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发生的大事,长生山上的弟子们是不知道的,长生山下的凡人们也不会有察觉。
对众人而言,如同老神仙的温宗主还在,这片方圆三千多公里的天就不可能会塌下来。
但温志成终究是撑不了多久了,他比谁都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讲道堂里,温志成把自己从小带大的三名真传弟子唤了过来。
祖师画像前,三名弟子扑通跪下。温志成面色严肃,极为郑重地将掌门戒指从手指取下,放在了大弟子的手中。
“广静,我走以后,长生宗就由你来执掌。广定、广平,日后你二人要努力辅左师兄。长生宗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三人了。”
“是,师父。”
三人齐声答应,低垂的眉眼里满是哀伤。
这位如师如父的老人就要走到终点。
温志成沟壑纵横的脸舒展笑容,枯瘦的手在弟子们头顶一一抚过。
“莫要做小儿姿态。”
“我还记得啊,你们以前不都吵着要当仙人吗,现在的你们可都是修行有成的修士了。”
“时间啊,过得真的很快。”
老人说着说着,陷入了回忆,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个白天。
他从迷茫中苏醒,看不见长生宫,没有师兄长辈,周边大地一片荒凉。
一切仿佛结束,一切似乎刚刚开始。
……
在温志成的主持下,大弟子广静顺利接过了长生宗宗主之位。
对于这个结果,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毕竟,谁都知道长生宗副宗主卢青酷爱闭关和云游,而原宗主温志成也确实在化神巅峰境界停留了太久。
不只外界人士,就连长生宗弟子也在好奇。卸任了宗主之位,待在长生殿里的温志成要多久才会出关,长生宗又多久可以跨入圣地行列?
“同道者又少一人。”
宁静的仙月宫,尊月夫人于月星遥望大地,目光感伤。
“那老道欠我的丹药材料还没还清呢。”
灵械高塔里,正在为“珍”保养身体的常恒动作一滞,想了想,他取出一张欠条,随后把它丢进了火里。
“算了,世间纯粹的灵魂本来就不多。”他轻声地说。
长生大殿内。
温志成脱去了宗主锦服,换上了破旧的道袍,身上布满暮气。
大殿正中的墙壁上,青衣少年的画像被四周长明的烛火照得很清晰。千年时光过去,画像颜色没有一点褪澹。
温志成手持细香,恭敬朝着画像拜了又拜,随后将香插到香炉里,坐回了蒲团。
他活不了多久了,但剩下的时间还能念一念长生经。
声音很轻很慢,却不慌张,带着从容的安宁。
“长生,祖师。”
在一遍遍的经文诵念中,温志成直面内心,忽然生起一个念头。
他这一生忙忙碌碌,求的究竟是长生还是再见祖师?
念头生起,经便乱了,温志成再也不敢抬头看祖师画像。
直到几天后,他体内的法力散尽,修为尽失。
生命的最后几秒,画像飘下纯白的光,照在温志成的身上。
他停止了诵经,惊讶地抬头。祖师的画像仿佛活了过来,目光看着他,温润而慈祥。
这一刻,温志成心中所有的情绪都离去,唯有一片安宁。
他眼角顿时流下泪水,叩首于地上,虔诚呼喊,
“至德至威长生祖师!”
再也没有起来。
“唉……”
长生殿内一声叹息,画像中的少年翩然降落尘世。
林缘本不打算再参与灵界世间的人与事,可感情一事实在是难以捉摸。
“他已死去,所以我显化这里,也就不算干扰他人生命进程了吧。”
林缘自说自道,招手将温志成的魂魄收拢掌中。
温志成不会想到,所谓的长生宫,所谓的长生祖师,不过都是昔年林缘杜撰的传说。
他也不会想到,自诩长生宫遗徒的自己,不过也是林缘当时选中的一只猴子,幸运融合了可能性之种变化而成。
“就让真相永远埋葬在历史里吧,这种玩弄历史与生命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林缘心情很差。
因为温志成他们憧憬的长生祖师不像仙,反倒更像魔。
……
林缘是在皇宫里找到第九世的卢青的。
王国不大,只是灵界众多国家里寻常的一个,但卢青却是货真价实的太子。
“先生,我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怎么能和你去修道呢?”
“先生,你很厉害!但我是不会屈服的!修道就不能娶三千个老婆了!”
“先生,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怎么能串通我父母呢!我屁股都要被母后打裂了!”
“呜呜呜,我要修道!先生,我不当皇帝了!你带我走吧!”
事实证明,人的屁股是没法做到和嘴一样硬的。
在现任皇帝、皇后以及众多王妃、弟弟和妹妹们喜悦的目送下,卢青一步三回头,流下感动的泪水,被仙师林缘拽着手,带出了皇宫的大门。
开始浪迹天涯。
“卢青啊……”
“师父,我不叫卢青,我的名字是杨飞!”小男孩认真纠正道。
“道号,道号你懂吗,小鬼头。入了我门,就是仙家人,尘世俗名就不要用了。”
“卢青,这是两文钱,你去前面街上帮为师买三个窝窝头来。”
林缘摇头晃脑地说道,在卢青的小手上排出两文大钱。
“可窝窝头一文钱一个!还差一文钱。”卢青瞪着眼,注视着林缘。
“傻啊。那店在做活动,小孩子过去买,一文钱还送一个小窝窝头。你买两次,把送的两个小窝窝头换成大的。不就三个了吗?”
林缘轻甩拂尘,拍在卢青脑袋上,语重心长教导。
可怜卢青贵为太子,哪里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当下震惊得目瞪口呆。
“我做不出来!”卢青红着脸说道。
“为师肚子里能撑船,饭量大,一餐两个窝窝头少不了。如果为师去买,你可就要饿肚子了。”
“饿肚子,就长不高了。”林缘偏过脸,语气风轻云澹,眼里好似闪着诡异的光。
卢青身体一颤,脸蛋皱成苦瓜。又看了看自家师父破洞装的道袍,知道两人是凑不出第三个铜板了,当下心一横。
“我去了!”
林缘微笑。
不多久,卢青燥红着脸回来,手里的窝窝头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多余的是店老板送的。
林缘一口一个,恬不知耻地吃掉了三个,让啃着窝窝头的卢青再次石化当场。
“师父,你根本不是仙师!父王和母后都被你骗了!”卢青悲愤大喊。
“为师又没说过自己是仙师。为师是修道者,教你的当然是道啊。”林缘折下路旁的竹枝,悠然地剔着牙。
“那你教我修道!不然你就是骗子!”卢青情绪稍微稳定。
“好呀。从今天开始,你就先修长生经吧。”林缘回答。
于是,看不见终点的道路上,两人再度和谐出发。
早上念经,中午念经,晚上念经,卢青看遍了长生经上的365个字,爬过了一百座山,越过了一百条河,与林缘抵达了广阔的大海。
云影交错,天光正好。湿润的海风吹动两人一般破烂的道袍,扬起长发。
林缘张开双手,仿佛要将大海都揽进怀里,深深吸气吐气,他向着旁边的小少年问道,
“你有什么感受?”
卢青神情恍忽,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他。
过去几年不堪回首的旅途涌上心来,被风吹雨打磨砺成小腊肉的他感觉心里有太多话要说,但面对眼前无垠的大海,又都如潮水退去。
“大海啊,你都是水。”
憋到最后,卢青终于说出了一句废话。
“不赖。”林缘却赞赏着说。
既然已经看过了山海,就是时候回归人群了。
稍作休整,林缘带着卢青开始流窜在各个小镇大城。
当地宗门是一定要去拜访下的。美其名曰论道演法,但卢青很有意见。
他觉得是去送人头,俗称挨打。
“师父,你教的长生经屁用没有!境界也屁用没有!修仙者都是有法力的!”
桥洞底下,师徒相见。
俊俏脸蛋肿成猪头的卢青情绪失控,抓着林缘摇晃,好悬没把他道袍给摇散了。
“冷静!好徒儿冷静!我们是修道的嘛,没法力也很正常。”林缘安慰道。
“我不修道了。太憋屈了。师父你知道吗,我一个筑基期仙人,被炼气期渣渣从头锤到尾啊!我跑了两条街,才摆脱了他!”
卢青松开手,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
“不修道也修不了仙。”林缘拍拍道袍,悠然自在地说。
卢青脑袋一歪,气得在地上躺平。
“要不,师父你把你的逃命绝学教给我吧。每次挨打,您老人家都能熘得没影!我要学这个!”卢青恢复了点理智,坐起身来。
“这个你学不来。”林缘摇头。
“为什么?”卢青问道。
“此法过于高深,你资质愚钝,学不会的。”林缘说道。
卢青眼前一黑,又躺在了地上。
“徒儿挺住!我这还有一绝学,只有你能成功!学了它,天下你大可去得!”林缘急忙上前。
卢青回光返照,“说。”
“此法名‘道德’!”林缘缓缓张口,表情高深莫测。
“道…德……”卢青眼中有了光。
林缘的绝学并不复杂,桥洞底下促膝长谈一晚,卢青就掌握了所有要领。
次日,卢青就大张旗鼓地打上了之前宗派的大门。
当地居民纷纷好奇跟去,想看看世间何人如此勇勐,竟敢不敬仙师?
空地上,李修士看着眼前的“猪头”少年,面容古怪。
“你这筑基期废物,上次算你跑得快,现在又来找打?”
可出乎他意料,卢青不但没反驳,还捂着头大喊,惨叫声令人震惊。
不但如此,卢青还不知从哪扯出一副带着鲜红血迹的担架,摇晃着倒在上面,用虚弱至极的声音传音全场。
“我五岁修道,十岁筑基成功。与师父路过此地,本想与这里的道友论道演法,交流心得。哪想竟遭此毒打!”
“我不信是贵宗作风不良,一定是此人道德有缺!”
卢青人虽然在地上,魂已经走上了道德高地,朝着对面指指点点。
周围吃瓜群众一片哗然。
他还是个孩子啊!来交流道法竟遭此横祸!
一瞬间,场上舆论转向。
面对人群愤怒的目光,李修士手脚冰凉,面色惊慌。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切磋。他是筑基,我才炼气啊。”
但人们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了。
人群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真相。
宗门里旁观的长老坐不住了,这少年是在动摇他们宗门在当地的根基啊!
如今只有一法可解。
长老立刻察觉到卢青话语里留下的台阶,当下就黑着脸把李修士押了下去,又让门人上前为卢青喂药治疗。
都是上好的药!平日里他自己都舍不得吃!
卢青伤势很快好转,群众们也在安抚下恢复了平静,对宗门又产生了信赖。
果然,宗门还是好的,就是一小撮道德低下的修士败坏了风气!
当天晚上,卢青神清气爽地回到了桥洞下,还带了许多慰问特产。
“此道如何?”林缘笑着说。
“甚妙,甚妙矣。”卢青砸吧着嘴,似在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