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吟霜眼睛里映出浅浅的月光,只是微弱的几缕星芒,难抵她自发亮起的双瞳。她眸子中,渐有一丝令人发毛的血色显露。
老人的身子猛地向后飞退,面色阴郁的道,“你是……碧焉柔!”
碧焉柔乃是当代绝日城的城主,来,碧吟霜还得叫她一声祖母,可是两人的容貌却只存三分相似。老者会有这样错误的认知,令碧吟霜也觉得奇怪。
她此来是给翡云翳医治下巴的,未免多生枝节,装成什么都不懂的道,“谁是碧焉柔,在这里吗?百里先生莫不是指我?女子可不姓碧的,家中老父复姓独孤,予我一个幻字为名,你可别把我跟人家搞混了。”
她话声落后,老者又瞧她两眼,眼中的痛苦以及仇视情绪遂被藏起,掩饰道,“是我看错了,碧焉柔今年该有七十多岁,可你应该还不满二十。是我太久没见到外人,一时见谁都是一个样了。”
“原来是误会呀。那碧焉柔是你想了很久的人么?莫不成你与她……”碧吟霜话间对了对手指,故意歪解对方眼中的仇恨,平白将他气了一顿。
老者吹胡子道,“那是没有的事,孩子家瞎猜什么!老头我在此隐居多年,不曾见到半个活人上门,你是如何找来的?”
碧吟霜双手环胸,轻笑,“那并不难啊,运气来的时候自会有人送上消息。我有一个远房亲戚,鼻子与众不同,嗅觉比狗还灵,他某一天飞过七行山上空时闻到底下有浓浓的药材味,我家族之中便有人猜想是有名医隐居在此。后又求到我另一个亲戚处,叫她掐指算来,便得出先生您的行踪了。”
她所言一半真一半假,叫老者一时难以反驳。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犬鼻神通也不算特别稀有的天赋技能,像蓝慕莎那样的天启预知术也并不是唯一的。但假的就是假的,碧吟霜之所以知道这处山洞,全是因为跟眼前的老者早有交集。只不过这个交集出现的时间是在三年后。
碧吟霜的上一世,大约两个月以后被挑断了手脚筋赶出玄空山。她那时无依无靠,在街边乞讨谋生,刚巧被仍在咸安城盘桓的邪月罗刹遇上。邪月罗刹认出她的相貌,欲报玄空山上的一箭之仇,本欲处之而后快,却在那时发现她是碧家子孙。碧家这一代人丁凋零,邪月罗刹又正好在那几天接到族中召他回去的命令,于是就把碧吟霜带回了绝日城。
到了绝日城以后,碧吟霜以自身的聪明才智为碧家第三代出谋划策,以此来抵消自己的治病费用。她的手筋很快就被接好,但两条腿却是彻底失去了治愈的希望。她截肢以后,依旧留在碧家,坐轮椅度日,所能用的仅是那一张嘴了。
而后她在碧家越来越如履薄冰,那些听过她计谋的少爷姐,觉得计谋有用就一声谢谢,用完之后出了差错就反手来打她几巴掌。她无权无势,几近周旋不下,为保活命,这才在不得已之下爬了人家的床,得了一个暖床妾的固定身份。
她攀上的正是碧家最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的三少爷碧东流,按实际血缘算起来,这位是她的亲叔叔。可是碧家妾的身份跟丫鬟雷同,绝不会生下子女,所以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她忍气吞声整整挨了三年,直到那天碧焉柔突然出关,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回来一个人。整个碧家高层似乎要从这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可惜经过连续几天拷打依旧一无所获。当时碧东流就出了个注意,让自己院中那仅剩一张嘴能用的妾前去服。碧家高层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兴许是病急乱投医,竟然真的允了。
于是碧吟霜就见到了这位江湖人称‘妙手还魂’的骨科圣手百济世。接下来半个月,她假借套话之名天天给百济世送牢饭,实则是打探重新接续腿脚的办法,并且许诺只要对方能接好她的腿,就算冒着杀头的危险也放他出去。
半个月后,碧吟霜真的成功接了一双别人的腿在身上,虽然只能慢慢的行走,脚上都不能用力。但至少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不用每次一出门就被人认出来,想要逃出绝日城更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避过碧家的搜查队,终于脱出那个樊笼,随后渐渐成为了威震东洲的“天枯妖女”。可是到她再重回绝日城营救百济世的时候,这位老人早已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果碧吟霜呆在碧家的三年里有什么美好回忆,那就全与百济世有关。当听世上有这么一位神医的时候,她憧憬、奢望;当这个神医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她感谢上天给予这个机会;当她摸到两条残腿连到自己身下的时候,重又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了。
在二十五岁之前的碧吟霜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做一个坏人,可在那之后,天下所有人的生命于她来讲都没有意义了。
碧吟霜时常回忆起眼前这位老者,当初在与他接触时,两人聊得非常投契。老人家还曾过如果有机会要收她做个药童,去世上有苦难的地方赠医施药。可惜在前一世,他们都没能完成各自的心愿,生命里仅有的那些美好都化成冢中枯骨。
碧吟霜不知为何,那时在牢房里的百济世显得非常温和,像个慈爱的爷爷,如今他却脾气暴躁,不了几句话就吹胡子瞪眼。直在眼前阴阳怪气的,“姑娘你涉险来此替友人求医,倒是有不错的心肠。可当初你那狗鼻的亲人和算命的亲人呢,怎不陪你一起到此?”
碧吟霜自身脾气也不大好,不过面对这位老人,就是挨他一百记白眼也不会翻脸的,嘻嘻笑道,“啊呀,那两个亲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啦,我这是贪前人之功,在大树底下纳凉。您既然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便帮我的人看看伤吧。”
“我何时承认了?”
“你不否认,就是承认了呗。这七行山里除了您百里先生能安然住下,其它的那就是鬼了。”碧吟霜边边朝后招了招了手,“来,云翳,见过百里先生,叫他好好帮你看看。”
翡云翳当即上前作揖拱手,装了个有模有样的仆人姿态。
老者恐自己老眼昏花,拿过桌案上的蜡烛上,仍旧不明其理的道,“他这是哪里有伤,莫非,是这张脸?”
碧吟霜眯眼回答,“正是正是,我这仆人几天前还是翩翩佳公子模样,如今却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云翳,把面具摘下,让百里大夫看个清楚呗。”
面具的细绳解开,翡云翳那没有下颚骨的半长脸露了出来。在烛光照耀下,渗人得紧。
饶是百里济世见多识广,也被这副景象吓得一愣,他眼中凶光暴闪,险些忍不住要骂,一个大喘气以后,换个对象骂道,“这这……如此残忍的创伤,是哪个暴徒所为,简直古之恶来,今之禽兽,太过凶残霸道!”
碧吟霜噘起嘴,“你也不用这样我吧。大概当时用的那把剑久未打磨,利度不够,所以伤口就难看许多。”
“利……利度不够。这,这伤口是你造成的?”百济世脑中一阵晕眩,觉得眼前的姑娘再不复温柔,那双瞳之下的面庞也再度与碧焉柔重合。他强压下这份恐惧,只愕然的望着她。
碧吟霜不觉有异的道,“那我在动手前他还不是我的家仆嘛,斩都斩了,最多下次注意。”
百济世失神好一会才,“姑娘的举止实在惊人,下次…有下次也不要再来找我了。这已不是寻常伤口,而是失去了下颚骨,没有这一部位的骨头和血肉,纵然我是神医,也不能无中生有啊。”
“百里先生何必妄自菲薄,一个手术而已,我知道你行的啦!缺少的东西我也给你带来了。”碧吟霜着拍拍手,指示阴九韶道,“九韶,手敷好了就把我们准备的那些下巴拿出来,让大夫选一个接上。”
百济世抹一把汗,面皮一抖一抖的。他擅长替人续接手骨脚骨肩胛骨,可没替谁接过头骨,多是给人矫正一下鼻梁骨,整个下颚骨消失的病人还是头一回见。
可他的心绪尚没平稳,第二波冲击又到眼前。只见九韶天尊提了一只皮袋走到桌子旁,将绑住袋口的绳子一解,一手倒提袋底,“咕噜噜”一阵响,倒出来七八颗人头。这些人头全都睁着眼睛,似刚刚还在跟人话,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些不同的表情上。
各只头颅底下都有碗口大的刀疤,流出的鲜血或黏在脸上,或凝结成块,但有一却是相同,这些人的下巴部位都保持完整。非但完整,在他们生前,这些下巴可都是长得极好看的。
百济世狠狠摇了摇头,不敢再往桌上瞧去,宁愿朝向面部有些狰狞的翡云翳。结结巴巴指示道,“你,你自己……随……随意挑一个吧。”
翡云翳打着手语问:这是可以随意选择的吗?
百济世对接骨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拍拍胸脯道,“以我的接骨数,只要骨骼大致能够合上,应该就没问题。你动作快,我是个骨医,不是鬼医,不想长时间对着这些从人脖子上搬下来的脑袋。”
翡云翳还在犹豫中,碧吟霜先出一手,替他从一堆头颅中选了一颗,提起人头上的毛发,拎给他道,“听神医的就是。我觉得这个不错,拿去用吧。”
翡云翳伸手接过,就像兜了一个从二楼扔下来的红绣球。
百济世闭过眼去,觉得这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今日这场手术做与不做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等着自己。然而此虽有虑,但医德不能有亏。
他进入内室换了一身特制的衣物,用杨枝水洗净双手,再以一种乳白的膏体抹在掌上。待翡云翳入内,就示意他将内室的大门关上,留下碧吟霜和阴九韶在洞口面面相觑。
故有杏林守则: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在病人身上做手脚,行医有违医德,轻则逐出师门,重则自行废去双手。是以,不管翡云翳的下巴能不能治愈,百济世都不会在此掺杂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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