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朱温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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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高处,朱温凭空而立,俯视着整座城市。

因为战争带来的人流,此刻的洛阳灯火通明,鼎沸人声回荡不休,整个城市如同沸腾的湖泊,处处都在翻滚浪花,每一朵浪花,就是一队士兵,或者某个县的民夫,波涛层层叠叠,涌向城市中心,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喧闹且安宁,如果当年留在长安当官,或许……

然而一切都已过去,覆水难收,多想无异。

回到自己的小院,段凝让皇甫麟去烧水,朱温则把敬翔抱进了卧室。

“一会可能会很痛,子振忍着些。”

敬翔伏在床上,看起来很澹定的样子,道:“不要紧,大帅尽管下手就是。”

朱温轻抚铁钉,问道:“这根钉子有什么用?”

“就是把人钉在十字架上,琵琶骨两根,脚踝两根,手心两根,短时间里也要不了命。”敬翔慢慢说着,分心思索之际,左边琵琶骨里面的铁钉已经被朱温闪电般拔了出来。

朱温看了看钉子,小心放在一旁。

敬翔的伤口焦黑一片,血肉早已被溃烂,长钉拔出后也没有流很多血,朱温心中一痛,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敬翔又是一声惨叫,另一侧肩头的长钉也被朱温飞快拔出。

相比之下,脚踝上的钉子要难处理得多,朱温抬起他的腿,段凝在旁边掌灯,朱温一边仔细观察脚踝状况,一边问道:“除了这几根钉子之外,你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敬翔想了想,道:“除了被钉在十字架上,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听到十字架这几个字,朱温的心微微一紧,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那是什么感觉?”

“痛,很痛,非常痛,有好几次我都坚持不住了,想杀了自己,奈何一直有人看守,我每次咬舌自尽都会被发现,所以也死不了,至于其它的,让我想想,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在敬翔凝神回想之际,朱温出手如电,又把左脚上的铁钉拔出来,灰白的骨渣夹杂着血红的筋膜被带了出来,敬翔双眉紧锁,死死咬着嘴里的木棍,或许是因为痛苦刺激,让他的头脑有了片刻清明,取下嘴里的木棍,道:“好多应该是不重要的事,不过,一百天以前的事情,很多我都不记得了,而且,现在记忆也在变得模湖,我好像只能记得一百天之内的事了。”

“只有一百天?”

敬翔惨然一笑,拉着朱温的右手,认真地看着他,说:“大概只有一百天,我现在好像只能留下这么多的记忆,不过,我不会忘记大帅的,公文奏表也还是会写的,大帅别担心。”

朱温点头,笑盈盈道:“我也不会让你忘记我的。”

敬翔忽然一笑,问:“那大帅打算怎么样让我不忘记呢?”

“很简单啊,每天跟你聊天呗,这样你就算只有一天的记忆,也不会忘记我的。”

朱温咧嘴笑着,信誓旦旦道。

房间里一片寂静,敬翔又问:“那,大帅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呢?”

“很简单啊,我决定投降了,总不能让你、李振、葛从周、王彦章、张存敬、朱友文、朱友裕、朱友圭、朱友贞、朱令雅、朱令淑、朱令柔……都去死吧?我累了,也不想打了。”

朱温拉着敬翔的手,慢慢说道:“曾经我们心比天高,以为整个天下都会是我们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我们豪情万丈,却藏不住一路失败和遍体鳞伤。我们回头想念,庞师古他们却已经各自走远,我以为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殊途同归,谁知道它的名字叫后会无期。”

“存节无期还,此正别离之义。”

“我尝自以为年,栖梦与乱世角博,以大义之名,屈强为抵,莽触此世之幻,则穷途之贫如洗,惟平生才用之资,热血相敌,求群友之党,取得相继并行,犹惧失之,何患失之?”

“今自逆天得斩,时耶?命耶!”

敬翔叹道:“别之如何?苍凉无情,徒增悼尔,所谓夜深忽梦少年事,与绝境并则数处,与年华执政亦陆续相去,有日募然回首,鉴之往昔竟皆不得,情随事迁,感慨系之而已。”

“大帅还记得归去来兮辞吗?”

朱温点头,道:“记得,你教过,我一直背得。”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区……”

敬翔点头道:“大帅既然到了洛阳,以后就要抱着这样的想法,现在朝廷想借刀杀人,三年五载之内不会苛责大帅,但将来就难说了,大帅只有这样,才能求得平安啊。”

朱温哈哈大笑,道:“我尝呼风拉雨,亦曾无所有,我尝为黄巢大将,亦当复光之囚,我尝为先帝亲爱,亦当为今日南冠,我何受之不得?起兵之日,有南就坐,当不复怨恨。”

敬翔如释重负,再问道:“大帅觉得今上是个怎样的皇帝?”

听到这话,朱温顿时默然,好久之后才道:“寡人之疾甚重,其他的不知道。”

“三日之内,圣人必召大帅奏对,大帅要想好怎么答话。”

说着说着,敬翔昏昏睡去了,朱温在油灯下熬夜。

次日己时将堪,宰相王抟、十军容高克礼、太中车府令兼上林大学教务学士钟灵雪引数十名武士入内,女官钟灵雪持旨道:“上有命,诏对椒兰院,敕令汴帅朱温立时就行。”

段凝欲随朱温相行,钟灵雪摆手道:“不许随从,只教朱温入宫。”

见朱温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宰相王抟道:“汴帅勿惧,上有大命将用。”

虽然知道皇帝暂时不会杀自己,朱温还是很害怕,抹了一把冷汗,道:“容我化妆!”

高克礼拦住朱温,道:“不化妆,素颜就走!”

朱温无奈,只得立刻随王抟一行上紫微宫面圣奏对。

入端门,过天街,经过层层检查,朱温顺利抵达贞观殿。

在贞观殿,朱温第一次见到了皇帝。

这个心心念念口口声声,曾经对天发誓要杀了他朱温的皇帝。

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玄衣纁裳,背对众人,站在龙椅之下。

在汴州,朱温不止一次破口大骂狗皇帝,但当真正见到狗皇帝的时候,朱温却很自然的弯下了腰板,在他眼里,这是一个和朱友文一样年轻,一样意气风发的翩翩君子,丝毫没有大权旁落于他人之手的气象,完全不是外界传言的傀儡之君,没有受制于任何人的感觉。

高克礼喝道:“跪下!”

朱温跪下,三叩九拜,口呼万岁,喊得震天响。

时隔五年,跨越千年,李晔这是第一次见到朱全忠。

此时的朱温,抛开敌我立场,李晔更愿意用梁太祖来称呼他。

选贤举能,依法治镇,除魔卫道,善待百姓,团结部属,内政修明,节俭爱人,从谏如流,善用人才,气度恢宏,勤于政事,励精图治,战无不胜,明君的优点你都能在此时的朱温身上找到,如果要形容得确切些,此时的朱温算是李世民、曹操、刘秀、朱元章的集合。

庞师古为他散尽功力,牛存节为他失去魔力,宣武数百万军民赖他而活,陈许百姓为他立生祠,滑濮百姓视他为救世主,曹宋百姓视他为圣人,数十万军民情愿为他付出性命。

朱梁亡国之际,赵敬自尽殉国,敬翔自焚殉国,皇甫麟自杀殉节,泽潞一战,王彦章明知必败无疑,仍是康慨赴死,汴州城破之际,数千旧部牙兵死战到底,最后全部被杀。

这个朱温,有着他的领袖魅力。

在这个乱世,要问哪家老百姓的日子最好过,牧童遥指汴州府。

就朱温这个人,李晔更愿意相信,在天复元年十月进京赶考之后,真正的一代枭雄朱温就已经彻底死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被皇位迷失一切的一具尸体,一个行尸走肉的朱晃。

曾经没有见面的时候,李晔做梦都想杀了朱温。

但当朱温站在面前的时候,李晔竟然发现,自己会对他感到佩服。

就单枪匹马上洛阳这件事,试问当世群雄,谁有这个胆量和气魄?

失神间,李晔缓缓坐下,抬手道:“赐座。”

朱温面如土色,谢恩之后,道:“逆贼朱温罪该万死,哪里还敢君前就座。”

李晔道:“让你坐你就坐,哪儿那么多理由?”

朱温再叩首谢恩,然后惴惴坐下。

李晔笑道:“朕问你,这半年大战,你服不服气?”

“服气。”

朱温的声音很颤抖,不敢多说话。

李晔道:“洛阳秋菊开得正好,今见此菊,不可不赏,王相公随朕来!”

说罢起身离开贞观殿,往上阳宫方向走去。

朱温心神方定,随王抟一行来到五凤楼附近的一座凭栏亭台,台上已设樽俎,盘置果脯熟肉若干,另有一炉火,一樽酒,炉火正旺,葡酒正煮,三人相对就座,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

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李晔与王抟凭栏观之。

李晔道:“相公学贯三教,可知神龙乾坤变化之理?”

王抟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成万物,五行阴阳万数神鬼,俱在道之内,所谓龙者,神象无形,彷佛大音希声,有龙战在野,其血玄黄,为人主,有潜龙在渊,窥伺瑶山,为人雄,有龙行于天,能大能小,能显能隐,能苍能默,此则人枭。”

“陛下所问,是为何龙?”

李晔想了想,道:“何谓人枭,且为朕言之。”

王抟道:“所谓人枭,能大能小,能显能隐,能苍能默,庶民则发于微末草莽,镇帅则起于阵列行伍,宰相则发于州部幕府,忍辱而不躁,含怒而不发,受罪而不冤,凡此修炼。”

“练气数十,大则吞云吐雾,搅动海内风云,小则隐介藏形,变作淮阴故事,升则腾翱宇宙,成就寄奴之功,隐则伏于江河,悲呼天苍地茫,所以人枭龙者,最是难防,当时不察。”

李晔哈哈大笑,道:“如此看来,朱温该是当世人枭!”

话音落地,朱温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心脏砰砰直跳,李晔道:“你起于草莽行伍,是为当世人枭,纵横中原多年,行万里路,遇人无数,必知当世其他人枭,请试为朕之。”

朱温颤声道:“朱温肉眼凡胎,不能识得人枭!”

李晔道:“休得过谦,从速道来!”

说罢坐下,斟酒一樽。

朱温抹了一把汗,犹自推辞道:“贼受恩庇,得朝于此,当世人枭,实有未知。”

李晔笑道:“虽不识其面,亦能听其名,何以不能分辨一二?”

朱温不敢再辞,想想道:“淄青朱瑄,兵粮足备,有霸布之勇,是为人枭?”

李晔笑道:“待宰猪羊,朕早晚必杀之。”

朱温道:“河北罗弘信,执掌魏府,有雄兵十万,是为人枭?“

李晔脸上始终一脸笑意,道:“魏博节帅,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反复无常,朝秦暮楚,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素来不服王化,盖邺城蛮族也,其帅自非人枭。”

朱温道:“淮南杨行密,事继高骈,文有成而武备德,门多相公故吏,部下能事者极众,又兵精粮足,虎踞江左之地,有坚、策、权、寄奴、道成、衍、霸先之风,可为人枭?”

李晔摇头道:“自古以来,南人偏安求全,皆非人枭,行密有志,是人雄。”

朱温想了想,又道:“有一胡儿,威镇幽云,部下十万卢龙虎狼,李匡筹是人枭?”

李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匹夫竖子,冢中枯骨耳,朕早晚必擒之。”

朱温道:“成德王镕,少年受权,五世四王,坐断镇州战未休,可为人枭?”

李晔还是摇头,道:“王镕目光短浅,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有一人,有勇有谋,江东领袖钱镠,乃人枭也?”

李晔摇头,道:“南人都不是人枭,人枭必在江北中原。”

“河中王重盈,勇武善战,是人枭?”

李晔道:“藉兄重荣之名,守户之犬耳,不足为道。”

“江西钟传,是人枭?”

李晔摇头道:“为武求文,东施效颦,朕之手下败将,洪州匹夫罢了。”

这一次,朱温想了很久,最后搬出了宿敌:“河东李克用,有战将千员,十万蕃汉虎狼之众,坐拥龙兴之地,威震代燕魏赵,临黄河虎视中原,与圣上成秦晋之好,乃是人枭?”

李晔道:“李克用性情急躁,向来感情用事,作为虽然颇有江湖游侠之风,却不通内政人情世故,大行顾细谨大礼辞小让,部众矛盾,上下好猜忌,朋党比列,非人枭也。”

朱温没想到,在皇帝眼里,连李克用都算不上人枭。

想了想道:“马殷、朱瑾、王潮、王师范、李思恭、卢彦威等辈如何?”

李晔看向朱温,大笑道:“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你怕吗?”

朱温惶恐道:“舍此之外,臣实不知人枭何在。”

李晔端起酒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把酒樽轻轻放下,望着天边乌云道:“如王相公所说,忍辱而不躁,含怒而不发,受罪而不冤,胸有神剑,眼观海内,如此方为人枭。”

这么高的评价,朱温不禁问道:“今天下群雄,谁能当之?”

李晔手指朱温,哈哈大笑,道:“今海内人枭,惟汴帅朱温一人而已!”

朱温惊恐,慌忙叩首,李晔笑道:“汴帅放心,朕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你离开紫微宫之后,尽管回汴州,朕决不阻拦。”

“今天朕把你叫到这里也只是想见识一番汴帅风采,你回到汴州之后,如果还是想跟朕继续打下去,朕奉陪到底,如果愿意为朕效力,那就把命交给朕,把你的命卖给朕一个人。”

“朕指哪里,你就打哪里。”

“回去客馆好好想一下,你有三天时间考虑。”

“三天之后,如果你不肯归顺朕,朕会派人把你送出虎牢关。”

“那时候,朕会亲赴汴州与你交手。”

“你也不要担心这是陷阱,你有胆子赴洛面圣,朕还没度量放你回去吗?就算你不降,朕一样会让你活着回到汴州,在洛阳翻脸把你杀掉,这种事情太下作,朕不屑为之。”

“好了,王相公,送汴帅出宫!”

朱温心里五味杂陈,这确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恨狗皇帝,而且此时居然还感到莫名的高兴。

那是一种被认可的荣誉,即使自己还是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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