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跌在被血染红的草地间,惨叫骇人无比。
铁针布满了她的身体,从肩头到小腹,密密麻麻,好似刚从针头的海洋潜水而归。血汨汨涌出,源源不断,她就像装满红墨水的洋娃娃,癫颤着挣扎。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民惊呆了。他仿佛也被隐形的铁针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无措地旁观伙伴惨状,周围的一切都化为模糊的油画,耳畔充斥嗡嗡鸣声。
不。
不!
杰克。
杰克!
他无法思考,意识模糊地看着社会哥摸向袁敬白的尸体。嚓,嚓,嚓。杰克身上的尖刺收了回去,尖刺像捕食完成的毒蛇,慢慢缩回枪管中,伴随“啪”的轻响,似按下了某个开关。
血的阀门。
若说之前仅是涓涓细流,那现在则是涌泄的瀑布。血液混杂着深色体液从千疮百孔的杰克体内倾出,浓如粘浆,似黑火的颜色。洪流带走了她的生命,浸入秋日泛黄的杂草间,染红大地。
不可能……
……为什么……
……杰克?
江民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轻松。他呆呆看着社会哥扑到杰克身边,用颤抖的手取出荷包里的一根玻璃管,撬开她抽搐的嘴唇,灌了下去。
身后有沙沙声。江民猛地回头看去,原来是霍萌。碧色瞳孔瞪如圆月,嘴巴微张,吹吐冷息。
“她……她……”
杰克面无血色,无神地凝视被墨叶切碎的天空。社会哥双手搭在她肩上,沾满红液。他盯着她的眼睛,许久不肯挪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一千年,杰克仍如破旧木偶般毫无生气。刘盟侧头与江民对视,他从未如此无措过,泪水从往昔坚定的眼里流出。
“她说这有用。”他的声音宛如呓语。“她说过的。”
“刘盟……”霍萌向前一步,忽然倒下,半跪着伏在江民身旁。“咳……她……她为什么……”
“她要的!”
社会哥的悲鸣在林中回荡。“她要求的!她说她来吸引注意力,我说我来,她不答应!”
他摇晃杰克,后者的脑袋无助地摇动。
“你说过有用的,你亲口对我说的!白痴!你给我他妈的醒过来!杰克!”
没有反应。
“杰克!”
……
“杰克!!”
……
“夏乔!!!”
奇迹发生了。少女的眼忽地一眨,重燃往日火光。她的眼瞳缓缓移向社会哥,充盈迷芒,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她开口了:
“……别这么叫我……我说过,叫我杰克。”
“有回旋镖为什么不用呢?”江民问。
杰克耸耸肩,咳出几滴残余的黑色血浆。她接过社会哥递来的纸巾,将嘴角脏污揩掉。“我以前没怎么用过回旋镖,要是失误,你就直接被射穿了脑袋,没人救得了。”
她拾起脚边的空药剂瓶,朝江民晃了晃。“看见这个宝贝了吗?它能治愈你身上的所有伤口,前提是你还有呼吸。咳……所以我才有把握正面吸引那BT的注意力。”
社会哥闷叹口气,道:“你让我来吸引注意便是,你脚踝还伤着,怎么躲得过他?”
“可我活了。”
“吃这么大苦头。”
“我乐意,行不?”杰克从社会哥手里拽过一根牛肉食品棒,大口嚼了起来,好像那是敌人的血肉。她一边咀嚼一边咳嗽,不时捂住肚子呻吟一番。
社会哥紧张地看着她下颚磨动。“你确定能吃东西?你的胃可能还没恢复。”
“有没有恢复我自己清楚……咳咳咳。”她咳得厉害,又是几滴黑血,溅在江民和霍萌的手背上,似油漆一般。
社会哥无奈地摇头,从包里摸出几根牛肉棒丢给同伴。江民接住,打量上边微笑的“母亲牌”商标。
“你们从哪弄的?”
“杰克在国际部有熟人。”社会哥说。奇怪,杰克忽地把头埋进膝间。
霍萌凑近了些。“你是指那个中加班的外教吧?金发的那位,超可爱的。”
“嗯。他可照顾杰克了,对不?连药都是他送的。”
江民被搞糊涂了。“啥意思?国际部不是和我们决裂了什么的吗?还有药又是怎么得的?这东西能让人起死回生,岂不抢疯了。”
“哈哈,只有我知道。”杰克不无骄傲地说:“连小天使自己都不清楚。我说:再替我拿一些药吧。然后他就拿来了!”
“你和他啥关系,送你起死回生药?”
她脸霎地红了。“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呀,高一上外教课的时候我就和他关系老好了。再说,我也送了他东西。”
社会哥哼了一声,生着闷气。杰克见他不高兴,还用胳膊肘去戳,全无之前濒临死亡的颓然模样。“你哼什么?主意是你出的,我只是修改了几处而已。”
“你愿意吃苦头,我不拦。”
“我愿意吃苦头?我是为了大伙,为了你的笨蛋朋友。”
“你别叫他笨蛋,他和霍萌从图书馆里逃出来了,还带着她一路走到这儿。这很了不起。”
“噢,是啊。我听你的,把他救下,这不也很了不得吗?你换他试试。”
“你犯傻。完全不必被刺中的,只要让我来。”
“我说了,我愿意,不行吗?”
“那就行吧。”
一时间,两人都气鼓鼓的。霍萌见状,用她那套独有的说话方式和稀泥:“你俩别吵啦,看看手里还有牛肉棒诶,有啥不开心的?咳,你看,你的脚踝也好了,咳咳……”
直到这时,江民才想起来霍萌的伤。他匆匆说明情况,让社会哥又拿了一管药,喂混血女孩喝下。她先浅酌一口,吧唧嘴品尝味道,然后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真难喝……”
江民哪管是琼脂玉酿抑或苦涩陈醋,握住她的手强迫女孩全部咽了下去。她有些吃惊,眼睛眨个不停,喝完后浑身一抖,像刚被灌了几斤白酒似的。
起初,江民以为霍萌对药剂过敏,后者还不停地咳,用虚弱的眼扫视林子。但很快,药剂起作用了。她的咳嗽声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脸色变得红润,眼睛炯炯有神(虽然因眼神的关系,感觉还有层雾)。她轻而易举地跳了起来,伸展四肢,挪转脑袋,双马尾从一边肩膀扫到另一边。
“我好啦!”她像个刚拿到小红花的小孩似地宣布。
见她生龙活虎的样子,江民的小腿的疼痛被悄然唤醒。他思索如果自己也喝下一管药剂,扫除遍身伤痛,那该多好。
醒醒吧,江民。你还能走路,还好得很,又不像两姑娘那样快死了。
虽说如此,他还是问了药的剩余数量——五枚。足够他们每人再用一次。算这个的时候,他本能地加上了二爷,忘记那家伙对伙伴做了什么。
安顿下来后,杰克和社会哥询问他们图书馆的情况。回想五楼校史馆的对峙,江民心有余悸。而二爷的背叛更让他如被刀割。他把当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连自己逞能想去偷药的部分也不例外。
听完他的叙述,杰克嘴巴一抿,骂道:“早知道那个罗冠宇不是东西,王八蛋。”
社会哥面露不适。“别这样说,他只是害怕。”
“害怕?刘盟,你心里没数吗?他明知道告密会害了江民,却还那么干。你觉得他只是单纯的害怕?”
江民越听越难受,劝道:“你俩都别说了,二爷干了什么咱们就当没发生过,行吗?先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他们围成一圈。社会哥心不在焉,眼中流露困惑。而杰克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你的铁扇子呢?”她问。
“丢在上面了,还有一把弩。那弩是我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感觉威慑力还不错。”
“威慑力。”杰克笑了。
“你别笑,那弩帮了我们大忙。”江民严肃地说。不知怎的,之前还对杰克颇有意见,现在荡然无存。“弩箭不需要长时间绷紧弓弦。”
“但上弦很累,而且很慢。”霍萌提示到。江民闻声看过去,混血儿把目光挪开,嘴巴嘟着。
谈到武器,他们接着又清点了番物品。杰克这趟出逃带回不少有用的补给,连同旧帆布包装的饼干和饮水在内,还有必要的卫生用品,代替了之前因匆匆逃离而落在图书馆的食物(但没有奥利奥了,江民为此失落)。社会哥将补给药剂分发给众人,自己留了一根。
失掉铁扇子的江民倒不觉得难过,事实上只拿撬棍的他感觉轻松许多,腰间没有东西碍事;杰克仍用她那铁球棒,除此之外还摸出一块回旋镖,附带光学镜片,难得的远程武器。
“你为什么当时不用呢?”江民忍不住又问。
“说过了,我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射穿他的脑壳,一击必杀。要是他一下不死,气急败坏,你就死翘翘了。”杰克边说边挥棒敲打袁敬白的尸体,权作发泄。“对了,霍萌,你的箭够用吗?”
混血女孩的箭袋还满满的,不过杰克还是从换来的物品堆中找出一包箭,尺寸合适。“箭永远不嫌多!”霍萌兴奋地宣布,将其挂在另一侧肩膀上,迎着苍白天色绽放笑颜。她又恢复成以前那样乐天巧怪的模样。
乐观的情绪蔓延开来,社会哥决定将二爷的事放到一边,带上口罩,眼中重现坚定沉着的光。他带领队伍下山,向目前唯一安全的所在宿舍区走去。他们简单讨论过该到哪儿落脚,图书馆和小卖部被率先排除;国际部也不行;科技艺术馆有军狼队;通往教学区的路正好暴露在图书馆的射程之内,走不得。于是目前唯有这片近十栋五层砖楼的花园区域能让队伍避寒。
经过图书馆的事后,他们对其它人的信任度直线下滑。社会哥表示这回大家都提高警惕,如果有不对之处,就立马离开,不多磨蹭。本来按照刘盟的方针,他们都不该和别人有丝毫接触的。无奈外边越来越冷,补给里又没有暖宝宝之类。无奈下,暂时避居他人势力范围也成了可考虑的事。
“如果可疑,我们做笔交易就走。”社会哥踏下第一层阶梯时说:“到丫丫湖旁的老食堂或者其他楼住一晚。”
“那儿可能锁着的。”江民说。
杰克从腰带处摸出一串沙啦啦作响的东西。“我有开锁器,一般的铁门拦不住咱们。”
队伍沿三号宿舍楼后的石板道悄悄下山。这儿是视野死角,小卖部和其它几栋楼都看不见。到了宿舍区的硬石小路,社会哥和杰克打算先到前方探查情况,让江民两人在小花园等候。
“如果有不和的感觉,咱们就住在这栋楼里。”刘盟说,和杰克一道沿下行阶梯前往宿舍区内部。江民和霍萌坐在庭院的白石椅上,后者持弓警戒,额前发丝被湖风吹散。
真安静啊。江民想。湖面吹来的风不凉不冽,如柔纱拂过面庞。耳畔隐约有鸟儿鸣叫,它们不知道往昔和谐的校园发生了什么,事不关己,依旧欢鸣嬉戏。
如果能做一只鸟该多好……
“你一路背我到林子里。”
江民愣了一下,看向霍萌。她背对着自己放哨,箭头指向后山小径。
“嗯。”他应。
“我重吗?”
这算什么问题?江民莫名想笑。“比我想像的轻多了。”
霍萌放下弓,侧身掐了一把他的胳膊。“这么说我在想象里很重咯。”
他们轻笑。如此宁静偏僻的花园,怎么也不像会有恶人经过的样子。过去,江民和霍萌接触得不算多,也就偶尔去食堂时碰见她,一起走罢了。印象里混血女孩就是这般嘻嘻哈哈的,直到现在依然如此。除了图书馆里听见“杂种”二字情绪失控、和面对袁敬白时的短暂惊惶,大逃杀对她仿佛没有影响。
霍萌凝望微波阵阵的湖面,嘴角上扬。
“上帝的奇迹。”
“嗯?”
“我们还活着。”
“多亏杰克和那些药剂。说实话,我本来对她有点意见的,但考虑到替我们承受的那一击……真可怕。”
“她想证明自己嘛。”
“靠被铁针刺穿来证明吗?”
“江民,你真是呆瓜。她是因为脚踝的伤才没躲过那一击的。”霍萌撩开额前碎发。“何况……”
她蓦地脸红了,别开脑袋。
“……你也有功劳呀,一路背我到林子里,腿还有伤。你没有吃那药吧?呀,你的腿还没好呢。”
江民心脏噗噗直跳。“我说,现在不用揉……”
“你别逞强啦。”霍萌的碧色眸子一闪一闪,半蹲下来,挽起他的裤腿,找到淤青点就用手揉搓。酸痛感扩散开,他不由得嘶叫轻唤,身子往后仰。
“慢,慢点……”
嗒。
听见异响,江民立马拾起撬棍侧头查看。他以为会看见凶神恶煞的掠夺者或想吓他们一跳的杰克,但眼前的一幕却远远超出预料。
怎么会……?
……她不是……
……死了吗?
王瑰逸站在十步外的路中间,满脸震惊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