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刚一回府,刑部派来的仵作官匆匆忙忙从府里出来,与我撞了个正着。
此人年纪轻轻,样貌不差,官服上有一股幽幽兰花香味,尤其是一双深邃眸子更显得英气逼人。他撞我之后,微微作揖以示歉意,便急急离去。他应该不知我是‘犯人’,听赵六叔常谈起:仵作这一官职,是下贱之人,入不得世俗法眼的。
进入前门大厅,门楣上一块皇上御赐的鎏金牌匾高高悬挂在上方,四个苍穹有力的大字‘清正廉洁’威风凛厉,将隶书的一波三折蚕头雁尾表现得恰到好处,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爹他背着手站在金匾下,娘她坐在一边太师椅上摸摸用锦帕拭着眼泪,见我回来了,欲起身又顿了顿坐下来,只梗咽着对默不作声的爹道:“老爷,雪儿她回来了”
爹始终背对着我,双眼死死锁住那块金匾。我咬了下嘴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爹,雪儿以后再也不乱来了,但陈吴二的死真与我无关”说罢,我屈身低低垂下脑袋,像是断头台上等待监斩官发号施令的犯人。
良久,爹才转过身。
“来人,将小姐带回房中,没我命令不许离开闺房半步。”爹他长于短叹道。
大壮叔从门外走了进来,扶我起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讲:“小姐还是先听老爷的话吧,先去房里好好待着,俺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绝不会乱冤枉好人的”
我察看爹的背影,仿佛是一座巍峨挺拔,傲立不屈的高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爹爹,不时顿生出一种敬畏之情,眼眶湿湿润润。
“爹,娘,雪儿告退”
回廊中,紫儿揣着手躞蹀走动,神情读读不安蹙着眉头。大壮叔他一望,火急火燎小跑了过来,对紫儿严厉训斥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要你回家去了吗?你娘呢?怎么没管着你?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吗?”话音刚落,大壮叔怒不可遏地抬手便是一个大巴掌重重打在紫儿脸上,很快生出五个红彤彤的指印。
我赶忙去拦着,要不然依照大壮叔的牛脾气只会越打越重,他本就重男轻女,尤其是对自己孩子尤是过分。
“大壮叔,让我和紫儿两个人好好待会儿,我有些事要问问她”
大壮叔看看我又看看躲在我身后不敢直视他的紫儿,无奈之下点点头,“紫儿不可待到太晚,老爷已发话这段时间紫儿不允许和小姐见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颔首答应了。
闺房里,我将门关好,拉过紫儿坐下,打开妆奁从中拿出一颗前段时间皇上赏赐给爹的羊脂白玉球,用丝帕裹住在紫儿被打肿的脸上轻轻滚动。玉养人,宫中凡是品阶高的妃子美人都时常用这类小物什。
紫儿同我虽是名义上的主仆关系,但从心里面我早已把她当成姊妹般看待。她比我早来这世上几个时辰,按辈分我应唤她一声阿姊才对。所以我决不相信是她杀了陈吴二,或是她杀了人栽赃给我,因为我挖空了心思实在找不到一星半点紫儿她要害我的理由。
“小姐……”紫儿突然跪了下来,朝我猛磕头。
我一时慌了神,羊脂白玉球差点摔在地上碎成八块。
“小姐,紫儿该死,紫儿该死,紫儿该死”
“快起来,什么该不该死的,在这里没人该死。”我定下神,拉她起来,“紫儿,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儿边哭边说:“小姐,这事真的和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去借衣裳时,他还活蹦乱跳的。只是……只是……与他同房的小厮回去后发现他倒在地上断了气,在地上发现了小姐金簪上的车珠子,于是就……一口咬定是小姐你杀了人”
我简直是哭笑不得,“是谁定下的罪名?又有谁亲眼瞧见了我去到陈吴二房中?暂且先不管其他人,紫儿你是知道的,这段时间内我都在临仙楼里饮酒吃肉,再说了整个临仙楼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我,这铁铮铮的证据摆在眼前,难道他们看不出吗?”
“小姐绝对与此次事情没有关系,但紫儿就……紫儿就在劫难逃了……”
我问:“怎么说?”
“因为……因为,那金簪是我做主拿去给陈吴二的”说到这时,她又跪了下来,拉都拉不住,“小姐去年中秋曾赏给紫儿一支金簪,陈吴二那人犟得要死,不肯借衣裳,怕被老爷发现后责罚,我用金簪做押才得以借到。只是没想到,连累了小姐,酿成大祸……”
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将紫儿遣了回去,没再过多细问。临走前,我宽慰道:“毋须担忧,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公道自在人心”虽说如此,但我心里还是没底。此桩案子,无头无脑的只凭一支金簪上的遗珠就将线索全都指向了我。不过紫儿的坦白倒是让我心里舒服不少,至少好歹也有人站在自己这方。
我忽而想起回府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仵作官,他应该是验过尸了,看他表情许是查出了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我都不知晓。
半夜,我困意慢慢涌了上来。
我被关在房里关了整整三天有余。
三日后,月上西头,天幕边逐渐泛起鱼肚白,我伏在茶桌上睡了半宿,醒来时还是娘她将我摇醒的。
“娘,爹他不是说……”我从茶桌上爬起来,站着伸了个懒腰。娘她眼睛红透了顶,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里布满了熬夜留下的血丝。
“是你爹要我来的”
“爹?!”我又惊有喜。
娘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难过万分。
我似乎心里有了底,偷偷问道:“娘……是不是关于我的事有结果了?”
娘她又嘤嘤哭了起来,转而开始撕心裂肺嚎啕起来,“我的雪儿……雪儿……杀人的是你赵六叔……”
“啊!”我愕然道,随后整个人往下坠了下去,脑子里不停重复着三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赵六叔他怎么会,他怎么会杀人呢?
“你赵六叔他……是我的同胞哥哥…”娘她掏出锦帕,拭去眼角泪。
我脑袋轰然一声,似有巨石炸裂化作细碎飞石朝四面八方飞去,我只知娘她娘家姓赵,却不知赵六叔竟然是我的亲舅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真相大白,得知消息的紫儿破涕为笑,为自己重重舒了一大口气,欢天喜地的跑去永福寺给菩萨烧了一大把高香。
那日黄昏,我倦在闺房内已经整整有五日多了。赵六叔一事被官府以故意谋杀罪定案,爹他没过多插手此事,但碍于情面,他还是央求了刑部大人,要他留赵六叔一全尸,不要让身子分离。一桩以无头开始的案子,又以无头结尾。官文下来,赵六叔被衙役刺了黥刑,收押上京大牢,秋后问斩。终归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爹的情面没起到丝毫作用。
直到现在,我都不晓得,赵六叔他到底为何要杀陈吴二,又为何要将罪名强行加在我头上,在我的记忆里,他虽爱在人面前耍滑买心眼,但对我却是百般好,甚至比爹娘都要对我好。春日里,他会走上几十里路到郊外的小村子里给我买甜到掉牙的麦芽糖;夏至时,他会用纱网做成一柄小小的网兜,领着我在上京城南那条小河旁捉一颗一颗晶莹闪亮的萤火虫;秋收之日,他会到农家摘来最甜的果子塞给我;冬寒天里,他会在田埂沟渠里布上装有草果的陷阱,成功后,他会兴高采烈的拿来几只雪白的兔子来找我。
似乎近段时间所发生都过去了,府上每个人都心有灵犀的绝口不谈和赵六叔相关的任何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