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拽入这场疯狂的屠杀前,江民正在政治课上打瞌睡。
那一天平凡无奇。113寝室的六人像往常一样踩着断电铃从寝室楼里出来,在超市买上面包豆浆,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教室,讨论考试谁偷着复习就给谁阿鲁巴。教室书声朗朗,面包一如既往地油腻,豆浆表面结了层膜。深秋的林城一中寒风瑟瑟,后山黄绿相间。一切都是如此平常。
硬要找不同往常的事,江民只想到那群回学校的校友。他正忙着吃早饭,语文课代表豆丁带着大家念诗文。忽然社会哥拍了他一下,江民赶紧把罪证藏到桌厢里,装模作样地读书。班主任毛毛男像《地下交通站》里的黑藤,伸长乌龟般的脖子,扶着眼镜窥视教室里的一切。江民腮帮子还微微动着,但高度近视的毛毛男在这个距离上看不见任何比橡皮擦小的东西。
毛毛男走了,也许是去卫生间整理头顶上的那堆毛。江民把面包豆浆端出来,余光又发现有东西在动,猛然一惊,差点把豆浆打翻。
不是班主任,是一群穿便服的大学生,他们从中楼走来,左顾右盼,手里拿着形状古怪的照相机。经常有校友回学校看望老师啥的,很正常的事。他没有再注意。后来上政治课的时候这帮家伙又来了一趟,被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撞开。江民的目光跟着那人直到教室门口,太妹杰克大步踏入教室,自带一股不容直视的气场,书包挂着一根棒球棒,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大伙瞟了她一眼,继续听课。都习惯了。
“杰克”是外号,她总是这么叫自己。偶尔有人表示不解,也别她不容置疑的目光瞪了回去。江民记得她叫夏乔,蛮好的名字,她却极端讨厌,万不允许任何人提起。这会儿杰克坐回了她的角落专座,翘起二郎腿,戴上耳机,自顾自地摇摆起来。在这所全省最NB的高中里,她大概是最NB的反向存在。无论是渐变成红色的怪马尾辫、断眉、麻叶项链还是机车靴,林城一中找不出第二个。
杰克如此特别,以至于相处了三年的社会哥眼睛还盯着她,直到从靠后山的那侧窗户传来刺耳的吵闹声,那帮工人总挑不好维修马路的时间。隔着老远,江民听见教务主任训斥他们的骂声。学生的注意力大多被吸了过去,教政治的老头子叉起腰,无奈地摇摇头,接着板书。
修路声停了后,教室变得格外安静。江民以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当老头开始用他那又慢又拖的音调讲课后,江民的意识开始迷糊,耳畔只有絮絮叨叨的呓语。
不知什么时候,讲课声消失了。江民起先觉得很舒服,但很快感到不安。没有声音,下课时嬉戏打闹的噪声听不见,也没有课代表催促交作业的动静。按理说不会这么安静的。他的倦意与不安感在体内搏斗,后者战胜前者,强行睁开眼皮。
刚睡醒的视野很模糊,他发觉自己还在教室里,同学们也在,大部分也和他一样趴在桌面上睡觉。朦胧睡意间,江民摸不着头脑,不记得有自习课。
不过既然大家都在睡,他也可以。江民把头埋下,享受休憩的惬意。又有几个人醒了,谈论着什么。
宁静没能持续多久。他才梦见自己在一片纯白的空间中翱翔,那cao蛋的广播就响了。
“喂?喂?请各班同学和老师们到礼堂集中。请各班同学和老师到礼堂集中,有重要事宜宣布。再重复一遍,请各班同学和老师到礼堂集中,有重要事宜宣布。”
广播以吐气声结尾。江民的睡意被扫得一干二净,满腹疑惑地看向广播器。周围的同学也纷纷醒来,茫然地互相看来看去。教室里人不齐,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其他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社会哥还在,他站了起来,看向走廊的大窗户。有几个隔壁班的同学结伴向礼堂方向走去,交头接耳。
“这咋回事?”教室前边的二爷问,他睡得额头都给压红了。“人呢?”
他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班长“鹌鹑”走到教室门口,向外探看,也是一头雾水。
“奇怪呀。”他说:“怎么会到礼堂集中呢?”
“我们可能要坐到别人腿上。”丢雷哥开玩笑说。
江民猜可能是临时搞演习之类的破事,见大家没动,也坐在位置上没挪窝。大部分同学和他一样,几排外的王瑰逸埋头写作业,那勤勉的样子感染了他。他也把作业练习册抽了出来,摊开,找到刚才课上安排的部分,写了一个选项,顿时觉得自己很努力,需要奖励,于是收好作业,读起社会哥买的冷兵器杂志。
“大家待在座位上,呃,可能是演习,我想。”鹌鹑说:“我去找一下毛老师。”说罢,他就离开了教室。
走廊里的学生越来越多。因为江民所在的高三(15)班离礼堂很近,从其他各楼各层赶来的人们很快堵住了道路。臧雪儿和李悦悦那帮女生结伴着汇入其中。社会哥跟在后边,看向江民。
江民把杂志放下,跟了上去,二爷也在旁边。
“唉,一天到晚搞这样搞那样,就知道折腾。”二爷抱怨说。
“至少不用上老赖的语文课。”江民说。走廊里有些挤,走廊尽头的礼堂入口都是人,老师们面色焦虑而困惑地打着电话,学生们轻松地聊着天,声音沸沸扬扬,就像去跑操时一样。偶尔有觉得奇怪其他人去哪的,看见周围一派和/谐,也只限于皱皱眉头,互相交头接耳。
班主任和鹌鹑在办公室里。毛毛男也是一脸不解,眉毛挤成一团,吓得旁边的班长不敢说话。
“简直是胡闹!”毛毛男生气地放下手机,鼻子喷着气。“有多少人缺勤?”
鹌鹑眨眨眼睛。“呃,大概,很多。超过一半。”
毛毛男叉起腰。“没人请假?没人找你请假?这么多人不在了,你当班长的不知道?”
鹌鹑都快哭出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老师!”
“因为他睡着了。”二爷插进一句。我们被人群挤到了办公室里。
班长的眼睛睁大了。
“我,不是,呃,毛老师,我……”
毛毛男不听他解释,拿着手机又拨通了某个号码,皱眉使其退步的发际线更加明显。不大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班主任,也在忙着打电话。江民猜席校长的手机要被打爆了。
“没说要搞哪样活动呀。”隔壁14班的年轻班主任巧婷用方言说:“这是搞哪样哦。”
“唉,总是这样子。”16班班主任大屌叔(这个外号打死也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摆弄着他的宝贝电脑。“网络断了。”
“电话打不通。”巧婷放下手机。“我克看哈xiou生。唉,zhi要咋个安排嘛……”
江民和社会哥给她让路。毛毛男总算打通了某人的电话,说了起来:“喂?老朱?这是在搞什么活动?为什么我们没接到通知呢?”
电话那头嗡嗡地响。江民觉得与其到外面去挨挤,不如和大伙待在办公室里,还能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那广播是……”毛毛男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就像搅动结膜的牛奶。“……好,好,我知道了。”
他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发现江民们团团挤在办公室里,扫视一圈,指着门外说:“把班上同学喊回来,那广播有问题。”
“有啥子问题?”
“诶,你不要管。快去。江民,你和刘盟去找找其他同学跑哪去了,叫回来。”
于是江民和社会哥走出办公室。一抹红色飘了过来,他差点撞上,那人滑了一跤,被社会哥及时扶住。看清楚对方的脸后,江民有些心虚。杰克是学校出了名的……太妹(找不到别的形容词),平时也闷闷的,和他们不熟。
但杰克没什么反应,甩开了社会哥的手,继续往礼堂走,看起来心事重重。
“哦,夏乔。”班主任正踏出门口。“你也和他们一起去。”
杰克挑起眉毛。
“去找其他同学跑哪里疯去了。看看大田,还有体育馆。有点小插曲你们这帮娃儿就乱跑乱动,我家长会要讲清楚的。”见学生还不动,他用标志性的“毛毛凝视”看着他们,直到江民们挪窝。
同一楼层的其他三个班还星星留着一些人。江民瞧见十六班的锅儿、牛倌和笔架山在教室门口朝走廊末端的礼堂入口张望,走上去打招呼。
“你们班主任说什么了吗?”
“让我们找不在的同学。”江民回答,余光里,杰克趴到栏杆上,双手像僵尸一样指向回字形的楼间空地。“呃,杰克,你要是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们不说什么。”
“去。”
江民没想到她难得愿意听一次班主任的话,正吃惊着,锅儿又开口了:“你们班也有人不见了?”
“有啊,好大半。”
十六班的几位面面相觑。
“不会是啥活动,我们忘了记吧?”
听见最后两个字的发音,牛倌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锅儿瞪了他一眼,接着说:“咱们的班主任不见了。”
“找班长打电话呀。”林城一中允许班长带手机,方便和老师联络。
“班长也不见了。”笔架山挠着头说,他是一群人中看起来最正经的,哈利波特似的眼睛架在鼻梁上,不停地往下滑,他也不停地换手指去扶。“他们去哪了?我,我上语文课睡着了,起来后就发现大伙一大半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哥们。”刘盟说。
“我猜可能和小武又躲到哪儿去打排位了。”锅儿说。他们班与高二的一群体育生玩得特别好。
礼堂那儿传来老师的喊声,学生们像炸锅里肉排上的泡沫似地抖动。“我们得去找人了。”江民说,和十六班的三人草草再见,与同伴向楼梯口跑去。他怎么也想不到下一次相见,竟会充斥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