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这日艳阳高照,暖融融的风好似一锅汤般熬煮了山花的香气,若在在里面走一走,人舒服得像是发飘了。
在这新春里,高邮城北面不远是龙溪乡,这里的大户萧宅里热闹得更像是这锅里翻腾的水花,前院仆人们跑前跑后,后院丫鬟们进进出出,还有偏院里驴马嘶鸣。
正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锦衣中年人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身着绸缎,腰里带着一块罗山玉,皮肤白皙手指葱白,还带着个白玉戒指,一看就知不用劳作的贵人之手;脸上精心梳理过的长须一丝不乱,不怒自威;然而此刻脸上却大有怒色,更让人望而生畏,还未坐下,鼻子里就狠狠的一个“哼”出来了。
坐着正互相商量事情的两个管家赶紧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垂手道:“老爷安好。”
“萧翰这个东西呢?!”那老爷刚一坐定,就拍案叫道。
“您说少爷?”两个管家面面相觑,试探般说道:“少爷不在他房中收拾行囊吗?”
“哪有?!”萧老爷勃然大怒道:“我刚从后院过来,根本不在!这天都不早了,还不着急上路!李八三,去!把那小畜生快给我叫来!”
“是!老爷!”一个管家立刻抹着额头冷汗转身就跑,跳过高高的门槛,转过假山,左转跑进长长的回廊,天气好热,加上又没有多少体力,等他跑到东院月门的时候,累得半靠在上面呼呼喘气,耳边传来一阵叫好声,李八三喘着抬起头来,只见马厩前的空地上几个下人围着旁观,里面刀声呼啸、白光闪闪。
“果然在这。”李八三舒了口气,但等他看清楚里面光景,却不由得跳了起来道:“哎呀!这小祖宗竟然脱了!”
东院空地摆放了一个兵器架,刀枪剑戟都有,前面几个人在围观,空地最中间是个稻草人般的刀靶,只不过是碗口粗的木头扎的,当中裹上了草捆,然而此刻象征敌人胸口的稻草飞溅,断口齐刷刷的露出内里的木桩来,前面那壮硕的少年正静静的站着不动,一人一靶好似老朋友沉溺对弈忘了时间般安静。
然而少年却两臂肌肉虬结,滚滚而下的汗珠在暴起的青筋上弹了起来,脚下尘土如两条盘绕而上的黄龙裹着他的两条腿,双手握住的刀在阳光下拖着一道光带,这光带好似一支光箭射穿了乱飞的草茬雾,缜目和怒张的嘴扭曲了这张清秀的脸,然而风中回荡的那声“杀”的尾声却昭示了刚刚那断胸的一刀何其猛烈。
“好!”旁观众人一起笑着大喝起来。
“好…好你们个头!”一声带着喘息的厉喝打断了这叫好声,随着这话音,管家李八三好像要扑到少年身上那样冲了过来,把从旁边丫鬟手里抢来的袍子披在那少年赤裸的上身上。
“小祖宗,现在刚开始暖和,您怎么敢赤膊?着凉怎么办啊!”
一边听着管家的喋喋不休,一边脸上装作和自己无关的模样,围观的下人和丫鬟不约而同的怯怯后退一步,慢慢转身,小小的迈步,此刻最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这“是非之处”。
果然,管家关怀完少爷,开始对其他人发威了,李八三掐腰指着一个锁着脖子正转身离开的壮汉大叫起来:“王其位!就算你是教头,你也不能让少爷赤膊练刀啊!春捂秋冻你不会不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少爷今天要去高邮城?”
那个被点名的大汉愁眉苦脸的转过了身来,在周围幸灾乐祸而逃的下人眼神里,无奈的摊开来了手,说道:“我说过了……”
“好好好!李八三,别说了!”那名叫萧翰的少爷不耐烦的一挥手,制止了满嘴唾沫星子的管家。
“是我自己脱的,我砍掉这个靶子就回去。”说罢,他双肩一抖,又抖落披在身上的棉袍,手一歪,钢刀已经在手里转了一圈,刀尖再指可怜的刀靶,那刀在他手里听话得就像个小狗一般。
“少爷!”管家李八三简直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蹦了起来。
“我马上就回去,闭嘴吧。”萧翰看都不看旁边管家一眼,用脚后跟把地上碍事的袍子踢开了老远,对着那靶子曲身挺刀,好似化身为一头就要扑下山的猛虎。
“老爷去您房里了!可是他叫我来的!”李八三一脸的悲愤。
“当啷”一声,那猛虎钢牙一般的刀掉落在了地上,掀起一圈悻悻的土雾。
李八三没有说话,而是傲然抬起了下巴,一脸的“你不听我的、你倒霉了吧?”看着眼前这只跃跃欲试的猛虎变成了浑身发抖的病猫,。
“我爹让你来叫我的?”少年怯怯的问。
“是咯,而且他非常生气咯。”管家昂然把嗓门提高了八度,还加了两个长长的尾音。
“啊?我只不过是因为要出门很久,所以把这些玩意儿再耍耍……”萧翰茫然的低头四处看着:两只手是黑的了;白裤子成脏的了;尤其是上身,汗液加上尘土好像一层盔甲披在身上,过了良久,他抬头吼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李八三叹了口气,捡起萧翰踢飞的袍子打干净上面的土,披在萧翰身上,扭头对着窃笑的众人吼道:“给少爷打水来洗洗脸!”
“爹……”萧翰一迈过正厅的门槛就拖着怯怯的尾音跪在了地上,竟然是连父亲的脸都不敢看。
儿子进门就跪了,父亲也不甘示弱,没等儿子跪稳,就唰一下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几步走到儿子前面,眼里恨不得冒出火来。
“你看看你!”萧翰父亲萧景逸指着儿子大吼:“马上就要外出了,却魂不守舍的,不好好收拾衣物,又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是是是。”萧翰用蚊子般的声音回应着。
“你这个!”萧景逸骂得不过瘾,索性猛地拉开手臂,看那架势就是要一耳光抽过去。
“老爷息怒!”两个管家李八三、李八二看势头不好,齐齐上去要去劝住,而萧翰并不敢躲,只是像往常那样把脖子紧紧往里缩着,等着父亲的雷霆降临在自己身上。
但这次却只有雷声,没有雨水,萧景逸高举着手,看着儿子沉默了好一会,叹了口气,把手背在背后,转身朝椅子走去。
“咦?”听到老父的脚步声,萧翰满腹惊诧的偷偷抬眼,实在没想到这次竟然没挨打。
“是我不好,唉。”萧景逸坐回椅子,端过舒了口气的管家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再次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萧家是书香世家,从你太爷爷到我都是读圣贤书的,到了你这一代,我本来看那时圣上不喜儒生,习文亦是无用,就对你没有严加管教,让你喜武不习文,以致于让你现在顽劣不堪;现在圣君登基,贤相脱脱重文,再次启了科考这通天之梯,你要是一直习文,现在也可以去博个功名,为圣君牧养万民了。可是……你现在就是个粗通文墨而已,考个屁!看来我真是失算了,列祖列宗啊,我萧景逸有愧你们。”
“老爷不必责备自己了。”李八三小心翼翼的陪笑道:“科考虽然重开,但也不是那么好考的,不是说蒙古和色目大人不用考,以及女真契丹这些北人考文只需五百字,而我们南人却需要写一千字雄文吗?再说现在世道不好,所谓一官(政府官员)二吏(吏佐,不能擢升为官员的政府雇员)三僧(佛教僧侣)四道(道教道士)五医(医生)六工(高级技术人员)七匠(低级技术人员)八娼(娼妓)九儒(儒家、道学家)十丐(乞丐)…….”
说到这里,李八三小心瞧着老爷脸色,看没事,接着说道:“咱大元朝,读书人就比乞丐高一点,读书要饿死人的,谁去读书?读书丢人啊。少爷这么英明神武,就要像蒙古大人一样马上得功名……”
“什么‘英明神武’?你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萧景逸抢白了一下管家,但毕竟是夸奖自己儿子,眼神全是满含着笑意,随后他眼光却再次严峻起来,指着地上那个满头土的少年厉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去你叔叔家去,要给我礼数周全,上下圆通,莫要丢了我的人。凡事都要有点眼色,别像在家时候和个木头疙瘩一般……”
听父亲这么一说:今天看来逃过一劫,不用挨板子或者罚跪了,萧翰大喜,立刻抬头称是。
萧景逸此刻不再是严父,而是慈母一般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从大到小的事全嘱咐了一遍,连晚上小解用夜壶而不要下床免得着凉都说了。
喝了口水,萧景逸润了润喉咙,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儿子一脸痛苦茫然中又饱含去新天地喜悦的眼神,一歪头,急急说道:“还有一条,你切莫跟你二叔学了坏去,他也不学无术,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十分无聊!少和他来往。要谨记四书五经教导,修心养性……”
这话一出,萧翰鼻子都歪了,心说:现在我要去找二叔谋差事,您怎么又让我少和他来往?我可是住在他家里,怎能少了来往?老爹啊,您可真让我头大了。
管家李八三看地上的萧翰那副苦色,又看了看高座上的老爷一脸害怕的表情,摇了摇头,暗想:这老爷子,既想套狼,又舍不得孩子,这哪成?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原来萧家乃是高邮周围的头号大户,祖上乃是在元庭为官的汉人,到了萧景逸这代,老大萧景逸一心读诗书,是龙溪乡的乡长,知名的缙绅大户;而萧景逸的弟弟萧景天看元朝重武轻文,只有蒙古人色目人和北人可以当官,南方汉人当官的路子极其艰难,自己也不是读书的料子,索性跑到高邮城里聚揽了一群无赖爪牙,上交官府、下交江湖,专做生意,二十多年下来,也成了高邮城里的巨商之一。
整个高邮提起萧家谁敢不肃然起敬。
然而新皇登基后,启用宰相脱脱,又想重开科考,重新起来汉人靠儒家当官的路子,这自然勾起了萧景逸的瘾头——这种缙绅之家谁不想让自己儿子为官,元朝第一等人也是官呢!
科考停考几十年,南人当官又难如登天,儒生就算想做官报效元庭又徒呼奈何?
因为对仕途无路的失望,萧景逸并没有把独子萧翰死命往文路上推,就半推半就的让这个少爷修习武艺,毕竟此时天下盗贼蜂起,朝廷剿匪不力,对汉人不能持有武器不能修习武艺的禁令也放松了,没有武艺什么家业也保不了了;但萧翰已经是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少年了,对儒家所谓的经典绝无半点兴趣,参加科考一点戏也没有,这自然让萧景逸长吁短叹,长恨自己短视。
近日里,高邮城里的二老爷来信说他和朝廷军队将军是好朋友,若是大哥想让萧翰走仕途,他可帮忙打点,让萧翰在汉军里谋个一官半职。
儒生谁不想当官?
文官当不成,当个武将也可以嘛,现在到处是无赖流氓流民,随便遛遛说不定就捞个战功升上去了,汉人不是官员缙绅不可有名字,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名字写在族谱上,一样光宗耀祖嘛。
萧景逸想了一个月,终于决定让自己儿子去高邮城找他二叔,谋个官当当。
“…..总之要忠君爱国,另外”萧景逸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独子突然声音哽咽了,他止住了教训,走下来,把儿子拉起来,亲手为他整理袍袖,说道:“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爹离得很近啊!”萧翰大叫起来:“高邮我们不经常去玩吗?”但看到父亲扭脸拭泪,却手忙脚乱,不知该说什么。
“老爷,别太担心。只是在出门几日而已。”两个管家赶紧上来劝解爱子心切的老爷。
“去!”萧景逸恢复了威严,他推开了两个扶着他手臂的管家,对儿子说道:“多给家里报信,没事多回家。”
“是,爹。”萧翰愣了一会才回答,因为他以前并没有看到父亲这般模样,等说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声音也哽咽了。
跟着李八三出去,骑上骏马,带着八个仆人兼护卫以及两辆大车,缓缓走出萧家大门,眼前登时出现一条金色巨龙,那就是萧家堡之称的由来。
全是高高木栅栏,这些两人高的削尖木桩紧紧并排着,围绕着以萧家大宅为中心的这座村庄,在金色阳光下看过去如一条金色长城般围护着龙溪乡,而他们下面是手握木枪或者铁刀的巡视家丁。
在哨塔上“在少爷到了”的大喊声中,巨大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抬了起来,露出远处巍峨青翠的高山和以及近处的农田和农舍,一旦有事,寨子里马上敲钟,所有人就会跑进这好似坚不可摧的木城里,简直如一座堡垒,而骑在高头大马上行出这堡垒的萧翰简直如一位王子。
“爹爹真了不起。”连看惯了这木头堡垒的萧翰骑在骏马上享受乡民致意的时候,心里都不由的钦佩起来:没有任何人敢打萧家堡的主意,这是这地区里唯一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的不多居所之一,这座让方圆百里内盗匪、强盗、流民都望而却步的木栅长城就是他十年的功绩丰碑。
少年人总是少年人,当他走出作为王子的坚城,进到日光和花香海一般充满的旷野之时,一股豪情油然而生:终于可以离开家去外面大展拳脚了!
萧翰笑了起来,高高举起马鞭狠狠的抽了下去,振臂大喊道:“给我冲啊!”骏马带着他箭一般的冲了出去,把管家他们撕心裂肺的惊恐叫声远远抛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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