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记得，邻县有家布坊，管事的是个大侠。武功特别高，按照小时候娘和她说的，就是好几层楼那么高。
如果她也有那一身神功，一定是件极好的事。
她看见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中间，挤进来个消瘦的乞丐。小脑袋瓜装不了太多东西，现在要找她麻烦的人又多了一个。但已无关紧要。
她心如死灰。反倒开始回忆小时候娘亲和她说过的故事，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能让她逃到回忆中寻得片刻安宁。连傅爷对她的谆谆教导都成了耳旁风。
短短几步的距离，苏三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过傅爷身侧。
他眼中只有那个香囊，孤零零躺在潮湿青石板路的小水坑里。听见许多杂音，包括傅爷口中关于小满“美好的未来”，以及小满口中关于娘亲“美好的过去”。
像是魔怔了，小满低声念叨着，声音轻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那是关于一条结冰河流的故事。那条河叫小白龙。
“春天的时候，十里乡外的小白龙，它会融成一条溪。潺潺水流声淅淅沥沥，草、木、花都生长出来。
鞋子带着水，苏三一步步踏过傅爷身侧，像是闻见什么难以忍受的味道，捂着口鼻走过。
啪嗒---
啪嗒---
“小白龙做了坏事吗？为什么……”
“为什么它见了太阳，就要哭呢？”
小满眼中仿佛看见开春破冰的河川，见到年幼无知的自己与母亲。情感泄洪一般从决堤的心房奔流而出。她满脸涕泪。
“你……没听我说话对吧？”傅爷脸色发青，一阵无名火蹿上心头。
啪-----
响亮的巴掌。
小满不怕疼，傅爷也不想伤了这张脸，要是她毁了容，卖不出去得不偿失。
她的脑袋歪在一侧，刚好看见捡香囊的苏三。两人对视着。
他们的处境是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苏三两眼炯炯有神，而小满像是丢了魂。
小满神神叨叨念着谁都听不见的故事。
“小白龙是不是干了坏事……太阳会原谅它吗？”
不知不觉，细如丝线的春雨渐停。
傅爷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暴怒无比。
他生平最恨被人无视！
掰正了小满的脑袋，他恶狠狠地吼着。
“我每一句话，你都得好好听着！”
“我每一个动作，你都得给我摸透了意思！”
“我每一个要求，你要是再有忤逆的意思，我让你连娼都没得做啊！和他一样做乞丐去吧！”
“虽然不知道合不合适。”苏三就着雨水揉干净头发，撩到脑后，露出额头，眼睛上的断眉疤特别显眼。 “请问你这么说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虽然我是个乞丐，但乞丐也是有梦想的。做人没有梦想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训人你专业一点好不好。”
这条恶欲滔天的地头蛇早就让怒火冲昏了头脑。他转过身来，那副吃人模样，双眼发红狠狠瞪着苏三。
“你说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教训我？！”
小满吓得浑身发抖，又逃到了角落里，抱着膝盖一声不吭。
而傅爷猛然回头，同苏三怒目相视。
苏三当时就给这惊人的气势镇住了，按照家书上的说法，这时候是不是得道歉？
他自觉惹上了大麻烦，脚跟却不自觉往后挪了两步。
“我让你动了吗？”傅爷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苏三剥皮拆骨。
苏三立刻成了乖宝宝，一动不动。
傅爷瞧见苏三这态度，心头的怒火也消了不少。“金鼠你给我好好瞧着，没人能忤逆我的意思。他乖乖听话，我就不会伤害他，你也是。可能我还会给你更多的自由，明白吗？”
小满不答。
傅爷白净的面庞上嘴角微微抽搐，满是愠色。
他决定给小满来个现场示范，这种教育必须做，以前抓回去的姑娘自杀花样太多防不胜防，必须从内心彻底攻陷她们。
他同苏三道，“喂。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苏三举着双手服软：“对不起。”
傅爷：“嗯，是个明白人。我喜欢明白人。”
苏三偷偷瞥了一眼小满，问道：“你是她男朋友吗？”
傅爷一时让苏三的荒唐话给逗笑了，索性答道：“你小子挺有趣啊。”
苏三解释道：“不，我刚到盛京，还不太明白这儿的规矩。”
“刚来？”地头蛇按住了小满的脑袋：“你怕我吗？乞丐？”
苏三想了想：“怕……”
傅爷轻笑道：“呵……软蛋一个，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恶霸。大胆说出来。”
苏三：“我能动一动吗？”
“很好！问得不错！”傅爷心情愉悦，找到了完美的教材：“我允许你动，你才能动。”
苏三依着傅爷的意思，呆若木鸡。
“金鼠，好好学！”傅爷笑得更开心了。又同苏三道：“行了你动吧。”
苏三退开两步，把香囊塞进口袋，将身上的水拧干。非常懂礼貌的样子，甚至连水珠都溅不到傅爷身上。
紧接着在傅爷眼中，那乞丐开始四处观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怎么？还丢了东西？”傅爷也不着急，饶有兴趣看着苏三忙活的模样，仿佛发现了非常棒的玩具。“金子？银子？还是铜子儿？”
他想着，这家伙会不会撒谎？
“没呢，该找到的，都找到了。”苏三回答傅爷时双眼都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礼貌到有些固执。
“别那样看我。”傅爷觉得……那乞丐的眼神中，有着无法直视的光，令人生厌。转移开话题，“为什么要寻那个香囊？别对我有隐瞒。”
口中满是威逼利诱之意，实然是为了小满的“教育"。
苏三坦然答道：“哦，有家小姐赏了我个包子，特别甜，然后遭了贼，我就想着能不能报恩。”
“哈！还是个多情种子。”傅爷觉得大棒抽够了，也是时候在课程上加一颗糖了：“哪家小姐？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牵红线这事儿我最爱干。”
苏三寻到了要找的东西，掂量着分量，心中踏实不少。“牵红线什么的，没这个想法，再说那也得别人同意啊。你说对不对？”
“这就是你找的东西？”傅爷瞧见乞丐手中的板砖，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来盛京，就觉得这东西特别厉害。”苏三的脑袋是让板砖拍傻的，自然觉得板砖最厉害。“我能和她说说话吗？”
傅爷也没多在意，“行，好好感化一下她，她很不听话。”
小满依然在念叨着小白龙的故事……
“太阳…太阳会原谅它吗……”
苏三回答了她。
“太阳见了小白龙，肯定原谅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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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颤抖，慢慢抬起头。看见站在巷尾的苏三，那个普通男人脸上满是笑容。却和傅爷完全不同……
阳光洒在那个乞丐身上，感觉暖暖的。
傅爷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只知道…似乎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你们认识？”
苏三摇摇头：“不认识。我还能和她说说话吗？”
傅爷摸不着头脑：“请便。”
苏三又向小满问道：“这位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吗？”
小满不答，她的内心沉浸在苏三刚才那一句“童话的尾声”中，久久不能自拔。
苏三像是在内心确认了什么事，喃喃道：“是这样啊…”
他转过头来，两眼中再也寻不到恐惧。
“对女孩子死缠烂打是会被讨厌的！专业一点好不好。”
傅爷只觉得这乞丐不可理喻，开始不耐烦起来。完全搞不懂这家伙在想什么啊……
“闭嘴……”
苏三却没有闭嘴，“对，我很怕你。怕得要命，怕到浑身发抖。像是你这种家伙随时都会掏出刀子让我身上多出来几个窟窿，没错，就是这种害怕。”
傅爷：“闭嘴！”
苏三：“可是……”
傅爷：“我叫你闭嘴啊！”
苏三对小满展露的笑容不见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焕然一新。眉头紧紧拧成了川字。
“我隔着瓢泼大雨，都能闻到你身上那股臭味儿！”
紧紧抓着手里的板砖。他心头的怒火熊熊燃起。
“是你吃掉的肉，喝完的酒，在肚子里还没消化干净，伴着五脏庙一块散发出来，老天爷都洗不干净的味道。令人作呕到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傅爷怒不可遏：“闭嘴！”
苏三：“我是不是不能忤逆你的意思？”
傅爷大力挥手：“没人可以！”
苏三：“你又不是我娘亲，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傅爷怒极反笑，却让苏三一句话将笑声死死掐在喉咙里。
“生气就生气。说出来我又不会看不起你，突然发笑是几个意思？专业一点行不行。”
傅爷怒指苏三：“割了他的舌头！”
一时傅爷身后三五号壮汉一拥而上！
小满激动地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
苏三双眼中频频闪过打手的身形。
人影交错而过，落下半截板砖。贼人面面相觑，皆是扑了个空。
转头详看，大汉横在路中，脑门拱起拳头大的包。
而那个弱不禁风的乞丐，正站在他们身后，冷眼看着他们，眼神不寒而栗。
傅爷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一个乞丐你们都收拾不了？”
粗重的呼吸与壮硕的下盘带起了风。拂过苏三的脸，他能感觉到敌人离他还有多远。
几步？
几分？
几毫？
身形摇摆。
砰-----
一拳挥打，飞出污血断牙。
咚-----
板砖横捣，拍得满眼金星。
嘴里翻着白的红的，都一并洒在石板路上，像是幅画。
“你！你你你！”
地头蛇身边最后两号打手看情况不妙，一时作鸟兽散。而傅爷边骂边退，哪有刚才那八面威风。
“你他妈的…你等着…今天要么把我弄死在这儿，要么以后就是我弄死你！”
苏三捂着口鼻，“太臭了。你这家伙都不刷牙的嘛？”
傅爷退到墙边，靠上湿漉漉的砖壁，一身潇洒白衣也脏了大半。 “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苏三手里剩下的半截砖也捏成了粉末。他一手按上傅爷的下巴，抵颌相逼。“好好听人说话。我刚才说，闭嘴。”
傅爷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苏三：“喂。小丫头。”
小满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啊…你喊我？”
苏三：“故事说到哪儿了？”
小满小脑袋瓜里全是回忆。失神时自言自语着…
“他听见了我的故事。”
小时候，我老惹娘亲生气……像是见了太阳，就会化成泪的小白龙，每次不等娘亲问我，我就会自己先哭出来……
小满想了太久太久，久到变故突生！
苏三手中贼人凶相毕露，后腰拔出刀子狠狠扎来！
噗嗤----
金铁入肉之声！
本朝着眼睛去的刀尖让苏三以臂挡住，刀子横卡在肌理骨头中间，筋肉死死咬着刀刃，甚至拔都拔不出来。
“你…你…唔…唔…”傅爷又惊又惧。
这家伙不会疼的吗！捂着下巴的手都没有半分脱力的意思。
苏三的眼神依然如初，平淡似水。
小满眼神惊愕，看见乞丐手臂淌下一滴滴殷红的血，可内心却在刹那百转千回。
杀了傅爷？
不杀他，做不了贼。
不做贼，如何养活娘亲？
如果有把刀，自己会不会肆无忌惮地捅进傅爷的心脏？
神志恍惚之间……
“太阳能原谅小白龙，我相信你也能原谅他的。”
苏三的话让小满浑身打了个激灵。仔细想想极为后怕。再看那乞丐的眼睛里……
仿佛藏着漫天的星星。
她委屈地抿着嘴，又开始哇哇大哭。
苏三松了手。任由那满头大汗的地头蛇瘫坐在地。
傅爷看见了怪物，遇上了疯子，满脸的不可思议。连滚带爬逃出巷子。
“喂！你东西忘带！”苏三拔出刀子，挥手喊道：“记得清理口腔卫生啊！专业点儿！”
“你这家伙…”小满一张脸哭成了花猫，这才反应过来：“你就把他给放了？”
“那怎么办？杀了他？”
小满不说话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不知道……”
“还有……”她又怯生生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三指着脑袋，不带半点儿犹豫答：“我欠你一件衣服。这下扯平。”
他比着左臂开始检查伤口，刚才让凶犯戳开的贯穿伤，居然已经开始止血结痂。
“你不疼的嘛？！”小满看着苏三的伤势，能从可怖的伤口中体会到苏三的疼痛。
“疼。”
“那你也不说？喊也不会喊一下……”
“为什么要说？”苏三捂着伤处：“说了就不疼了吗？不说出来只是一个人难受，说出来就是两个人一块难受了。”
那时……小满觉得，自己似乎遇上了娘亲口中的大侠。“你这样下去……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太傻了！”
“那我学聪明点儿？”
“不对！你！你你你！”小满又急又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怕他有朝一日回来报仇啊？”
“他凭什么寻仇啊……还欠我一刀呢。虽然看那家伙的态度不会还了。”
小满居然还不了口，她捂着小脑袋，想得脑仁儿都开始疼了，不知道怎么跟这种人交流。急的跳脚：“他要来杀你你怎么办？你怕不怕？”
苏三：“怕啊……”
小满急不可耐：“对啊！那你凭什么相信他不会来寻仇？”
苏三耸耸肩：“虽然怕，但……我是专业的。”
小满要气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苏三那事不关己的模样就火冒三丈。“你气死我了！”
苏三想了想：“那……你能原谅我吗？”
小满看着苏三，像是看见了笨到无可救药的家伙。
她噎住了，“哎……我……”
不知道说苏三什么好。脑子里全是怎么应付傅爷的追杀。久久才开口，“我原谅你了。”
“那不就行了？”说完，苏三想起来还有东西没还，香囊在兜里都快焐热了。
“先走一步，刀留给你。专业点儿，好好保护自己。”
没等小满多问一句，苏三寻着味道狂奔出去。
小满：“你！”
好好保护自己？
这傻蛋还反过来要我好好保护自己？
小满胡乱挥着淌血的刃。一副要和苏三玉石俱焚的模样。
“你好歹告诉我名字啊！”
一句回答都没有，小满一脸失落，看着匆匆消失在人海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刀子。
“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