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柔软如毯子一般的草地,走了足有个把钟头,乔治拖着那条扭伤的腿,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哀求一直慢悠悠走在他前面的那条长了脚的蛇:“我们歇会儿好吗?天都要黑了,我也累得实在走不动了!”
“就快到了,你没闻到吗?风里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乔治早就闻到了,和煦的晚风吹来的那一阵阵诱人的果香,让他饥肠辘辘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是你说的那棵智慧树上的果子散发出来的吗?好闻是好闻,可我怎么老也看不见它呀!”
“还离得远着呢!不过人类经常出没的那片草滩已经在不远处了。”
“怎么可能?这味道浓郁极了,好像那些果子就悬在我的鼻尖儿上!”
“所以呀,人类才会忍不住想吃它们——要知道,这可是上帝禁令!”
“上帝不让人类吃,那我们可不可以吃呀?”说到这儿,乔治的口水已流到了下巴上。
“嘿嘿,今晚上帝不在,你倒可以试试!”那条长脚的蛇说着,回头冲乔治狡黠地笑了笑。“不过,我们先说好了,是你自个儿要吃的,我可没有诱惑你!”
“你就不想吃吗?这么好闻的果子,那味道一定好极了!”
“我悄悄告诉你哦,”长脚的蛇忽然停住了,等乔治一瘸一拐地走近了,他才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我早就吃过了,在那棵树上长出第一颗果子的时候!”
“哇,你好幸运呀!”
“本来我就住在那棵树上,起初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树,只觉得它又美又大,夜里的时候叶子还会发光。尤其是它开出的花儿呀,成片成片的,美得真叫人眼花缭乱,又实在形容不出!直到那树上长出了第一颗果子,我被那香味儿引诱着,一口把它吞下去了,我才豁然明白过来了,原来它就是世间最神奇最美妙的智慧树啊!”
“吃了那果子,你才变得这么聪明的?”乔治无比羡慕地看着蛇,十分向往地问道。
“是呀,就好像塞满了脑袋的迷雾突然化开了,就好像麻木的心一下子得到了解脱,那一瞬间的感觉呀,奇异极了,就算全世界的星星突然间都为我亮起来了,我也不可能那么的快活!”
“天哪,听你说得我也好想吃呀!”
“可紧接着,我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发现,我竟活在一个愚钝不堪的世界里,我的周围充满了呆头呆脑的动物,他们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更搞不明白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那一刻,我简直要抓狂了!于是我爬下智慧树,在伊甸园里找呀找,直到找到了看上去跟上帝非常相似的人类,也就是那一男一女,可他们竟也像那些动物一样的无知又蠢笨:他们的身上没有动物那样的皮毛和鳞甲,可他们竟不感到羞耻;他们不能像动物那样的挖洞和筑巢,他们只能睡在毫无遮拦的露天地里,但他们却还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真叫我痛心疾首,我在想上帝那么伟大,他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可他为什么又要让他们活得这样可笑?他这样做,难道不是在自取其辱吗?”
“你想得还真多,可我看你不也光着身子吗?”
“我哪里光着身子了,你仔细看看好不好!”
乔治见长脚的蛇恼怒起来,便赶紧定睛去看他那怪异的身体——哦,原本他往自己的身上抹了厚厚的一层淤泥,这就让谁都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了。
“把自己裹在这种又脏又臭的泥里,你不难受吗?”
“难受也总好过赤身裸体,这就是智慧和愚昧的区别!”
“我没觉得哪里就好了,我看着都替你怪难受的!”
长脚的蛇凶巴巴地瞪了乔治一眼,他把身子用力一扭,更加快速地在前面行走起来。
“你慢一点好不好,我的脚好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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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又走了多久,蛇的气好像消了,只听他又对乔治说:“说来也怪,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居然能听懂我说的话,这真不可思议!可我在伊甸园里生活这么久了,却从未见过你!”
“我还想问你呢,我的脑子里装满了疑问,
但我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我是确定的,那就是我之前肯定不住在这儿!”
“是谁教会你说话的,你还记得嘛?”
“想不起来了!”
此刻,如果宙斯听到乔治这么说,一定很伤心。
听到这儿,长脚的蛇突然站住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乔治,喃喃地道:“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棵智慧树?”
“很有可能哦,你一直住在这园子里,又没到外面转悠过!”
“哈哈!”乔治的话让蛇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跳着脚欢叫道:“这么说来,你跟我一样,也犯下了同样的罪过!”
“我既没偷过东西也没杀过人!”乔治急忙申辩道,其实他偷过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他现在想不起来罢了。
“吃过智慧树上的果子,就等于是犯了原罪,这是比偷东西和杀人更不可饶恕的罪孽!”
“为什么呀?果子长在树上,你去吃它是天经地义的,这算犯的哪门子罪呀!”
“反正上帝是这么规定的!”
“那原罪又是什么罪呀?”
“就是你吃下去的那颗果子,它一旦存在于你的生命里,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块,你都已因此而犯了罪!”
“我还是想不明白,一颗果子怎么会跟罪过联系到一起,你说的那个上帝真古怪!”
“哈哈,你居然敢这么说他,你就不怕他听到了,会惩罚你?”
“你也吃了那果子,他惩罚你了吗?”
“他只是还没发现。”
“哦,那好吧,我会替你保密的!所以你也不要把我说的话告诉他哟!”
见杜拉已经把宙斯丢进了黄金车厢里,大卫爷爷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还没完全散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到了台伯河畔的一片罗马松浓浓的树荫下。他的手里始终棒着那本厚厚的、画满了图画的《圣经》。
现在在这下四无人,安静又时时有清风吹来的河边,他又埋首进了那本最神秘又最伟大的书里,角斗场内外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毫无关系,那些喧闹的声响、混乱恐怖的场面更不曾传入他的耳中、看在他的眼里。
大卫爷爷抬起一只手,把它轻轻放在翻开的书页上,那上面有一幅美妙逼真的画,正在慢慢地动着,缓缓地变着。当大卫爷爷把手放到画的最上端,在那里轻轻地点了一下后,一轮娇黄的圆月便出现在了那里。
月光如水般漫流而下,把走在密林深处的那条长脚的蛇和那只棕色的肥胖老鼠都笼在了其中,并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迷梦般的黄色轮廓。
密林很稀疏,所以看得见蜿蜒在其中的那条银色的小径,它直通向一片映现在粼粼波光里的草滩。在那儿,正有一男一女两个极漂亮的人儿在追逐嬉闹,他们都光着身子,但因为此时是夜间,所以只能看到他们大致的模样。
突然,那个跑得正起劲儿的女人站了下来,她抽动着小巧的鼻尖,深深地吸了口气:“真好闻呀,”她说着拉起了男人的手:“趁着今晚上帝不在,我们就走到近处去瞧一瞧那棵树,好不好?”
“可上帝是无处不在的,他虽无形却有神,虽无声却有灵,你我这样违背他的意志,即便有夜色为我们掩护,他也一定能觉察到!”那男人捧起女人的手,温柔地哄劝她。
看到那一男一女,长脚的蛇便加快了脚步,他像阵风一样扑到女人的脚下,“咝咝”地对她说道:“我说到做到,把试验的活物找来了。上帝跟你们说,吃了那果子会死,我跟你们说,吃了只会让你们变得像上帝一样神明!你们只肯听上帝的,却不信我这个吃过果子的亲历者的话,那好吧,就让这只老鼠来为我证明吧!”
说着,蛇跑过草滩,一头扎进了后面那片深蓝色的池塘里。
“他去摘树上的果子了。”女人兴奋地跟男人说,她知道智慧树就长在池塘的对岸。
“他找来的这只老鼠真令人讨厌!”男人瞪着肥胖的乔治,非常厌弃地说道。
乔治被他的表情吓住了,再不敢靠近。这时,他感到脚下湿呼呼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长于池塘浅水处的草滩上。
这里长着一些低矮的小树,被月光一照,看上去就成了灰蓝色。
小树上缠着微微发光的细软藤条,藤条上长着同样微微发光的小叶片,叶片上擎着一颗颗圆润、晶莹的露珠。这一切看上去都甚是可爱,乔治一时间被迷住了似的,开始身不由己地朝其中的一棵小树走去。
“它们为什么会发光呀,真是太神奇了!”他自言自语道。
“因为上次上帝进入这园子时,曾在这片草滩上飘游过几次,他极喜欢这片池塘里红红的鲤鱼,所以无意间就把自己的灵气留在了那些小树上。”女人好心地为小老鼠解释道。
“我正渴的厉害,好想喝下这些露珠,可以吗?”乔治怯生生地盯着那个美极了的女人问。
“等你吃完了智慧果,再喝这露珠可以吗?”
“为什么要先吃果子?”
“如果那果子有毒,这些有灵气的露珠就能把你救活。”
“要是先喝了露珠呢?”
“它们会进一步催发果子的毒性!”
“天哪,是这样!”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条长脚的蛇已经游回来了,他的嘴里叼着一颗幽蓝色的小果子。
“闻一闻,多香甜的味道呀!”一爬上草滩,他就把果子吐了出来,然后笑盈盈地对乔治说。果然像他说的那样,那果子香甜的气味立刻弥漫了整片草滩。
那女人正想凑过来,也闻一闻那果子,却被她的男人拉住了。
“这果子真好看。”乔治把它捧起来,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打量。
“快吃下去吧!”长脚的蛇催促道。“你已经饿了那么久!”
乔治抬起头来,冲他满怀感激地笑了笑,然后一口把果子吞入了口中。
当果子进入他的身体后,他发现自己竟变成了透明的,而且还发着光!
乔治眼瞧着那颗果子落入了他的肚子里,然后在那儿一闪,就不见了!
“果子哪儿去了?”他不解地问那条蛇,可不等他说完,他那肥胖的小身子就飘了起来。
这可把乔治吓坏了,他赶紧伸手去抓旁边发着光的小树,一把扯下了好长一段藤条,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像被天空里的什么东西吸着,已飘到了好高好远的半空中。
“怎么会这样?长脚的蛇,快救救我呀!”他大声呼求着,眼看就要哭起来了。
“你们瞧见了吧,那果子有多神奇?”长脚的蛇已经听不到乔治的喊叫声了,他指着天上那只小小的老鼠对那一男一女说,“你们吃了它,就能像上帝一样飞起来了!”
“你还犹豫什么呢,亚当,快跟我来吧!”说着,那女人就拖着男人,向池塘里跑去。
乔治发现当空的一轮满月正离他越来越近,他又急又怕,再向下看时,他远远地望见那一男一女已游到了宽广的池塘中央。
在池塘的对岸,有一棵绝美的树正在夜风里摇曳着,它在散发着极为诱人的香气。
可那气味在此刻的乔治闻来,已是那么的令他腻烦。他知道自己眼下也在散发着这种味道,这令他简直要厌恶起自己来了:
“那只该死的长了脚的蛇,我被他骗了!他一定是因为吃了那树上的果子,才变成了那副怪模样!这也让他憎恶起园子里所有的生灵,所以就想诱惑他们去吃那果子,然后好看到他们变得像自己一样奇形怪状的,他真是太坏了!”
想到这儿,乔治后悔不已,他拼尽全力冲下面那一男一女喊着:
“不要啊!不要到对岸去!更不要吃那果子呀!”
可惜他只是一只老鼠,叫声非常的微弱,这会儿他又飘到了那么高远的圆月之上,他的喊声那一男一女又如何能听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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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大卫爷爷又伸过手来,在那幅画的上端点了一下,圆月就不见了——连同那只可怜的肥老鼠一块儿踪影皆无了。
画面上只留下了赤身裸体站在智慧树下的一男一女,还一条正在游过池塘的长了脚的蛇。
但他并不是与那一男一女会合去的,他正在悄悄地逃向一片沼泽深处,那里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腐臭气息,所以从此后他便不必再担心会闻到智慧树那充满诱惑的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