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果然事先知道这盏中之物混有人血,却还是喝下了?”赵穆一手持盏,一手遮面,用女子饮酒的姿势缓缓将掺有人血的葡萄酒吸入口中,然后又示意侍者斟酒,不要让二人的玉盏成了摆设。
“当然,建信君怎么忘了我是虽是宗室,但更是武人兵家的出身。我怎么会嗅不出这盏中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味……不对,是清甜的血味。再看城上新悬的人头,怕是那名甲士先前入城时,与我争路,所以耽误了时间,才被你重罚,要了项上人头,还有他的血为这美酒佳酿调味吧。”赵括当然知道后世的葡萄酒中要放入牛的血粉调味,只是没有想到赵穆居然也会了解这一点,更没有想到那个柔弱的美少年竟然会狠毒到以新鲜的人血代替血粉。
他虽然对自己记忆中善良的赵穆会变得的如此暴虐残忍而震惊,却又想到这些年来从旁人口中所出的对赵穆的“诋毁之词”――于是他在赵穆面前的表现,也就显得是镇定自若了。
“叔父说对了大半,可有一点,您却是猜错了。”赵穆如女子一般以袖遮嘴盈盈一笑,然后说道:“您也知道,穆儿不是武将,护院私兵、手下门客也没有个好章法来管束。于是我就想了一个法子:按军中的法子,把私兵门客编成5人为伍,设伍长;10人为什,设什长;50人为属,设卒长;100人为闾,设伯长……如此上推,最后算下了,还得了三千甲兵。然后又以秦国的连坐之法,一伍之中一人有过,一伍、甚至是一什一闾之人都要受罚!”
说到这里,赵穆的目中已是凶光毕露!突然,他的眼色一变,又柔和了下来:“您也是封君,知道养点了私兵门客也是不易之事。对他们罚轻了,他们就会怠慢你;罚重了,他们又要离弃你――我当然不能照搬秦国的那套充没有半点意思的‘商君法’。于是我改了改,一伍之中一人有过,我不会单罚那有过之人,也不对一伍一什之人受罚;而是让一什的人出来抽生死签,抽到死签的人就与有过之人同罪。”
听赵穆这么一说,赵括不知如何以对:说赵穆残忍,他却比很多封君都要宽大;说他仁慈,可这盏中的血酒又在提醒自己――正如自己梦中所见,赵穆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将成为为祸赵国的奸佞之臣!
“所以这名甲士就因为自己延误了时间,才被砍了脑袋?”赵括感到与赵穆无话可说,便随口问了一句,算作礼节性地找了个打发时间的话题。
“不,他们没有耽搁时间,是按时到的。”赵穆保持着他迷人却又让赵括倍感不适的微笑做答道“因为他们冒犯了我家的叔父,竟然于叔父您争路,所以该死――顶撞贵胄的鄙贱小人,自然是死不足惜。穆儿先是处置了这为首的甲士,再用他的血为叔父消气。现在,手下人可能正在斩杀抽到死签的人吧。”
说着,赵穆轻轻地把手一抬,向身后的扈从暗示一二。扈从会意得点了一头,便走到窗边,挥了挥手――随后。几声凄唳的惨叫就传入了赵括的耳中。
“血红之酒配上这鬼泣之声,建信君真是会享受啊……”赵括面不改色,作出一付不在乎的样子,心中却是叹道: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争强好胜,又害得无辜之人丢了性命;要是有琬儿在身边时时温柔地提醒自己,注意行为检点,那有多好。
“呵呵,这也是小侄从叔父那儿学来的本事。”赵穆还是以笑面对应赵括的挖苦,反倒是一付久经沙场的大将风范。
“从我这里学来的?在我在军中为兵尉之时,是以治军严肃出名,可是也不曾做出杀人戮尸,笑饮人血的事来……这个家伙怎么说是学我――就算是学,他也是学得太过了吧……”赵括有些疑惑了,他愣愣的瞪了眼前那个更像是女子的男人一眼。
“还记得当年先王与众宗亲臣下行射礼之时,叔父曾对穆儿说过‘我当为大恶之人,却行大善之道。’吗?”赵牧提醒道。
“当为大恶之人,却行大善之道……”赵括终于想起那次射礼中发生的事性,虽然他更多的是记得的,是在射礼结束之后的下午,那个命运中的女孩,琬儿被送到了马服君府;他和她第一次尴尬的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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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射礼,有四种。一是大射,是天子、诸侯祭祀前选择参加祭祀人而举行的射祀;二是宾射,是诸侯朝见天子或诸侯相会时举行的射礼;三是燕射,是平时燕息之日举行的射礼;四是乡射,是地方官为荐贤举士而举行的射礼;射礼前后,常有燕饮,乡射礼也常与乡饮酒礼同时举行。随着春秋时代有礼崩乐坏,到了战国时代,射礼这种仪式行的过场已经成为活古董。
可是赵惠文王却出于巩固自己的王位考虑,在倡导“贵族、武士应当刚毅、优雅、仁德、礼让”的名下,举行了一次十分正规,甚至可以用古板而沉闷来加以形容的宾射之礼。
射礼仪式上,赵国的君臣穿着华丽而不实用的衣裳,按部就班地“表演”了上古代时代就传下的五种射技: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赵惠文王似乎用心要让众臣百姓明白,他的先父赵武灵王所开创的“胡服骑射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是他赵何的时代了……
这种充满着像征和仪式性质的射术比赛,自然不能让包括赵括在内的少年们振奋精神;几个小子在匆匆完成被叫做“井仪”的四矢连续快射之后,便悄悄退场,并聚在一起,开始了真正的比试。
因为是射死靶子,众少年平时对射术的练习也算是勤勉,这样比试的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的不分胜负。可是好胜的少年赵括却提出找寻活靶比试的提议――于是射礼仪式周围的如雀鸟之类的小动物可就因为孩子们的淘气丢了性命。
雀鸟不是傻子,有人猎杀它们,它们自然是要逃命,众少年当然也就要追杀;这一逃一追,加上射下的鸟儿多半落到草中,又没有人带来猎狗――最后的战果,也就不能统计,大家本领高下,也还是没有分出来。
正当众人在为谁打得鸟多而争执不下的时候,天边反常得飞过一只孤雁,正好被赵括看到了。于是他立刻挽弓搭箭,瞄向了那只孤雁:“看我把这大的东西给它射下来!”
“不要啊!”一个柔弱如丝的声音轻轻喊到。
说话的人正是一直在一边静静观战的赵穆:“括叔,想来这只孤雁定是离群的大雁,更有可能是跟不上雁群的将死之雁,正所谓哀鸿。它已是极为可怜的了,您怎么好再加害于它呢!”
“没有想到,我们的小穆是这样一个心慈手软、悲天悯人之士,现在的他还会为一只落单的大雁向我们求情...…真是妇人这仁啊,不对,你的样子就像是个妇人!”当时珲是太子的赵丹在一边挑唆,言外之音便是:你赵括要是射不下这只大雁,你就不要当男人了。
此时,听了赵穆所言,本已动了恻隐之心的赵括已是满弓在手不得不发;又经赵丹这么一激,于是大声说道:“哼!穆儿说得对,这是一只将死的老雁!可正是因为这只雁儿是将死老雁,我才想把它从天上射下来,助它了结了性命,帮他结束了孤苦伶仃之痛!这就叫做‘我当为大恶之人,却行大善之道。’”
说着,赵括手指一松,一箭冲天而去,直入云间。
众小子只听见一声悲鸣,大雁落了下来。
“好射术啊!”太子赵丹看到大雁坠落在地上,兴奋地叫道,仿佛他的射术比不过赵括也没有什么――的确,身为将来的赵王,他的身边只要有赵括这样的神射手,就根本用不着他再去拉弓,更何况赵括将来也是要做他的将军。
当时所有的少年都或是真心诚意或是盱眙委蛇地在向获胜的赵括祝贺之时,却只有赵穆一人用白锦裹住了那大雁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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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还说什么帮别人结束孤苦伶仃的悲惨,没有想到现在的我……”赵括回想起那件事来,首先想到的,不是赵穆当时的表现,却是那天比试之后与琬儿的第一次相见,还有那只哀鸿孤雁的行单影支的悲凉,恰如如今的自己。
“现在想想,叔父当年,不,马服君当年说得没有错。我们嬴姓一门,本是狱神皋陶的后代,我们生来就是要消灭世间的恶,可是要消灭世间的恶,只有你比他更恶才行!”说着赵穆又喝下了半盏血酒。
“不知那只大雁的滋味如何?我听说烤雁的味道倒是绝好啊;只可惜我这个猎人只顾着享受狩猎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刺激,却望记了品尝猎物的美味了……呵呵,实在是暴殄天物啊!”赵括摆了摆手,以言词善意暗示赵穆:猎人打猎的目的是为了追求温饱,而不是得到杀戮的快感;正如身处高位的人不可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滥杀一气来充实自己的威信一样。
已经中了权柄之毒太深的赵穆,似乎没有完全领会他的心意,进入口中的半盏酒,被他生生地吐回了盏中。等到口中再无它物,赵穆略略红着脸,解释道:“那只大雁……大雁最后被我埋了……就埋在猎场里常有大雁出没的水塘边。”
“哦,是吗?原来暴殄天物的人不只我一个啊,哈哈哈……”赵括这次真的笑了:原来你赵穆之恶,不过是装给别人看的,正如你身上的华贵衣裳,还有遮住你本来面目的脂粉俗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