不出来,脚下一绊,险些一头栽向火堆,幸亏王重阳眼疾手快,挥袖将他卷住。公主朝王重阳笑了笑,似是颇为感激。许宣心下更无怀疑。
完颜亶道:“给天水郡公赐座。”众金将争相起身,嬉笑着将赵桓按坐在篝火边。
裴满氏淡淡道:“天水郡公别来无恙?今日是皇上与太子团圆的大喜之日,特备水酒,请你一同欢庆。”
赵桓连忙磕头称谢,道:“恭喜陛下、娘娘!太子……太子……”环顾四座,神色茫然,显然分不清谁是太子,口中却呐呐道:“太子英伟神武,国之大器,国之大器……”
完颜亮喝道:“天水郡公,你的瘟狗弟弟差点杀了大金国的太子,你且说说意欲何为?该当何罪?”
赵桓吓得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道:“臣不知,臣不知……若真是……真是如此,罪……罪该万死,实在是罪该万死。”
完颜亮喝道:“既知他罪该万死,还不速速发封诏书,让你瘟狗弟弟带着满朝文武来负荆请罪!”抓出一捆笔墨宣纸,丢在他的面前。赵桓忙道:“是!是!臣这就写!这就写!”浑身发抖,连笔也握不起来。
众金人哄然大笑。许宣心底的同情顿时化为鄙薄与厌恶,皱眉暗想:“堂堂一国天子,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连他的皇后也不如。换做是我,就算拼不过这帮鞑子,也宁可一头撞死,绝不受这等无穷无尽的羞辱。”
裴满氏道:“大喜之日,就不谈这些扫兴的事啦。天水郡公,令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你也不差。不如由你唱首天水郡王的曲子,为今日太子喜宴助兴。”
赵桓脸色涨红,道:“臣资质愚钝,声乐音律一概不通,实在……实在是不会唱。”
完颜亮一拍桌子,喝道:“娘娘让你唱,你就唱,啰嗦什么?”赵桓吓得连连磕头,道:“是!是!”
完颜亮道:“天水郡王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甚是好听,乐妓吹笛,本王打鼓,你来唱给太子听。”说着起身推开鼓手,并握双槌,径自“咚咚”地敲打起来。众乐妓纷纷吹笛弹琴,管弦并起。
赵桓无奈,只得哆哆嗦嗦地唱道:“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他本就嗓子暗哑,五音不全,惊恐之下,更是唱得有如鬼哭狼嚎,与伴奏毫无合拍之处。
众金人捧腹狂笑,酒碗“乒乒乓乓”乱撞,遍地狼藉。
公主咬着唇,紧握尖刀,胡乱地剁砍着桌上的烤鹿腿,泪珠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儿。王重阳见了心下难过,又想起从前王允真受委屈时的模样,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又听赵桓唱道:“……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许宣心中一震,想起两年前曾在北瓦的一间酒楼内听过这首歌。百姓们都说这首歌是赵佶赵官家被金兵掳往北国的途中所作,曲调哀婉,歌词更让人闻之断肠。
遥想赵佶一介风流天子,国破被俘,一路受尽屈辱,途中看见备受风雨摧残的杏花,想起自己飘零的命运,真不知何等悲凉。此时由赵桓唱来,凄苦难言,再想起方才众金将说笑的种种靖康惨事,更觉椎心之痛。
赵桓颤声唱道:“……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唱到“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时,忍不住泪水涟涟而下,哽咽难语。
众人哄然,叫道:“快唱!快唱!”他跪坐在地,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抹去眼泪,断断续续地唱道:“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当”地一声,公主手中尖刀落地,她霍然起身,风也似的朝外奔了出去,满堂哗笑顿止。
王重阳怕她有失,叫道:“允……”正待发足去追,忽想起她早已不是自己的妹妹,身份有别,只得硬生生顿住脚步,转头望向许宣。
许宣早已听得愤懑难耐,巴不得借机脱身,朗声道:“汗阿玛,额娘,我和王圣使去看看。”双掌一拍,翻身跃上谷仓外的一匹骏马,不等完颜亶应答,早已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寒风凛冽,雪花扑面乱舞,他策马疾驰,随着公主七折八拐,转眼间便穿过了十几条街巷。众金兵三五成群,正围着篝火饮酒唱歌,眼见是他,纷纷起身欢呼。
完颜瑶奔得极快,风雪中隐约瞥得见身影,却始终追之不上。许宣暗奇,这鞑子公主修为不浅,又会蛊毒,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突听海冬青呀呀尖啼,朝东边的小巷飞去,想是在指引他抄捷径拦截。当下立即勒缰回马,转向东驰。
过了两个街口,篝火越来越少,两旁尽是破屋颓墙。许宣随着海冬青又朝东南疾驰了片刻,果见公主站在一堵院墙边,肩头颤抖,似在不住抽泣。他一按马鞍,翻身落在墙头,笑道:“妹子,你去哪儿?”
完颜瑶听若不闻,翻过土墙,又朝院里跃去。那院子破败不堪,厢房低矮,中庭又深又窄,与院外足有丈许落差,就像是一口大井,堆满了没膝的积雪。
大风吹来,厢房的门窗乒乓乱撞,完颜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北屋的门边,打亮火折子,怔怔地望着屋内,泪水又涟涟淌落。
火光明灭,隐约可见墙上题着四行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燕飞”。字迹俊逸挺秀,赫然正是当年大宋天子赵佶独创的瘦金体。
许宣心中一动:“是了,这儿定是赵佶从前住过的地方。”想他堂堂九五之尊,被金兵囚禁在这井窖般的宅院里,忍屈受冻,泣血吟诗,真可谓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完颜瑶慢慢走入北屋内,抚摩着墙壁,忽道:“那枝翡翠玉笛,就是他在这儿送给我的。那时我不过三岁,妈妈常带我来这儿看他。所有女儿之中,他最宠爱我妈,因此爱屋及乌,也特别喜欢我。他送了我好多小物件,也为我作了许多字画,每一个都价值连城,但我最喜欢的,只有那枝笛子。”
她虽未明说,许宣也知这个“他”指的不是赵桓,而是赵佶了,心想:“原来赵桓不是你的外公,而是你的舅舅。”想那赵桓不过四十六七岁的年纪,做她外公确实又太年轻了一些。
完颜瑶道:“那时我从不明白,为何每回妈妈带我回宫时,总要和他抱头痛哭,可每回走时,听见他用这支笛子吹奏的曲子,总让我莫名地难过。我想,一定是这支笛子害得我妈妈这么伤心。
“有一次,我趁他不备抢了笛子,就想摔碎,妈妈又惊又急,扬手便要打我,他却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砸得好,这笛子早该砸了;又说玉者,易碎之物,玉笛所吹的,是无用的易碎之音,原本就不该存于世上。说着说着,他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说与其生而为玉,不如做草木岩石,妈妈和舅舅也都哭了……”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凄楚的微笑,低声道:“济安哥哥,我的名字也是一个‘瑶’字,你说,我是否也是不该存于世上的易碎之物呢?”
许宣明知她不是在问自己,仍觉胸膺如堵,块垒郁结。
又听她道:“那年汗阿玛寿宴,将他和舅舅全都请了来,就如同方才那样,百般侮辱耍弄,又让他们吹笛唱歌,为汗阿玛祝寿。看着他指尖颤抖地吹奏着那支翡翠笛子,一首接一首,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悲伤、恐惧和生气。
“我不知道汗阿玛,娘娘,还有那些叔伯长辈们为何要这般对他,也不知道为何妈妈惨白着脸,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从那时起,我才渐渐明白,为何那些人阴阳怪气地对我妈妈,背着汗阿玛叫我‘南人的小孽种’。
“这首诗,就是那天夜里他回来后写在壁上的。‘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燕飞’……唉,我从没去过汴京,却不知听他说了多少那儿的繁华往事,燕子每年南来北往,但他不管捱上多少春秋,也回不了梦中的地方了。当天夜里,他生起了重病,没过几天就死了。
“他死时,将那枝翡翠笛子送给了我。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也许是想让我摔碎了吧?我握着笛子,看着他们将他的尸体架在石坑里焚烧,焦臭刺鼻,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烧到半焦时,他们又用水浇灭了,将他丢入了坑里。舅舅嚎啕大哭,也要跟着跳入坑里,却被拦住了,说一旦活人跳进了坑,坑里的水就再不能拿来做灯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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