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百川虽一直装作不知道京城有黛玉的存在,以免让自己勾起最甜蜜与最痛苦的回忆,可是,如今黛玉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发现自己对她除了深深的喜欢与怜爱,就好似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一般,半点儿恨意或是其他什么感情都再生不出了!不,那种喜欢与怜爱,甚至比在面对他的任何一个儿女时,都要来得浓烈几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如今可还住在你外祖家里?”水百川强忍下满心的激动与怜爱,极力慈祥的问道,为了不让黛玉觉得害怕或是局促,他甚至连“朕”这个标志着他这天下最尊贵之人身份的自称都没有用,而下意识改作了“我”。
一叠声儿问完,不等黛玉答话儿,他又转头吩咐李常禄,“赶紧命人收拾一处宫室去,朕要留林丫头好生在宫里住上几日。”
李常禄对当年水百川与贾敏如海三人之间的事情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些年来水百川的痛苦挣扎他亦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自然能体会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因忙红着眼圈儿,忙忙便要出去安排。
“公公且慢!”却被黛玉忽然出声儿唤住,旋即向水百川道:“回皇上,民女小字黛玉,今年一十三岁,今儿个之所以随太子妃娘娘进宫来,实不相瞒皇上,是有事儿求皇上与黛玉做主,还请皇上先容黛玉细细道来。”
水百川听说,双目攸地闪过了几丝精光,身上亦无形中散发出了几分霸气,——这一刻,他终于像个皇帝般威严了,正色问道:“可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说出来让朕听听,或许还能顺道儿与你解决了。”贾敏从来便自立自强惯了,除非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绝不会轻易向人求助的,而黛玉身为她的女儿,即便没有全部继承到她的自立与傲骨,至少耳濡目染之下,亦该继承到了七八分,不然她亦不会在京城一住六七载,却从未想过要通过这样儿那样儿的途径来接近他,如今她必定是遇上自己所不能解决之事了!
黛玉见问,犹豫了一瞬,忽然就地跪下了,道:“皇上既然如此说了,民女就不拐弯抹角了,民女恳求皇上能赐民女一道圣旨,容民女孝期亦满了,年纪儿亦及笄了,再谈婚论嫁不迟!”说毕重重的叩下了头去。
慌得水百川顾不得其他,忙亲自弯身搀了她起来,佯怒道:“你这丫头,朕与你母……父亲年轻时可是结义兄弟,你也算得是朕的女儿,再要这般动不动就跪下,朕可要生气了。”他原本想说“朕与你母亲素来交好”,然又不知道贾敏到底是如何与黛玉诉说他们之间感情的,因忙临时改了口。
黛玉听说,忙道:“民女不敢。”
水百川听说,大手一挥,道:“才朕不是说了与你父亲乃结义兄弟,你与朕自己的女儿是一样儿的吗?再要这般生分,朕可真生气了。”又道,“也别‘民女’长‘民女’短的了,朕不爱听,就自称‘我’罢。”
“这……”黛玉一脸的踌躇,却在接触到水百川威严却又不失慈爱的目光后,自发噤了声儿,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水百川终于满意一笑,道:“这才对嘛。”顿了一顿,忆起方才黛玉的话儿,不由蹙起了眉头,因警觉的问道,“可是有谁逼迫你了?”事态都已严重到她要进宫来求自己赐圣旨待她及笄之后方谈婚论嫁了,且她还是太子妃的结义妹子,显然那逼迫她之人,至少亦有着与太子府不相上下的权利与体面,是太子府至少是太子妃尚且亦惹不起的人物才是,不然只怕事情亦不会闹至他跟前儿来了。他不由在心里深深懊丧自责起自己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行为来!
被水百川这么直接切题又饱含关切的一问,黛玉几乎忍不住要落泪了,但一想起今儿个自己还有正事儿要办,她很快又克制住了,只是轻声说道:“并没有谁逼迫黛玉,不过是黛玉想过几日清静日子罢了。”话虽如此,她却有意无意扫了一旁早已呈呆滞状的水澈一眼,旋即低下了头去。他既然能那般不留余地的逼迫她,就别怪她逮住机会,好好儿的回敬他一番,让他知道她并不是不会玩儿心计手段,而只是不屑玩儿罢了!
水百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水澈慌慌张张、气色不成气色的,便知道此事儿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了,然终究不甚明白,因警告性的看了水澈一眼,方问黛玉:“丫头,你不要怕,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朕,朕自会与你做主的!”
黛玉却仍是低垂着螓首,一声不吭。
水百川禁不住越发狐疑了,见黛玉分明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儿,又不忍再逼问她,因转向一侧的太子妃,问道:“福雅,你是林丫头的结义姐姐,当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才是,还不快与朕速速道来?”
太子妃亦是早已知道当年水百川对贾敏那一段情的,只是此番事出突然,之后又一直忙于应付水澈,以致她竟没有想起此事罢了,不然她早带黛玉进宫走“捷径”来了。如今既已看见水百川见了黛玉后那般喜欢,且话里话外都维护着她,遂故作为难的道:“回父皇,臣媳确是对此事儿略知一二,只是恐说了父皇该生气了……”
一语未了,已被水百川摆手打断,“让你说你就说,朕不生气便是。”
太子妃方期期艾艾的说道:“……逼迫林妹妹的人,可不就是父皇您了。”
此言一出,不独水百川,便是一旁的黛玉与水澈亦怔住了,偌大的奉天殿,霎时静得片声儿皆无。
半日,还是水百川先开口打断了一室的沉默,“朕今儿个才第一次见林丫头,你倒说说,朕什么时候儿逼迫林丫头了?又怎么逼迫她了?”
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寒气,太子妃微微瑟缩了一下儿,方强自笑道:“回父皇,如今林妹妹正值重孝期间,又才盈盈十三,在情在理,都不该这会子谈婚论嫁才是。可是先前父皇您却恩准了大皇兄登门向林妹妹提亲,求娶妹妹作侧妃;偏巧儿又与同去提亲的荣国府凑在了同一天上,两方人马在那里吵吵嚷嚷的,惹得四邻都来看笑话儿,让原就无心现下谈婚论嫁的林妹妹又羞又怕又惊又怒,人亦几乎气死过去,可不是您在逼迫她了?”
一席话儿说得水百川又惊又怒,因厉声儿问水澈:“朕什么时候儿恩准你去求林丫头作侧妃了?你倒好胆子,竟敢假传起朕的口谕来!”
说得水澈“噗通”一声儿跪到了地上,急声儿道:“儿臣知错了,求父皇饶过这一次!”
水百川听说,重重的冷哼了一声儿,道:“过会子朕再与你好生算账!”也不唤他起来,便又转头问太子妃,“朕方才听你说荣国府也上门提亲,荣国府不是林丫头的外祖家吗?怎么林丫头现在不住那里了?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你且从头至尾细细与朕说道一遍,切不可有丝毫儿的隐瞒。”
太子妃听说,又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那臣媳说完,父皇可不能生气。”后,方将连日来荣国府是如何因为省亲之事,一而再再而三登门骚扰黛玉;如何不顾黛玉意愿和正在孝期,硬要娶黛玉进荣府大门,就是为了能最终得到她父亲留给她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以便继续修筑省亲别院;又是如何将此事儿闹到了京兆尹跟前儿,偏正将解决时,大皇子水澈又是如何打发了人上门来、稍后更是亲自登门来提亲,直至她激得他立时便欲进宫求指婚圣旨及黛玉又是如何忽然出声说要一块儿进宫……等事儿,自然亦未有忘记将贤妃还打发了自己宫里执事大太监夏守忠去传自己“赐婚懿旨”之事儿,细细说与了水百川知晓,末了犹叹道:“幸得林妹妹竟是父皇故人之女,不然今儿个她可真真是要委屈死了!”
——太子妃之所以这般背离他们的初衷,将荣府推了出来,固然有为黛玉出一口恶气儿的意思,更多的却是为了水溶回来后,能与他有个交代;再一点,以水百川如今这般看重黛玉的情形来看,作为她结义姐姐的她,只怕亦能跟着沾不少光;而得罪了她的贤妃及其娘家人,只怕很快就要倒霉了,她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多快于他们撇清关系,就多快撇清,横竖这般不听话儿的“棋子”,确实亦留来无用了!
至于大皇子水澈,即便水百川今儿个不会全部相信她的话儿,至少心里对他的信任亦会大打折扣,一面是水澈圣眷被消弱,一面是他们因为黛玉的原因而被皇上更看重,此消彼长,他们两者之间的差距,可不仅仅是一星半点儿了!
对太子妃这一番话儿,水百川心里原本是不尽信的,毕竟太子与大皇子不睦,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儿了,他作为一国之君,又岂会不知道的?自然不会尽信她的一面之辞。然待他不经意看见黛玉早已是满面的泪痕,且水澈的头亦越来越低时,心里立时全然相信了太子妃的话儿,倘她的话儿真有水分的话,以水澈的性子,必定早已跳出来大声反驳了,而今他却从头至尾一声不吭,显然是做贼心虚呢!
只是,现下他还无暇去怪责惩治水澈,他心里对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另一家子的怒气,更又远远超过了这一刻他对水澈的恼怒,甚至已经达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再想不到,自己一时失察,宠幸抬举了一个贤妃,却使得她乃至她的家族都恃宠而骄,竟然还胆大包天,敢擅自称“懿旨赐婚”,为黛玉带去了那般巨大的麻烦,让她受了那般巨大的委屈,看来是时候儿让她知道自己到究有几斤几两重了!
因冷声儿向李常禄道:“传朕的旨意,贤妃省亲一事,立时取消,自此不得有谁再议此事,否则决不轻饶!”李常禄忙答应着行往偏殿令人拟旨去了。
他前脚刚走,方才那个专司通传之职的太监便进来了,跪下后恭声儿道:“回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水百川听说,冷冷一笑,道:“朕正想传她呢,她倒先送上门儿来了,传!”太监答应毕,低垂着头半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这里水百川方与黛玉道:“丫头,你只管放心,今儿个朕一定会与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且先回避一会子,容朕先听听贤妃她们怎么说,罢了你再出来与她们对质,让她们活打自己的嘴!”因命太子妃,“带你妹妹至屏风后面儿去。”又喝命水澈,“还不回避了,等朕请你呢!”
黛玉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如此黛玉就多谢皇上大恩了。”便随太子妃一块儿回避了。
少时,就听得外面儿有人高声儿唱道:“贤妃娘娘到——”
伴随着一阵儿环佩叮当的声音响起、一阵儿淡雅却悠远的香风吹过,便见一名锦衣华服,画着精致妆容、扶了一个嬷嬷的女子,款款行了进来,不用说,自是当今的贤妃贾元春无疑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已换好了朝服,按品大妆了的贾母,至于先前在林府时那缠满了她头上手上身子上的纱布绷带等物儿,自然早已是“不翼而飞”了!
“臣妾见过皇上!”贤妃轻启朱唇,欠身娇怯怯的与水百川见了礼。后面儿贾母则必须行跪拜大礼,因忙跪下口头道:“臣妇三品诰命贾史氏,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因为事先闻得了贤妃及其家人的所作所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会子水百川看着自己平日里觉着还很可自己心意的贤妃,却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心起来,心里甚至在懊悔,自己怎么就会觉着眼前这个庸脂俗粉跟贾敏长得极为神似呢?他的敏儿,可是最清新最脱俗的空谷幽兰,至少不是眼前这个靠脂粉首饰华服堆砌出来的“赝品”所能及得上一丝一毫儿的!于是他再看向贤妃时,眼底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嫌恶。
至于地上仍跪着的贾母,他亦不是不知道她是贾敏的母亲,若不是世事弄人,贾母这会子甚至极有可能已是他的岳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对着同样与贾敏是至亲的她,他却一点儿不能产生类似对黛玉那种“爱屋及乌”的感情来!罢了,就让她多跪会儿罢,也算是先小小与黛玉出口气儿。
因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水百川半日都未开口说话儿,瞧在一旁贤妃眼里,便有几分小小的心慌起来;尤其她又见水百川半日没有唤贾母起来的意思,只当他是在生气自己自作主张,未经传召便将贾母带了来,心下越发忐忑,因悄悄儿深吸了一口气儿,方绽放出一抹自认为最美丽最勾魂儿的笑容,款款上前将一双玉臂绕上水百川的臂膀,一面轻轻晃着,一面柔媚的说道:“皇上是在怪臣妾自作主张,未将皇上传召,便将家祖母带至了奉天殿吗?臣妾亦不敢轻易打扰皇上的,只是臣妾如今遇上了一件为难事儿,除过皇上能与臣妾做主外,这天下便没有谁能为臣妾做主了,还求皇上疼顾臣妾些儿,为臣妾做主啊!”说罢又轻轻晃荡了几下儿水百川的手臂。
若是换了平日,水百川还真就吃她这一套儿,然这会子水百川既已对她生出了厌弃之情,自然连带对她的一应言行举止都厌恶起来,只是想着还要自她口里套话儿,方暂且强忍住了一把甩开她手段欲望,而是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又轻拍了一下儿她的手背,以令其安心放松后,方淡淡道:“爱妃遇上什么为难事儿了?且先说来朕听听,看能不能与你出出主意儿。”
见水百川又恢复得与平日一般无二了,元春方在心底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儿,然她到底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因又犹豫了片刻,方小心翼翼指着地上犹跪着的贾母道:“回皇上,在臣妾说之前,可否先容臣妾家祖母先平身的?她年纪儿大了,新近又生了一场大病,臣妾实在不忍心……”
“好了,起来罢!”话未说完,却忽然听得水百川沉声儿道。元春不由怔了一下儿,方回过来神儿来,因向自己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领其山前搀了贾母起来。
她还想再说几句其他什么奉承话儿来表示自己的感谢,感谢水百川不追究她私自带贾母来面升,感激他愿意为自己解决为难事儿,然在接触到他稍显不耐烦的眼神儿后,立时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实不相瞒皇上,臣妾的为难事儿,便是臣妾幼弟宝玉的终身大事儿!”
说毕不待水百川再问,她又饱含感情的继续道:“皇上亦知道臣妾当年未进宫时,因同幼弟一块儿在家祖母跟前过活儿,臣妾乃长姊,宝玉系幼弟,臣妾与幼弟之间,名分虽系姊弟,情状却堪比如母子,他的终身大事儿,臣妾自然应当应分与他操心,亦算是上为父母分忧尽孝,下为弟妹们作个相互有爱帮助的表率了。因此这会子才会大着胆子厚着脸子,来求皇上能赐幼弟一道赐婚圣旨,赏臣妾也赏他一个天大的体面,也算是臣妾这个作姐姐的,能为他终身大事儿所赠的最好贺仪了,还求皇上能瞧在臣妾一片苦心的份儿上,疼顾成全臣妾这一回。”说毕贴着水百川的膝盖,跪到了地上。
一席话儿说得水百川气血直往头顶上冲,他再想不到这贤妃竟还敢来求自己下旨赐婚,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头儿,便是一脚将其踹得远远儿的,省得瞧了恶心,然再一思及还要套她的下话儿,忙又强忍住了,因假意沉吟了片刻,方道:“朕恍惚记得你那幼弟如今尚无官爵功名在身,果真要朕下旨赐婚,只怕于体制不合。”说毕话锋一转,“只不知中意的是那家姑娘?”
元春先听见说‘于体制不合’,只当事情不成了,心里便有些儿突突的,不想又听得问中意那家姑娘,听着竟似还有希望,因忙陪笑回道:“回皇上,定的便是臣妾的姑表妹子,其父亲便是前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因姑父姑母早亡,这位妹子便打小儿在臣妾娘家过活儿,原便是惯熟的,此番又算是亲上作亲,自是极妙之事儿,故臣妾才想着要与他们锦上添花儿一番的。”
先前她并不知道贾母等人执意要求娶黛玉是何缘故,因才打发了夏守忠去,满以为有了自己的“懿旨”,黛玉一定十二万分愿意的。却不想,她在宫里等了大半日未等来夏守忠回来复命,倒先等来了贾母。贾母慌慌张张进得宫来,不待她屏退宫女太监,便“噗通”一声儿跪下,哭着求她救救他们一家子来。唬得她忙屏退了众宫人,方自贾母口中得知了如今贾府因盖省亲别院而引来的重重困难及贾府之所以执意要求娶黛玉的缘由,只是黛玉软硬不吃,不拘怎样儿都不松口答应此事儿。黛玉不答应此事而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太子府与大皇子府又先后介入到了此事儿中来,且还说要立时进宫求皇上赐婚了!
贾母的意思,是要求元春赶走大皇子和太子妃领着黛玉进宫之前,先一步求得皇上将黛玉指给宝玉的圣旨,到时圣旨一下,大皇子那里自然不敢再有二话,便是黛玉,亦只能顺从了。
元春听贾母颠三倒四的说完,心里虽觉着有不好的预感,然却因此事牵涉到省亲,牵涉到她明儿能不能一步登天作得皇后,亦顾不得再去深想此事儿会不会得罪太子府;且想着还能大搓一下大皇子与淑贵妃的锐气,因亦未多想,便忙忙带来贾母过奉天殿来面圣,于是方有了才刚这一出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