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亮挂在蓝色虚空里,下面山丘上的草叶好像每一颗小草都伸出左右手,一只手承接着月光,一只手攥着黑暗,风儿吹过,草叶起伏,白色月光好像海浪上的泡沫在草地上滚动着跳跃着,覆盖青青草地的山丘彷佛活了,如同大海里的浪潮在翻滚;
然而这滚动的光潮并不发出声音,发出声音的却是不知隐于何处的蟋蟀的响亮振鸣,这鸣叫高亢得好似可以抵达那月亮,而清脆利落得又像海燕一般在浪潮之间穿梭;
在这不安静却清宁的草地夜之海里,却浮出了两个突兀的黑影,彷佛鬼魅一般静静的从山丘背面飘了出来,立刻,夜之海里的海燕们都飞散了,蟋蟀的声音小了很多。
出来的鬼魅却是一个人头和一个马头,那是一个身着劲装的人却不骑马,而是牵着马上了小丘,把头露出来朝前望了过去。
远处是月光在草地上滚动的夜色之海,海的远处对岸并不平坦,是黑黝黝的凸起,好像礁石,那只是农夫的没有灯火的房子;在礁石后面,更远处,则是一道连成一线的光点,有如星辰组成的锁链,光点是火把,那里就是萧家堡。
小丘后面的人静静的看了良久,并不从小丘上越过,相反,他转身拉着马静静的下了小丘,走了良久,进了一片小树林,把马拴在树上,自己狸猫一般的弓着腰朝前走去。
确认静夜里没有人后,这人才静悄悄的摸出树林,接着黑暗和灌木的掩护,小步朝萧家堡跑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来到了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前,两手把破烂不堪的篱笆墙撑了一个大口子,一步跨了过去,他缩在窗台下,用手指扣着上面用来做窗户的木棍,嘴里小声叫着:“大伯!大伯!大伯!”
不一会,那排木棍被推了起来,一张如同沟壑般密布皱纹的脸又惊又疑露在了月光里,然后他看到了缩在窗台下的那人,顿时大吃一惊,叫道:“小猴子?”
窗下的人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了个急不可耐的问题:“大伯,我老娘可好?”
此人正是齐烈风齐猴子。
清风道观更名清风寨之后,新任的山大王齐猴子却连一天交椅都没做过。
原本是懵懵懂懂的跟着师叔跑出高邮城,根本没想过去哪里,甚至还幻想着靠师叔当上官军,然而认清只有一个傀儡大王头衔之后,齐猴子无路可去,只好认命。
然而认命之后,看着自己的“齐”字旗高高飘扬,旁边高狐狸嘿嘿一笑,说:“大王,你现在也是个人物了,忘了什么事没有?”
“什么?”齐烈风一愣,接着还没坐热屁股的他,一跃而起,满脸发白,撒腿就往山门外跑去,嘴里叫着:“我忘了我娘还在萧家堡了!”
“喂,你是逃犯,走歪门邪道进去,别走大门。”高狐狸有点紧张的一把抓住齐猴子的手,说道:“要是不妙,万不可轻举妄动,先回来商议!”
但齐烈风一下把这只手甩开,高狐狸笑了笑,退在了一边,袖手看着这个少年抢过一匹马,翻身骑上,冲下峰顶绝尘而去。
清风山离萧家堡并不远,寻常骑马也就是一日行程,然而齐烈风所行远倍于寻常,一路上不停挥鞭打马,嘴里不停痛骂自己糊涂,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红巾贼的叛匪,这要是被法办可以抄家灭族的,身在萧家堡的老娘难保不受牵连。
更况且,萧二爷认定自己通高狐狸,里应外合,那可是萧家堡老爷的弟弟,自己逃亡只怕更激怒萧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一匹快马抵达萧家堡,自己老娘定然凶多吉少。
只可惜,自己刚刚逃脱大难,脑子都木了,又因为是逃犯,跟着高狐狸夜间潜行,他还一路上收拢手下,浪费不少时间,虽然清风山和萧家堡离高邮距离类似,然若对方派出信使,衔枚疾行,自己定然来不及的。
“老天爷,保佑我比高邮信使先到萧家堡吧!保佑我娘安然无事,让我接她出来吧。”齐烈风只能对着天上那轮圆月喃喃的祈祷着。
齐烈风找的老人正是他的大伯,是个老猎户,住在离萧家堡最远的地方,在此风声鹤唳之时,齐烈风只能找他问问。
齐大伯看清是齐烈风之后,下一句话却是:“你怎么敢回来?”
一句话好像一击窝心拳,正正打在齐烈风心窝上,让这个蹲在窗户下的汉子一个踉跄,幸好手攀住了窗台才没摔在地上。
“我娘出事了?”齐烈风急吼吼的跳起来,一手揪住了老伯的衣服领子。
“小子,进来说啊。”大伯满脸忧色的小声说道:“我去给你开门。”
齐烈风没等大伯开门,他从狭窄的窗户里直接爬了进去,一进去,就两腿磕在地上,跪在大伯面前,他焦急又哽咽着的声音好像一朵风里的蜡烛火苗,飘摇挣扎着,既急迫又微弱:“我娘出事了?”
“唉!”齐大伯并没有拉齐烈风起来,他在黑影里深深的叹了口气。
原来高狐狸和官府中艾菩萨一线的人早有交情,轻轻松松的掠走了囚徒齐烈风,齐烈风一逃,高邮城里的萧家简直气得脸都绿了:齐烈风和高狐狸通风报信,高狐狸早就是艾菩萨指使的人,害的萧家从高邮第一盐户变成了第二,此刻又伏击了萧翰,杀了管家李八三和不少家丁,这就是艾菩萨背后捣鬼啊。
要真是明教红巾军所为,萧家也许真得打落门牙和血吐;然而这事摆明了有人在算计萧家,所谓的远亲不如近邻,也可以说成远仇不如近恨;萧家艾家两个大户早把对方都恨入骨髓了,这次艾家派人卧底又劫走这个内奸,孰可忍孰不可忍?
闻听齐烈风在送官府途中逃走,萧二爷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当即写了书信,让人快马加鞭给远在萧家堡的哥哥送去。
信里一是报喜:萧翰当高邮新军统领的事已经成了,萧家出了第一个军官;第二则是要萧老爷协助擒拿“红巾叛逆”齐烈风的家眷亲属。
萧家堡的人最多的是姓李和齐的两个大家,萧老爷家反而是小姓,因此都是沾亲带故的,随便两个人都可以叫出辈分来,齐烈风这一支倒是凋零,他爸死得早,只剩下老妈,于是萧老爷立刻派管家带着人去抓齐大娘。
可怜齐烈风老娘还不知道什么事,正在喂猪呢,就被如狼似虎的家丁冲进了家里,齐大娘问是什么事,说:“今年租子猪肉我不是已经缴了吗?你们要干什么?”
弟弟被杀的管家李八二非常恼怒,指着齐大娘鼻子吼道:“租子算个屁!你家那个狗崽子当了反贼!今天先抓了你,等捉到那小崽子,把你们俩一起剐了!”
“杀我儿子?”
闻听儿子有难,齐大娘愣了片刻,却没有束手就擒,突然她拿起了杀猪刀,冲着家丁就砍了过来,一群人没想到这个中年农妇如此剽悍,一时措手不及,纷纷逃窜,把压队的管家李八二漏给了齐大娘,结果齐大娘追了李八二大半个院子,一刀刀的劈,差点劈着了魂飞魄散的管家。
怎奈敌不住人家人多势众,在管家摔进猪圈的刹那,回过神来的家丁们一拥而上,把齐大娘摁在地上,捆得和粽子一样,打了个半死,这才关进了萧府,等着萧老爷剿灭清风观群贼拿住高狐狸和齐烈风后,一起押赴扬州。
“老娘!您为我受苦了!”齐烈风跪在地上小声哽咽起来,因为擦眼泪而抖动的手好像黑暗幻化的黑色蝴蝶翅膀。
齐老伯想去劝,身体往前一倾,却停住了,没有说出话来,只有深深的无奈一叹。
“你造反了?当红巾贼了?”齐老伯说道:“那你应该早接走你老娘啊。造反也要先打理好家里父母啊。”
“我没造反。”齐烈风快速的回道。
“那他们怎么说你是反贼?”
“我…我…我…唉!唉!唉啊!”齐烈风唉声叹气,却说不出什么来。
“听说你现在在清风观不做道士,当山贼了?”
“我…我…我…唉!唉!唉啊!”齐烈风只能继续唉声叹气,把头垂得更低,他怕面前的大伯鄙视他。
没想到齐老伯并不在意他是什么,却接着问道:“孩儿啊,在山上吃得饱吗?我这里有几块腊肉,你带回去吃吧。”
“什么?我当山贼了啊!”齐烈风愣了片刻,抬头惊叫道。
“这世道,山贼也是个活路啊。”说着,齐大伯抖了抖身上的衣服,顿时月光透过了上面的无数补丁和破洞,他哀叫道:“不被饿死就行了。”
说着他拍了拍齐烈风的肩膀,说道:“老百姓已经够苦了,别再折磨穷人就够了。”
“我…….”齐烈风一时语塞,这时他才想起因为羞愧而压在肚里的话:“大伯,我老妈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萧家地牢里,就是关押交不起租子的那些人的地方。”齐大伯说道。
齐烈风跪在地上,怔怔的看着眼前月光光线和黑影交缠在一起,两手摊在大腿上慢慢的握成了拳,越握越紧,紧到两条胳膊都颤抖起来,他好像痴了,心里满是苍凉和无奈:他现在是个反贼,老娘绝无半点生理,那么要救老娘,只有一个法子。
“我去地牢救她!”齐烈风一拳砸在地上。
“你失心疯了?!”齐大伯大惊失色,他赶忙蹲下身来,和齐烈风面对面,盯着他说道:“你还不赶紧跑?你娘已经被抓了,你再出事,你们齐家这一脉不绝后了吗?”
“我老娘把我养这么大,我一点回报都没有,还因为我造反…不!还因为我交友不慎身陷大牢,我要是不去救她,我还是是人吗?”
齐烈风唰的一声站起身来,伸出手一摆,对着齐大伯说道:“不要再讲了,我和我娘谁也不会独活。”
“唉,不该让你去道观学武啊”齐大伯叹了口气,不过却摇了摇头说道:“不过不学武,你也干不了山贼这个吃得饱饭的差事啊。”
“别说了!山贼有什么光彩的,我差点当了官军。”齐烈风尴尬的制止了大伯,暗想这年头,人都吃不饱饭,见到饭居然像发疯一样。
说完,他对大伯一拱手,就跳上了窗台,要隐入黑暗之中。
月光下,大伯的脸从窗户里探了出来,他小声道:“千万别回你家,那里有萧家的狗腿子藏着等你呢。”
“我家?我去萧大爷他窝呢!”齐烈风冷哼一声,扭头窜出了小院。
出了大伯的家,从稀稀落落的矮茅草屋看过去,萧家堡简直如一头巨兽趴在黑暗里,这个巨大的寨子肩靠着一座陡峭的小山,背据着一条河,里面以萧府和家丁爪牙的住所为中心,围上了一圈两三人高“木栅尖桩”城墙,木墙前面靠外的一面涂满了厚厚的泥土,不惧火箭巨石,木墙里面则夯了一圈土垛,既作为木墙的依靠,上面又可以走人、射箭、投石,还不要说林立的木哨楼和前面围了一圈的护城河沟,萧老爷就依靠这固若金汤的萧家堡,多少山贼、匪徒都奈何不了他。
不仅如此,这个萧家堡身处交通要道,高邮城里的萧二爷经常用它作为运输盐货的据点,因此才可以成为高邮的巨富。
然而这座堡垒也好似一座皇宫,高高盘踞在萧家堡村民头上,萧老爷就像皇帝,对任何村民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因为高得可怕的租子,村民们全部欠着萧老爷的利滚利的天量银钱,人人都一贫如洗,他们就像一群两脚牛羊,活下来的唯一宿命就是用一生的血汗替萧老爷聚集财富、生出女孩供其奴役、抚育男孩做他的家丁守卫他的城堡,没有人可以反抗,从来没有。
萧家堡这头巨兽沉默的看着远处的齐烈风,这沉静而带来的威压让这个少年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
他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要挑战这个堡垒,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这简直好像一只蝼蚁去咬大象。
齐烈风颤抖着看了那堡垒好久,突然他咬牙握紧了拳头,好像在和让他浑身战栗的恐怖搏斗,这却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猛地,他一下半跪在地上,两个拳头疯狂的砸着地上的泥土,一直砸到拳面上戴了一层血腥的泥才停下手来,然后他抬起头,咬牙切齿的说道:“齐烈风,我知道你怕,但是你要是不救出你娘来,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狗杂种,起来,去萧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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