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来几天,黎嘉洲彻底体会到了来自地狱的生活。
沈途是个交流能力极强的人, 对程果能说“我本来以为许意菱哪儿都挺好, 没想到眼光是最好”, 对傅阔林能说“您今天看着可真精神,别跑数据了,去做老年模特吧”, 甚至,对保洁阿姨都能夸“发型真好看,这放在古代叫髻是吧”……唯独和黎嘉洲不对盘。
比如解同一个步骤。
沈途:“为什么先舍夏普曲率?”
黎嘉洲:“个人习惯。”
沈途哂笑:“科研第一要义是尊重客观事实?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黎嘉洲嘴角弧度亦是嘲讽:“研究前期是技术,后期是艺术,个人规律是一种成熟形态。”
比如订午饭。
沈途:“大家可以一起啊,一次就解决了。”
黎嘉洲:“分开点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要为了解决压抑个人喜好?”
再比如,陶思眠拎着下午茶过来,研究室起哄:“陶总这是来看沈途还是看黎大佬啊。”
沈途手勾在陶思眠肩上:“我家七七当然是来看我。”
黎嘉洲盯着沈途的手和小姑娘肩头, 手里本来握着奶茶, “啪”一声放桌上起身就走。
陶思眠追出去:“你去哪?”
黎嘉洲:“透透气。”
陶思眠快步跟上:“奶茶不喝了吗?”
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黎嘉洲背对陶思眠:“你应该是来看沈途的吧, 奶茶口味应该也是根据沈途喜好买的, 你不用在乎我喜欢喝什么,也不用在乎我喝不喝。”
黎嘉洲有点耍性子的意思,而陶思眠当真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黎嘉洲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扯了扯唇角,觉得费力。
雨后夏日的风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凉意, 吹过人时,心也就凉了。
“嗡嗡嗡”,手机震动。
黎嘉洲按开屏幕,没想到竟是小朋友的消息接连进来。
黎嘉洲脸上表情从怔忪到回神,最后慢慢带了笑意。
【小朋友:是来看你的。】
【小朋友:买给沈途是沈途喜欢的味道,买给你的是你喜欢的味道,不矛盾。】
【小朋友:你不要闷闷不乐的,沈途回来是公事。】
【小朋友:我本来不想过来,傅教授说你每天被沈途怼,听沈途叫我七七,你一脸酸溜溜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看着可怜巴巴的。】
【……】
黎嘉洲按下语音:“所以你刚刚为什么要走。”
小姑娘回了很长一段沉默,就在黎嘉洲以为她没有说话时,她轻细又带点迟疑的声音响起:“难道就允许你灌醋还不允许女生稍微害点羞吗,双不双标啊……”
黎嘉洲隔着屏幕想象出她皱脸的样子,浑身舒畅地笑了。
————
陶思眠既然过来了,晚饭一定是要和研究室一起吃的。
浩浩荡荡一行人依旧去的烤鱼铺,进包厢后,沈途坐陶思眠左边,黎嘉洲给小姑娘拿了张湿纸巾,很自然地坐在了小姑娘右边。
几个教授不在,黎嘉洲身上肩负着傅阔林给的“照顾”重担,在整个过程都显得特别好客:“沈途你试试这个鳜鱼,这是陶思眠最喜欢吃的招牌金牌味,一周能拉着我来好几次。”
黎嘉洲说着,给陶思眠夹了一块。
沈途不动声色地接过:“七七小时候就特别爱吃鱼。”
沈途说着,也放了一块在陶思眠碗里。
黎嘉洲:“你还可以尝尝这个胭脂萝卜,这家店胭脂萝卜陶思眠也爱吃,打包都打包过好几次。”
黎嘉洲说着,给小姑娘舀了一勺。
沈途:“七七一直就很喜欢吃萝卜,我和许意菱小时候都爱吃土豆,就七七爱吃萝卜。”
沈途说着,跟着舀了一勺到陶思眠碗里。
黎嘉洲微笑着收回视线:“程果把红糖糍粑转过来一点谢谢,”黎嘉洲故作无奈,“陶思眠超喜欢吃甜食,越甜越好,给她说过好多次吃糖伤胃她不听,也就只能我监督着偶尔吃一次……”
黎嘉洲说完,又要朝陶思眠碗里夹红糖糍粑。
陶思眠端着碗一避,低声道:“黎嘉洲!”
她三个字喊得颇有警告意味。
结果黎嘉洲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状:“哎呀陶思眠不喊我都没注意,陶思眠是三个字,黎嘉洲也是三个字,三个字和两个字看着就不对称,但三个字和三个字整整齐齐的,看着多配啊……”
黎嘉洲咬死沈途有包袱不会说他曾经叫“沈汤圆”。
没想到沈途薄唇斜勾,笑得分外放肆:“你不知道七七和许意菱小时候都叫我什么吗……”
“黎嘉洲你有意思没意思啊!”明明是沈途在怼人,陶思眠却招呼的黎嘉洲。
按照中华传统招呼自己人的规律,沈途脸色顿了顿,黎嘉洲给了沈途一个得意的眼神。
饭桌上响起起哄声,陶思眠脸吃得有点热,一人赏一把眼刀起身去阳台透气。
夜色像乱泼的墨,又浓又重。
陶思眠背后是店里鼎沸的人声,夜风窸窣,她好像又能听到灌木丛里的蛐蛐为风拌嘴。
陶思眠想到刚刚黎嘉洲满脸认真嘲讽沈途,暗骂他幼稚,可幼稚是因为什么。
陶思眠反手拍拍烫脸,唇边不自知地勾了笑意。
“哗哗”慢响,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小孩进来站到陶思眠旁边,和陶思眠以相同的姿势撑在栏杆上。
“暑假作业做完了吗成哥?”陶思眠问。
小孩波澜无惊:“你不知道考第一不用做暑假作业吗?”
陶思眠一噎:“我那时考不考第一都不做。”
陶思眠偏过头看到小孩情绪低沉,缓了语气:“怎么了?”
“之前有家职业战队找我,想让我去参加训练营,然后去他们青训队打ad,我说考虑几天,明天是我要给他们答复的时间,我应该会回绝,”小孩笑了笑,“只是错过这个机会有点可惜,就想找个人说一说。”
陶思眠楞了一会儿,才道:“每次选择都伴随得失,只要自己想清楚,不留遗憾……”
阳台外,黎嘉洲和沈途过来找陶思眠,正好撞见老板和老板娘并排站着,小心翼翼在听墙边。
“其实挺想去的,但也知道不能去,”小孩很冷静,“就是想得越清楚,心里越难过。”
“所以想去为什么不去?”老板娘打断小孩的话,小孩和陶思眠错愕地看向走廊,走廊上的四个人走进阳台。
老板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小孩:“所以有站队找你你都不告诉爸爸妈妈?想拒绝站队也不告诉爸爸妈妈?自己一个人做决定都不问问爸爸妈妈的意见?”
小孩已经长得和老板一般高,回望着老板娘,面不改色:“你们一直都说尊重我的决定,所以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老板娘:“我问的是你想去,为什么又不去?”
小孩不太想说,但还是提了口气,解释:“青训队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竞赛夏令营,去两个月拿了奖自己开心了就完事,战队经理要求退学,住到基地,基本就相当于半职业选手。”
黎嘉洲补充:“我上次不小心看到过,好像是mg?”
沈途:“mg这么牛逼的吗?”
老板娘仿佛听不到旁人说话一般,只是重复:“我问的是你想去,为什么放弃。”
小孩眉眼染上不耐:“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
老板娘温柔:“去打职业的小朋友很多呀,妈妈知道你半夜都在玩游戏,妈妈知道你喜欢玩游戏,妈妈只是想让你注意眼睛,如果你想打职业妈妈完全支持——”
“你以为打职业就这么轻松?轻松拿冠军轻松拥有一切?你知道职业选手还有受伤疲软各种各样的身体突发状况,还有状态、职业生涯等等等等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说,你觉得我现在开心就好了,那你不想想你和我爸老了怎么办?如果我没打出名堂怎么办?”
“你不是要听我怎么想的吗?我就告诉你咯,”小孩越激动,口吻越冷静,“很多你说的小朋友打职业他们成绩并不是很好,他们是别人眼里的网瘾少年,打职业是他们的最优选择。”
“我和他们不一样,”小孩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除了语文英语每科都第一,我天天打游戏也每次考试年级第一,我还拿奥赛金牌,如果不出意外,不退学,不打职业,我会拿最优厚的奖学金,清华北大随便挑,把书读到顶,将来做科研也好创业也好上班也好,薪水都很优厚。”
老板娘眼睛微润:“爸爸妈妈不缺钱——”
“那是你们现在不缺钱。”
小孩声音很冷:“你们烤鱼店还能开多久?会不会有意外?你们七老八十难道还在店里这样忙?别和我说买了养老保险每个月领多少,如果有重大疾病如果有其他状况你们怎么办?”
老板娘打断:“不许乱说——”
小孩坚持:“你说我乱说其实你也怕,如果生一次病花完几百万你们怎么办?如果你们生病花完几百万我刚好又没天赋一身伤病混成十八线选手入不敷出怎么办?如果我们一家人最后连饭都吃不起我书也读成怎么办?”
一条是已确定的、八十分的路。
一条是没有定数、零到一百分的路。
小孩至始至终很冷静:“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会拒绝。”
老板娘望着小孩,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好像又有了泪。
“成成,”老板娘牵起孩子双手,笑着,语重心长道,“你爸爸妈妈没读过几天书,没什么文化,也不懂很多现在时兴的东西,但爸爸妈妈从菜市场卖菜,十几年走到现在,有点钱,有几家店,爸爸妈妈就希望能把你抬高一点,抬得再高一点,让你踩着我们肩膀去看看外面。”
“我和你爸爸一辈子都算账、进货、出货、盘货、一辈子都在交大后街,接触的人是卖冷面的王妈,卖黄焖鸡米饭的魏叔,为了鸡毛蒜皮柴米油盐操碎了心,”老板娘轻轻摩着小孩侧脸,“读书也好,打职业也好,我和你爸爸就希望你走出去,去到北京天安门,去上海看黄浦江,隔壁李婶说上海的高楼真的是冲到云里的,爸爸妈妈就希望你走那么高,走更高。”
“你叫徐裕成,你不叫张桂芬的儿子,也不叫徐大勇的儿子,你先是徐裕成,才是我们儿子。”
“你爸喝醉酒总说自己当初能上初中,要不是你奶奶生病了没钱医,他不会南下打工,我也经常说我初中成绩多好,要不是你外公没了,我也不会去广州……”
眼泪从眼眶滑出,老板娘没有擦,就这样直直盯着小孩,和蔼又温柔:“爸爸妈妈不会拦,你做什么决定爸爸妈妈都不会拦你,可你要先是独立的个体才是其他。”
“你以前不是说什么书上写过吗,一个人一辈子就几十年,我几十年后一走,我们母子缘分就到了尽头,是龙应台还是虎应台妈妈忘了,你想让爸爸妈妈稳妥好过,可你想没想过你自己也只有几十年,也只能活一次,爸爸妈妈希望你健康、快乐、勇敢,不要困在一个房间,老了来,老了来,”老板娘含泪笑着,“老了来说当初要不是……”
看到过孩子读书像完成任务、而且完成得很好,看到过孩子攒着所有压岁钱去网吧、买键盘,看到过孩子为了一个排名一晚上不睡……
爸爸妈妈不想你这么懂事。
爸爸妈妈想你自私任性一些。
爸爸妈妈想你健康、快乐、勇敢,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然后就着爸爸妈妈身上一辈子的蒜蓉味、糖味、醋味、霉味、在狭窄空间类似泥沼里发酵出来的、低暗晦涩的鱼腥味……爸爸妈妈不想你考虑,爸爸妈妈想托着你往上去,往上去……孩子啊孩子,爸爸妈妈站得稳,你去,去看看那些亮乎乎的星星。
小孩红了眼睛。
老板娘扶着孩子的胳膊,缓缓蹲在地上,她围裙上还有油星,把头埋在膝窝,哭得语不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