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拨快。
猩红染遍苍穹，夹杂几抹蛋心似的橙黄。万束金光自灰黑的楼宇间散向天际，将层云撕碎，渗出血来。前一秒，天还大亮着。下一刻，太阳已被城市低矮的天际线吞噬，留余晖苦苦坚持。
江民过去从未害怕过黑夜，每当时钟走向下午六点，城市便燃起辉煌灯火，车灯如慢速流星掠过。他会忙着赶往某处，去吃饭、去上晚自习，或者在回家路上。
然而现在，他却被困在高三组团的一间空教室里，借愈加昏暗的光线帮社会哥加固防御。没有熟悉的白灯光，房间里的一切都被刮掉细节。用来堵门的桌椅板凳都是从隔壁班搬来的。要不是窗户锁不上，他们更愿意在那儿度夜，省得把桌椅板凳运来运去。
“真TMD。”二爷小声地骂，把最后一张桌子堆在门前，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估计连高一组团都能听见。现在天没完全黑，怪物还没出来，但是迟早的事。负责观察窗外情况的杰克沉默不言，坐在课桌上捏脚腕，侧影在昏昏暮色中宛如人民广场的那些生活雕塑。
双门紧闭，小山般的桌椅将之完全封锁、走廊一侧的窗帘和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他们用捡来的校服擦去脑门和脖颈的汗，走到面向后山的窗边，把剩余的窗帘也拉上。做完这一切后，教室已暗得像电影院放映厅，甚至更黑，仅能看清自己手掌的轮廓。江民掏出手机想照清楚书包所在，亮光差点把他晃瞎。
“别打手机了。”社会哥说，掀开窗帘一角查看外边，身子半挨着杰克。“我们不需要照明，早点睡。”
“生物钟调节不过来呀。”二爷抱怨：“我们都一点才睡的。”
“那也没办法。”
“为什么不把猴子的电池灯带来呢？我们可以……”
“可以写作业、看参考书、再玩你的游戏，对吧？”杰克翘起二郎腿。“白痴，少说点话。”
“……你拽什么嘛。”
黑暗中看不清两人表情，但绝不友善。江民急忙出来打圆场：“我说别吵架，行吗？咱们是一个队伍，团结一点。”
“我又没想……”杰克话说一半，吐了口气。“他不吵就行，我懒得吵架。”
“哼，你倒好。你本来就一天到晚和那些混混打架动刀子的，喜欢这比赛吧？是吧？”
“二爷，别吵。”社会哥警告。
“这里又黑又冷！”隐约见得一团黑色鼓胀。“为什么当初不和他们一块去行政楼？我们在那边有火烤、有人保护，还有热东西吃！”
“傻X，你怎么知道有热东西？”
“他们说的！”
“你啥都信？你三岁小孩吗？”
“……你太自私了！”二爷甩出一句。此刻的他和往日形象大相径庭，江民都快不认识他了。
“冷静，你们俩，现在不该吵架，好吗？大家——”
咚！
“——安静——”
咚！
咚！
第一声巨响没有打断江民的话，等他停住话头，那撼动大楼的响动已连震三下。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缩到角落里，和另外两位同伴挨在一块。
咚！
小腿被什么暖呼呼的东西撞了一下，是二爷。他刚才的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哆哆嗦嗦。伙伴们在教室靠窗的角落紧紧相靠，让可怕的巨响摧残本就脆弱的神经。
咚！
很长时间的寂静。他以为响动终于结束了。杰克踢打他的背，抱怨两个男生贴得太近。
“你离我远点，刘盟！”
“抱歉……”衣摆沙沙。
“你再敢靠过来一下……”
咚！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方尖叫凄厉恐怖。江民的理智瞬间蒸发，他到处乱抓，像受惊的猫疯狂寻找藏身之所。一时间周围混乱不堪，他抓住某人温暖的手臂，死死不放，一个劲地往那儿钻。织物与身体摩擦、热气和恐惧弥漫。
“啊，啊，啊……”
“刘盟……”
“呜啊啊啊……”
咚！
巨响仿佛有了形体，将江民撞瘫在地上。远方惨叫连连，屋内呜咽不休。漆黑的世界被恐慌填满，他无法思考，甚至没法呼吸。怪物，怪物来了。就在外边，怪物来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混沌状态持续了多久，剧烈运动使身子微汗覆盖，闷热闷热的。响动与尖叫逐渐平息，他的理智再度回归，发觉正抱着某人的腿。他本能地拽了一下，就听见一声闷哼，胳肢窝被狠狠踹了一下，疼得他倒吸凉气。
又是一阵踹击踢打，江民分辨出社会哥和杰克的喘气声，竟生笑意。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愉快，但还是扬起嘴角。不知道是觉得这副情景滑稽，还是因没有成为尖叫的主人而庆幸。
江民扶着课桌站起来，头昏脑胀，右胳肢窝传来阵阵刺痛。他坐到社会哥旁边，把头靠在窗帘上，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他嘀咕。“咱们没事，没事。”
“再敢靠过来你们就有事了，笨猪。”
二爷咕哝着什么。
“你说啥？”杰克质问：“你说清楚……”
咔嚓。
心脏骤停。江民感觉肺中气体全被挤了出去。
咔嚓，嚓嚓嚓。
怪物就在门外。
咔嚓，咔嚓。
教室死寂。
江民听见怪物嗅闻东西的动静，就像特大号的狼犬寻觅猎物。他本能地抓住社会哥的手，完全顾不得GAY里GAY气的问题。温暖而结实的触感让他稍微心安。社会哥有办法的，社会哥总有办法的。他们活到现在，全靠社会哥……
沙……
刨抓声，间有清脆响亮的碎踏。门外好像守着头猎犬和马匹结合的怪物，知道附近有活人。教室的门关得并不紧，没法上锁，全靠桌椅挡着。如果怪物执意要进来，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
江民明白二爷的心情了。若是去行政楼的保卫处，灯火通明、人员密集、还有结实的铁门防护，绝无眼下的危险。食物？指挥？只要能活下去，这些重要吗？
「我必须活下去」
沙响逐渐向前门移动，越来越远。江民默念所有神的名字，从菩萨、弥勒佛到西方的上帝、真主，只要能挺过这一关，他愿意立刻信教，天天抄经书、做礼拜，只要挺过这一关。
让它消失吧。
有没有神明护佑，江民不知道。但那怪物的声响的确是越来越小，渐变为邈远处的几声蹄踏。到最后，连这点声音都蒸发殆尽。他拖着酸胀的身子挪离桌子，慢慢踱到走廊窗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
——空无一物。
他终于明白那些深夜看恐怖片的人是什么感受。松开窗帘瘫坐在地上。远处怪响和尖叫连连，模糊不清，难说距离多远又具体在何处。
至少不在这儿。他想，不在这儿。
经过刚才的惊魂一幕，大伙全都不敢大声说话了。他们聚在窗边角落，将之留了条缝。社会哥说这样能听清外界动静。
“听见又怎么样？”二爷嘀咕：——我们还能躲掉它们不成？
“知道敌人动向是最基本的。”社会哥从包里摸出什么沙啦啦作响的东西，往江民怀里塞进一条。他撕开包装，咬下一口，甘醇的甜味在口中弥漫。巧克力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有格外的安抚功效，他感觉舒适许多，对未来再次充满了信心。有社会哥在，他们安全无虞。还有这么多补给，坚持到最后仿佛不再是难事。
他想着，又从社会哥那儿接过一瓶能量饮料，大口灌下。冰了些，沁凉心房，又意外地好喝。他一口又一口地吞，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救赎。脱离恐惧威胁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整个人都是飘的。
“该休息了。白天时间宝贵，咱们不能浪费。明天天亮就行动。”社会哥说，走到教室另一头的行军床处。江民以为他要自己睡，哪知社会哥竟然唤起杰克的名字。
“干嘛？”她回应。
“床你睡吧。”
“不。”窗边的黑影放平了。
“你是姑娘，你应该睡床。”
“谁教你的这一套？老/子爱睡哪儿睡哪儿，少TM管。”
社会哥吃瘪，也不打算睡床。把七八张椅子拼成一块，脱掉大衣和锁链，躺了上去。慢吞吞地命令道：“二爷，江民，你俩去睡。”
江民刚躺下，就感到膀胱发涨。
“呃，有个问题。咱们怎么上厕所？”
“……窗户。”社会哥应：“不嫌味臊，屋里也成。”
江民想了想，最后还是走到另一处窗边角落，爬上课桌，把窗户和窗帘拉开。秋夜风大，灌入屋内，惹得打寒战。外面的世界同样漆黑一片，天空阴云密布，往昔灯火通明的城市天际线如今好似蛟龙的背脊，隐约能辨认出形状。后山像团巨型煤球端坐在校园中，用无神的眼盯着他。
教室外的墙体嵌有半米宽的水泥板。江民手抓冰冷的窗楣，慢慢站了上去。不知道会不会有飞行怪，他现在连脚趾头都在打颤。既为寒风、又为恐高，还害怕被暗处突来的怪物袭击。但这一切都不敌敲击脑门的尿意。他解开裤带，犹豫了一下才让它暴露在空气中。冷得要死，简直要没知觉了。他干脆用手握住保温，释放膀胱积蓄的压力。
仔细想想现在的动作，江民真觉得难以置信。今天早上起床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该上晚自习的时间里，自己竟然站在教学楼边上冲外边撒尿。夜风将尿液泼得纷扬乱舞，飞向行政楼的方向。那儿还有些许微弱的白炽灯光，在莽莽无际的黑夜中如灯塔般显眼。怪物们也为之吸引而去，灯光映照出其身子的一部分，远远地见得几抹深绿攒动。
像锋利的松树叶。他正这么想，就真的听见树语沙沙的动静。起初他没有在意，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近在耳边。这儿可是五楼，且离后山尚有五六十米距离。怎么可能会有树叶的动静？
江民毛骨悚然，飞快地左右探看，连裤带都来不及扣上。黑，黑，视野里只有浓淡相间的教学楼外墙。远处有东西飞动，是从敞开窗户里飘出来的窗帘，嚓啦啦地轻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那窗帘里藏着对眼睛，散发凶光……
“嘿。”
江民一震，差点滑倒，心脏狂跳。他本能循声看去，只见得外墙长出一块黑影。
“啊！”
“嘘，是我呀。”那嗓音有几分耳熟。“小声，别把他们引来了。”
“……你……”
屋内乒呤哐啷传来噪响，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使劲往回拽。
“没事。”江民赶紧解释，他被勒得喘不过气。“是她，没关系。”他转向霍萌，对方的双马尾被晚风吹得乱飘。
“你让让，我跳过来。”
江民愣住。他低头察看足有三米宽的平台中缝。“你，你疯了？你要跳过来？”
“谁？”二爷问。
“霍萌。靠，你别跳啊，你……”
“你快让啦，我不想撞到你。”
社会哥从窗户里探出来，胡子刮蹭江民校服。“霍萌，你那边的门锁好了吗？”
“关不上呀，所以我要过来。”
“你别犯傻。”
“快让呀。”
霍萌嚷嚷个不停，在宁静的夜晚里格外响亮。要不了多久怪物就会被引过来，将她吞噬，甚至找到由窗户入侵的路线。无奈之下，江民只得让步，翻回教室里，担忧地探看外边。
霍萌先消失了一会儿。江民还以为她反悔回去了。但很快嗒嗒嗒的响声传来，一抹黑影自视野边缘飞入，重重落在几寸外的石板上。只来得及看清女孩所携的长木棍，接着她就向外滑落。
“霍萌！”江民刺出窗楣，全力去捞。恐惧让他脑袋充血。“霍萌！”
霍萌双臂撑在平台边缘，挣扎着往上爬。她看见援手，没有抓，继续她艰难的上翻。江民自己的处境也安全不到哪儿去，整个上身暴露在外，全靠社会哥和二爷在后压住腿膝才没有滑落。他抓住窗楣往回缩了一点，稳住平衡，心脏飞跳，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萌虽平时看着柔弱，关键时刻力气却大得惊人。她双手撑地，斜过身子，像逃学的家伙翻围墙似的翻了上来起身站立，长发飘飘。
她侧头，看见目瞪口呆的众人，竟还有心情轻笑。
“让我进来啦。”
江民木木地让到一旁，让女孩跨入屋内。她背包绑了个长长的东西，不像木棍，稍有弧度。
“你一个人？”社会哥问。
“是呀。啊，江民，刘盟，你是……罗冠宇。”她依次贴近每个人辨认身份，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还有你，夏乔……”
“别这么叫，以后注意了。”杰克抱起手说：“你竟然就这么跳过来，你不要命了吗？”
“切，才多宽呀。”霍萌不以为然。她瞧瞧社会哥，又瞅瞅江民，黑乎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们，我以为你们都挂掉了呢。”
“这要感谢社会哥。”江民说：“你从哪儿过来？”
“嘘，别说话。我要感受一下……”她放下背包，举起双手欢呼。“……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