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瑶，的确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是她的脸却在池屿的记忆里面隐现出来模糊的线条。她记得是在昏暗灯光下，车座里面那双倨傲的眼睛，盛气凌人地望着她，可这又是什么时候呢？

池屿想不起来，但是头却越来越疼，池屿揉了揉，心脏跳得剧烈不止，池屿像是没有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文新瑶补着口红，收进自己的包里，眉眼轻抬：“噢——已经把我们忘得这么彻底了吗？”

“我们池屿攀上富贵人家，已经贵人多忘事了？”

这姑娘长得漂亮，说话却是尖酸刻薄。

池屿的眼前开始恍惚，头也疼得不行了，浑身都像是溺水的粘腻感，紧紧将池屿的呼吸攫取住。池屿看着文新瑶努力地在自己的记忆里面搜刮着属于她的痕迹。

池屿张了张嘴，出来的声音却是连自己都觉得沙哑：“不好意思，真的不是我故意忘记了……”

“我丢失了一段记忆，很多人我都记不清楚了……你刚刚是说，我们？”

池屿顿了顿，头疼欲裂：“你是说我小时候就认识你和宋衍吗？”

文新瑶本以为池屿是有意为之，但是一见他恍然若失的样子，眼下情形也明了起来。

她甚至觉得场面都变得荒谬和可笑，笑着说：“你真的失忆了？真是俗套的戏码。”

池屿点点头，记忆里面空白一片，闪着刺啦刺啦的雪花状。

那人将池屿带出来，走至通风口处，靠在栏杆上，晚风习习，卷动两人的发，大红色的裙摆和淡蓝色的纱裙飘荡着勾勒出来截然不同的画面。

晚风实在慈悲，感慨地亲吻两张容貌姣好的脸。文新瑶看一眼池屿，再看向远方，万家灯火在她心里点点闪烁，不知道怎么的，她的眼里莫名多了不知所谓的苍凉。

“你上六年级那一年，宋衍来到宋家，当时他和我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我问他，那池屿在哪呢？不是说好是最好的朋友吗？”

文新瑶记得那是两人睡不着的夜晚，在客厅碰到，不知道是夜色作祟还是失眠太狂乱。

就算自己已经够弯下自己的脊背和宋衍交朋友，但是他总是有心事，总是沉默寡言，让她想起那个冬夜他拽着那个女孩的衣服固执地让她不要走。

她问他：“宋衍，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这么用如此不确定的口气来询问一个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没有达到最好。本以为她足够高傲已经不在意这样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宋衍在夜色重转过来的眼睛，听见他说：“我把她搞丢了。”

话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池屿讲过。

文新瑶接着说：“你估计不知道吧，宋衍是宋叔叔的私生子，他妈妈是个舞女，两人是在宋叔叔出差的时候遇见的。宋叔叔骗沈阿姨已经离婚，但是没过多久，这段艳情过去，宋衍本以为没了事情，但是沈阿姨却错认为爱情。于是宋衍的妈妈就瞒着宋叔叔生了宋衍，还想着宋衍能够替她留住宋叔叔的心，留住一段婚姻。”

“可是，当沈阿姨牵着宋衍找上门来的时候，却发现宋叔叔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宋叔叔还当众扇了沈阿姨几个耳光，极力撇清自己的关系，紧接着沈阿姨就疯了，再然后宋衍就搬到了你所住的地方。”

池屿努力回想，夜晚的风也不遗余力地翻滚着，天上的云层越压越厚，看样子马上就要下大雨。

池屿想啊想，想起来那棵合欢树，像粉扇一样，坠在树间，漂亮地不得了。树下面有个面色平静的小孩，脸冷着，神情也冷着，抬首往上看：“池屿，不要扔在我身上。”

“池屿，快下来。”

“池屿，树上有虫，小心一点。”

“池屿，别摔着。”

“池屿池屿池屿……”树下的声音渐渐模糊，但是回忆里面的脸却开始渐渐清晰。

这个声音稚嫩但是又带着浅浅的无奈，池屿的耳朵里面又响起来相同的声音。

“池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究竟是谁的最好朋友，那些童真的誓言好像一个飘渺不真实的异世界童话，分不清自我与他人。谁才是故事中人，说故事的亦或者听故事的人？

池屿痛苦地按了按自己的脑袋，太阳穴阵阵发痛，文新瑶没管她继续说：“六年级之后，宋衍来到我们G市小学读书，开学的当天他在校门口的告示栏上面看了一遍又一遍，将班级找了一次又一次。他坚信你也会一起来。”

“但是你没有！”

文新瑶转过头，狠狠地盯着她。

池屿一激，猛得放声叫道：“不是这样！”

“那又是怎样！”

池屿捂着耳朵弯下腰：“我没有这样！不是这样的！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我不知道他要去G市，我也不知道他会上G市小学！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你也什么都没有说！”文新瑶接着说道，“而且你从来都没有告诉宋衍你去了哪里！你住在哪里！你生活在哪个地方！”

“宋衍也从来没有找过我，凭什么指责我要求我喝令我必须先去找宋衍！”池屿喊道，此刻她的记忆跳动着，关于宋衍的那些部分随着激烈的情绪和争吵渐渐变得清晰，她想起来他的轮廓，他说话的样子，他与自己冷战，他轻轻触摸自己的伤口，他认真地道歉，他偶尔的孩子气，他露出来的淡淡笑容，他身上洗不掉的血腥味。

一切都那么的清晰，像是坚硬冰雪后露出来那些残破不堪的地面，肆横着乱七八糟、千疮百孔污垢的泥泞大地。

池屿深陷其中，过去的池屿也深陷其中。

池屿头痛欲裂，久违的回忆回潮，像是一场时日甚久的凌迟，将自己连血带肉地削下来，零落下来。

文新瑶被池屿这副样子吓住了，下意识地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池屿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汗，但她扶住栏杆说：“没事，你继续说。”

“宋衍来到宋家之后，日子其实很不好过，前有傅阿姨一直找茬，后有宋爷爷对他方方面面的考核，再加上宋叔叔也是个喜欢来事的人，宋绍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认识吧？”

“准确来说，是宋家的大儿子，宋衍明面上的哥哥。”

“于是宋衍就必须格外努力，别人做到100分的好就已经足够优秀值得夸奖，但是宋衍必须要做到120分，甚至150分，还会收到一个不错的评价。甚至来说，他必须把优秀保持成常态，才能在宋家立足。”

“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灯总是亮到深夜，有时候甚至就在作业上面趴着睡着了，他努力去参加比赛，去证明自己，让自己的名字如雷贯耳，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

“外人说他不过是宋家认回来的一个外人，家里人说他不过是回来争家产，没有一个人帮助他。”

文新瑶记得，刚搬进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宋衍都穿着自己明显不合身的白衬衫和帆布鞋，鞋子已经被刷得起了毛边，文新瑶瞧不起他，但是他总是挺着孤傲的脊背，一个人独来独往，翻着一本书看着。

他活得像一首没有署名的诗，字字落向不归处，他又像是个私人岛屿，荒芜又丰博，可是沿岸却常年惊涛骇浪，没有人靠近他。

文新瑶想，她自己也像是个摇摇欲坠的小舟，在这片海浪中沉浮着。

“那他为什么还要待在宋家？”

文新瑶的眼睛泛红，看过来：“因为他妈妈要死了。”

足够现实，足够残酷，足够让人甘败涂地。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孩，除了妈妈一无所有，他的妈妈浑身是血面色青白地躺在病床上，你让他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池屿啊池屿，你不知他的苦处，就不要过问他的选择。命运这把明晃晃的尖锐斧头，悬在各自的头上摇摇欲坠，若不是宋衍的斧头即将落地，他又何苦垂头做个缄默世外人。

池屿，你真的什么都不懂。

“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找过宋衍，但是宋衍从来没有停止来寻找你。他记得你的一切过往，小心熨帖地存放收藏，可你居然连他的存在一并遗忘，你凭什么做他最好的朋友，”

“你又凭什么让他念念不忘那么多年！”

池屿没有讲话，两人都沉默着，文新瑶的话被晚风卷走，天上乌云阵阵，偶然间劈开几道闪电，划亮一小片天空。像要落雨，池屿的心想要落泪，心中酸涩一片，像是被人大力揉捏着，池屿说不上心里涌上的感情叫做什么，像潮水一般将自己淹没，即将溺毙，即将沉没。

是疼惜是歉疚是无奈还是痛苦，她说不清楚。

他想起来，那天夜里，宋衍的眼睛在昏暗的展览室里面盈盈盛满她一个人，想起他在自己耳畔说得那句：“我爱你。”

想起他每一次缱绻的亲吻，想起他每一次自然而然的触碰，想起他坚定地握住自己的手，轻柔地将自己圈在怀里，给自己戴围巾。

他的爱意潜移默化，将池屿煮成一只温水里面的青蛙。可是池屿也分不清，究竟是汇成了汪洋大海，还是在锅底下面增加柴火。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宋衍就会结婚。”

“不论他是爱你还是不爱你，我都要和他结婚。”

池屿闭上眼睛，心里只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