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这么一问,弄得我心神不安,尤其是他那分不清是善还是恶的一笑,更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没在想其他,我单刀直入道:“公主和你是不是有瓜葛?”
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他脸上眼色并不太好看,终于不像是戴着副面具了。他眉毛微微上挑,露出几分诧异表情,用质疑地口气问我:“什么公主?贫僧在保安寺这么久,从未见过什么公主的。不晓得,施主你是在何处听来得流言蜚语,还望施主证实后再来。”他对我做了个双手合十地动作。
我听他这么说,忽而眼前一亮:“既然大师都说是‘流言蜚语’,但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那也得有‘穴’不是。”我端起案上茶杯在手中揣摩,细细观察:“此杯怕不是民间所有之物吧。釉色饱满,通体圆润,即使不装茶水,也会散发出淡淡茶香。上等紫砂泥制作,放眼全大秦,除了皇亲国戚,还有谁敢用这么高贵之物?”
听完我说的话后,他依旧坐怀不乱,先前一幅差异神色也烟消云散,换上一幅云淡风轻见怪不怪的表情。然而,接下来一幕,却让我目瞪口呆。
他竟然把桌上所有茶杯都摔了,清脆刺耳的声音还在耳边遗留,他却抢先我一步道:“姑娘果然好眼力,也不枉我没看错人。”
???
我一时糊涂了,黏在下巴嘴唇上的假胡子也跟着摇摇欲坠。
“你……你……”我故作镇定,却依旧没能抵挡住他接下来的话。
他起身去拿扫帚撮箕,边扫边对我说:“贫僧和馆陶自幼相识,但却不是姑娘脑子里想得那般污浊不堪。我和她的关系,就如池中荷花一样,纯洁无暇。”他扫完碎片又坐下,“好久之前便想把杯子摔了,可没勇气,今日姑娘来,倒给了贫僧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难道,我中了他的计,又或是……十娘中了他的计?
“茶本身不苦,是喝茶的人苦。”他默默念道,用指尖拈起小片茶叶在手掌心摊开,抬眼望我:“你瞧,这茶叶像什么?”
我不明白这跟杯子摔碎有什么联系,于是说:“有什么关系吗?”虽说如此,但我还是瞟了眼,然后颇为惊讶:“莲子心!”
好家伙,竟然是这种苦了吧唧的玩意儿。
他笑笑:“贫僧法号莲心,取得正是‘忆昔荷花时,莲子心正苦’之意,世上不如意之事太多太多,非苦不得,非劳不得。馆陶她也喜欢喝这种茶,她说‘苦味能让自己暂时忘却身边烦恼,越苦忘掉的烦恼越多’所以每次前来她总会给贫僧带来。”
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名莲心,从他神情来看,他和公主貌似还有一段不解之缘。
“你既然料到我会来,想必对我和对公主的事了如指掌。”我盯着他眼睛,“那我问问你,当年连府一事,公主为何要痛下杀手?”
他一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素闻多年前,有位经商的大人从落碧山经过,喜得千金。想来,那位千金便是你吧。”
“那又如何?”我昂起头说。
莲心眯着眼:“馆陶可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同时她也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
我有不明白了,我的出生和公主有何相干。
“远大抱负?她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难道她还要做皇帝不成?”我脱口而出这段话,正是莲心接下来想要对我讲的话。
“对的。”他沉下头,“公主可不是皇帝和皇后的亲生女儿……”
再一次,我心头有一惊。
“馆陶的亲生父母是皇帝的亲弟弟和亲弟媳,由于先皇步入耄耋之年,命不久矣,所以,一众大臣联合当时还是大皇子的皇帝发动在铜雀门发动兵变,举旗攻入皇宫。那会儿,馆陶尚处在襁褓之中,她父亲也是太子,在并无兵权的情况下,强调东宫百名暗卫来抵抗万人大军。结果可想而知,即使暗卫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可敌将那么多人,勉强保住自己性命就算不错的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有熊熊燃起的怒火,“幸好老皇帝躺在床上颁下把皇位传给大皇子的圣旨,才让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平息下来。但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杀光了东宫大大小小的所有人。只留下两个活口。”
莲心揣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蹦出几句话:“那两个人一个是馆陶,另一个是贫僧。馆陶身份尊贵,又恰逢皇帝得了全胜所以收为女儿,并下令不让任何人说起此事。而贫僧出身下贱,并不足以留在皇宫,所以被送到皇恩寺当小沙弥,之后不久贫僧又被主持赶出,走投无路之际来到了保安寺。”
这段故事太长也太过震惊。
我说:“那公主是怎么找到你的,按理说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是不会对那段故事有任何记忆的……哪怕是模糊的……”
他仰起头:“再次相遇是在馆陶十岁的时候,她随皇后出宫拜佛,本是去皇恩寺的,却阴差阳错来了保安寺。贫僧第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了她,小黄马袄还扎着两只小辫子,模样和小时候一点不差。”
“那你把当年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她了?”
莲心没出声,我知道他默认了。
“你们的事我不想管那么多,可她是真真切切动用暗卫杀了我连府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我语气颤抖,却不想让他看到我软弱的样子。
此刻,莲心站起身,慢慢走到池塘边,金色的夕阳刚好镀在他白色的佛衣上,显得宁静而神秘。他抬头望向金漫天绚烂的晚霞,淡淡道:“当年,你爹是那位大臣中的一位。他杀东宫里那些无辜的人时,也是不眨眼睛的。”
我注视着莲心背影,用无法相信的语气问:“你骗人,爹他人那么好,怎么会做出……”
莲心转过身,依旧是静如止水的一张脸:“出家人不打诳语。多年前连大人还只是小小一位户部侍郎,若不是他在铜雀门兵变时立了功,怎么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升上尚书职位。”
我被生生吓退了好几步,直到扶住亭柱才依着蹲下:“皇上也知晓此事?”
“知晓,不过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呵。”我冷笑一声,“九五至尊竟然会怕一个公主?”随之,我朝地上狠狠啐道:“果真是个软弱无能贪生怕死之人。”
莲心像是在故意激怒我:“若要找灭你连府的罪魁祸首,你应当找那一处的主人才对。”说完,他指着东面。
“多谢奉告。”我甩给他四字,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突然叫住我,“其实贫僧设计要你来的目的是要你帮个忙。”
“忙?”我不敢相信。
“皇帝已经知晓馆陶要反之事,眼下只等她自投罗网了。贫僧希望你能抢在皇帝前面……”莲心眼里露出打破他一副世外云人的神情的东西——内心反复挣扎过后得来的答案。
“抢在皇帝前面什么?”我问。
莲心忽而笑了一下,很释然:“杀了她,留她个全尸,交给我安葬。”
我全身怔住了:“你不是……”
“贫僧知道。”他双手合十,“馆陶罪孽深重,几百条人命背在她身上已是极恶,贫僧不希望她走向一条不归之路,皇帝不是慈悲人,若馆陶落在他手里会生不如死。”
“那你为何不让我救她?”
“因为贫僧也知道,姑娘你也不是慈悲人。”他眯起眼睛弯成了个月牙。
我心中怒气感觉消了许多,“这就是你要我来找你的原因。”
“没错。”他如实回答,“你还要留心华将军。”
华生!
假如莲心没提起他,我恐怕会忘记那日自己的猜测,难道华生真和连府暗卫一事有关。
“华将军父亲也就是华老元帅也是当年参加铜雀门兵变中一员,但华老元帅临阵倒戈,也没让时局变化。”
“多谢告知。”
我没再理会他,头也没回地跑着离开了保安寺。一路上,我想哭又哭不出,想大叫又无法大叫,感觉有块大石头压在心门,压得我喘不过气。
金色温暖的夕阳穿过树林间的间隙,落在我身上,形成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光斑,我跑不动了靠在一棵参天松树上休息。等我体力恢复,再继续下山。到山脚时,已是晚上了,马夫卧在草地上用草帽盖住脸在睡觉。我动静不大,但他还是醒了。
马夫人好,他嘱咐我还赶在太阳落山前下来,可我便便迟了好几个时辰。
回上京的路上,我内心忐忑不安又急于相告诉十娘这一切,导致自己头昏脑胀,于是倒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嘟嘟嘟’的风车声在梦中响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