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日,你远渡重洋回来,将暌隔多年的母亲或者女儿审视一番。对比今昔往昔,发觉她此刻比以往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你会说什么?
顾春纷最爱张爱玲的散文。
《天才梦》中,张爱玲是这样说的:
“……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暌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或者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同样的话,春纷也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头瞧见过。
出生即被预言,要么光荣地死于战场、要么平淡地度过一生的阿基琉斯,自小当作女孩儿养着。最后仍旧被发现了智者奥德修斯识破身份。阿基琉斯宁愿用生命换得荣誉,也不要生命在平庸安逸之中消亡。
他最终走上战场。但希腊统帅阿伽门农自恃位高权重,夺走了他的女俘。他愤而出走。
史诗里曾有这样的段落:
“我的孩儿啊,不幸的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但愿你能待在船边,不流泪,不忧愁,
“因为你的命运短促,活不了很多岁月,
“你注定早死,受苦受难超过众凡人;
“我在厅堂里,在不幸的命运中生下了你。
“但是为了把你的话告诉掷雷的宙斯,
“我要去到那雪盖的奥林波斯山上,希望他听取。
“你且待在快船旁边,
“生阿卡奥斯人的气,不去参加战斗。
“昨天宙斯去长河边埃塞俄比亚人那里参加宴会,
“众神全都跟着他前去;
“第十二天他会回到奥林波斯山上,
“那时候我会去到宙斯的铜门槛的宫殿里,
“抱住他的膝头,相信我能说服他。”
这是阿基琉斯的母亲,海洋女神特提斯说的话。
同样的母亲,在面对自己孩子身处困境之时,都想着幼年早丧或者不曾出生吗?
但是,面对孩子的危难,她总会拼尽力量去帮。
张爱玲的母亲手把手教她如何独立;阿基琉斯的母亲为了帮助孩子,愿意冒犯上神的光辉。
母亲大概都是这样矛盾又可爱的?
顾春纷看在床边,凝视着同样专注瞧着她的妈妈,心里胡思乱想着。便是念及了上面的东西。
不过十几秒之前,妈妈便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完,她甚至说了句:“如果……我当初没把你生下来,多好?”
说这话时,她眼里含着泪,虽然只有些微的湿润,仍旧没逃过顾春纷的眼睛。
她甚至敏感地察觉到,说出这样的话时,妈妈的叹息声透露的无力感。作为母亲,她没有办法。恰如对过往毫无所知的她,此刻对未来和疑惑,不知所措、无能为力。
直到现在,顾春纷的脑子里仍旧闪着曾经阅读过的文章片段。
她迫切地想从妈妈口中套出许多话。分明知道,有些事情只要她好好问,妈妈便会好好答。但她偏偏没有直面真相的胆量。
如果姑妈说的是真的,那妈妈当年的事情又如何解释。她一直被老爹藏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她真的是私生女,她如此直白地提起这件事,妈妈又会有怎样的心情?
她是自愿做小三的吗?她当初和爸爸在一起,是贪图什么?
小区四楼,窗户正开着。通风,且能听到窗外的声音。
车水马龙。不过这城中可没有马,倒是人流集中。谈话声不时传来。
C市的人说话都是温吞吞的。也不知何时开始,竟然有大嗓门儿混进了这鱼龙混杂的地界。
果然是时代改变了。城市发展,谁也不知以前宁静破败的地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她静静地等着,看着妈妈。她知道,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妈妈也能懂她的意思。尽管她们已经四年不曾见面。
听到妈妈所言的“没把你生下来”之类的言论,顾春纷倒是愣了一瞬,之后便微微笑了。
思绪没有波动,自然是不可能。
但是她很清楚,一切对过去的悔恨,只是对如今的伤怀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如果妈妈真的不爱她,断然不会为她如今的危难而担心,更不会担忧她未来的走向。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明白。
一个担忧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最后,春纷如此问着:“那么,妈妈你觉得,我还能怎么说呢?”
毫无疑问,她打算摊牌了。
“我是该问,为什么这四年,我每次和你都只差一点?还是该问,你这四年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妈妈垂下眼眸,安然沉默。
顾春纷直觉自己触及了严肃而根本的东西。只要解决四年苦寻却求而不得的矛盾,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如今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
“妈妈,四年前,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顾春纷双眉微蹙,终于深沉地问出了这问题。
这问题在她心里藏了四年,无数个夜晚,曾经在她脑中盘旋。金哲也好,便宜老爹也好。当他们的事情从脑中淡去,妈妈的身影总会浮现在脑海之中。最后,这问题便盘桓不止。
如今再见,她必然要弄清这事的。
可惜,妈妈似乎并不想回答这问题。
没多久,她便微微笑着抬起头,端起面前装满油麦菜的小盆,道:“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多久没吃过我做的菜了?”
说到这儿,她温柔地笑了笑:“今天,我就再做……”
话还没说完,顾春纷便站起身严肃道:“妈,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
妈妈点点头,转身将小盆放在做饭的长桌上,又打开了电磁炉:“嗯。谁的电话呀?”
她毫无异状,甚至一如既往地温柔:“是同学还是朋友?”
“是姑妈……”
顾春纷垂眸掩住自己闪烁不定的眼神。吐出这三个字又快速抬头,妄想捕捉妈妈脸上的愕然。眼前这人却依旧淡定,似乎从来不知“姑妈”是何人。
她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大声地说出心里那句叫嚣许久想要破口而出的话:
“妈妈!她说,爸爸和你没有离婚!她说,你们的结婚证,还在那边家里!她还说,爸爸一直……”
声音戛然而止。
只因,面前这人手上一抖,那盆静心收拾过的油麦菜就这样反倒在地上。瓷盆摔成几大块。飞溅而起的碎屑划伤了妈妈的右脚,也划伤了顾春纷的左手。
她轻呼一声,再一看毫无动静的妈妈。
那张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眼中却是再也忍不住的泪意。
春纷很想说什么,但双唇微动,一个字也无法发声。
妈妈总是挺得笔直的背突然弯了。似乎一直以来支持她的信仰,突然倒下。而她再也无力独自承担。
这样的震撼,直教顾春纷呼吸放轻放缓。直到她再也无力做出任何动作,再也不敢再去伤害这个人。
她不禁有了个猜想,是不是,没有离婚……甚至是妈妈和爸爸仍旧有婚姻关系的事情,连她自己——
都从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