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泡沫从香槟瓶口中汩汩地冒了出来,伴随着年轻人的欢呼起哄声, 西洋乐声, 昂贵的酒液到处喷洒着, 将宴会的气氛彻底点燃。
今天的傅公馆经过了盛装打扮,家具与摆件被挪开, 雍容华贵的客厅留出铺着红地毯的舞池。左右两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 一边是饼干、布丁、巧克力、牛乳蛋糕等等西点,一边是汽水啤酒咖啡等等的酒水饮料。侧边则是穿着礼服的白俄乐队,在那里奏着恰合氛围的西乐。
厅里、楼梯旁、窗台上, 到处都摆放着盛放的牡丹,大红的、水红的、粉色的,供在描金花瓶里,到处都是姹紫嫣红, 花团锦簇的模样,仿佛置身于满园春色的花丛中。
此时, 傅公馆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订婚派对”。
傅唐两家联姻, 是一场足以震动上海滩的大事,虽然两家商议的步调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但各种除了婚姻之外的细节商讨不可避免,财产、股份、地皮、利益划分、具体事项的合作……这些东西牵扯进来, 所以再怎么紧赶慢赶, 婚宴的筹备也订到了年底。
不过,这个速度对于世家而言,也都觉得可以接受的样子。
至于订婚仪式这种事情, 傅家和唐家的家主都是老派人,类似婚丧嫁娶的大事,还是不大喜欢西方那一套,最多纳吉问名也就罢了。
但傅少泽、唐菀身边那群得知了消息的朋友们可不干,听说婚宴要等到冬天,便立刻摩拳擦掌撺掇着两人要办一个“订婚派对”——当然不是正式对外公开的那种,要说的话,更像是狐朋狗友们找一个由头聚一聚“轧闹猛”。
既然两家长辈都没有出面操办的意思,于是,这场订婚派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年轻人们的狂欢。
比起无可无不可的傅少泽,唐菀对这场“订婚仪式”则表现出了相当的重视。
作为上海滩如今的第一名媛,她可不能让自己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时刻马马虎虎地过去。
于是,为了这一天,唐菀早早地就操办起来,傅公馆的布置、酒的种类、佣人的着装,乐队等等都要经过她把关,每一处都不能跌了她唐家千金的面子。
而今天她的打扮那更是不消说,闪光印花缎的洋红色长礼服,穿着亮纱坎肩,颈项露出一串珠圈,在万花丛中一身珠光宝气。她又是长袖善舞的人,哪怕是傅少泽这边的公子哥,以前没有见过的,也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一群人将她簇拥在中间,欢声笑语不断,整个傅公馆都成了她的舞台。
她用这一场订婚宴,宣告着她的能力、手段,以及自己完全足以胜任傅家未来的女主人的野心。
比起万众瞩目的女主角,傅少泽就显得黯然失色许多。
与其说是黯然失色,倒不如说他向来就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以往不得不去的交际场合,也是能应付则应付,反正有着傅家的名头,不需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趋炎附势的也大有人在,哪怕他说了很不给人面子的话,旁人也只能笑眯眯地表示他说得实在对极了。
他对于这种作秀性质的订婚仪式也很不感冒,哪怕他在唐菀的安排下穿了身极时髦的西装,发型和皮鞋都是光可鉴人,领襟上别着钻石胸针,但他这个时候也只是端着杯香槟没滋没味地喝着,旁边有朋友和他嘻嘻哈哈地说话,他的思绪早就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
《时代漫画》又出了新的一刊吧,晚上看吧……车行的经理上次打电话过来说到了一辆新的进口车子,什么时候去看看呢?啊,太花哨的不行,最近要去的场合不合适……明天要去和洋行大班见面,安排在跑狗场吧,不会太无聊……说起来杂志上登的那块瑞士手表很想买啊……
他脑子里百无聊赖地闪过这些内容,那边跳了一场舞的段凯文跑过来要和他干杯,他举杯碰了下,也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然后对方抓了两块饼干,又去和其他女孩子跳舞了。
作为总览大局的女主人,唐菀可不会忽略自己未来丈夫的情绪。她和朋友们笑眯眯地结束了话题,然后走到傅少泽旁边,其他人一见唐菀过来,便也不缠着傅少泽,而是识趣地将单独谈话的空间留给了这对新人。
“在想什么呢?”她端着酒杯,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从外貌、家世上,他都是一位无可挑剔的配偶。至于性格上小小的不成熟,以及私生活上有些胡来的作风,在接受世家淑女教育的唐菀看来,几乎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部分。
只有那些被什么“女性解放”运动洗脑的傻子,才会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一心一意、白首不离的爱情吧?站在金字塔尖的优秀人物,合该占有更多的资源,金钱,权利,女人……指望对方如苦行僧一般守身如玉,才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当然,傅少泽固然可以有很多女人,但有能力成为“傅家太太”的,只有她唐菀一个而已。
“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在唐菀面前,傅少泽一向很坦诚,“我有点饿了。”他对那些甜甜的蛋糕饼干都不太感兴趣。
“那我让厨房去准备一份煎牛排,等宴会结束了就可以吃了。”唐菀很自然地做出了安排。
“不想吃牛排,随便煮个面条或者粥吧。”傅少泽随口道。
唐菀笑道,“我早上来的时候,就听舒姨说你最近口味变了,爱吃中餐了?早餐都很少吃面包了。”
傅少泽随意地晃着酒杯,道,“是啊,以前总觉得西餐时髦嘛,但是吃多了其实也就那样子,无非就是牛扒鹅肝奶油汤什么的,偶尔吃一次觉得好吃,天天吃也怪腻的……”
傅少泽与唐菀的关系称得上是很熟了,一开始回国认识的时候,他其实也很不感冒,只是唐菀不是潘碧莹那样一味迎合讨好惹人厌烦的女孩子,反而大方自然,谈吐不俗,久而久之,两人也成了可以说说知心话的异性朋友了。
唐菀碰到几名追求者不知该如何选择的时候,会与他倾诉烦恼,而傅少泽也会顺便问问唐菀现在哄女朋友流行送什么?说些“也不知道现在这个能谈多久”之类的话,互相开开玩笑,打趣几番,倒也轻松。
当然,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和唐菀结婚的——他甚至没把对方当女的,所以当他发现唐家有这方面心思的时候,也会选择再传几桩绯闻的方式,刻意与唐菀那边避着点嫌。
不过,后来经历过种种事情,他才忽然意识到,在“大人”的世界里,和唐菀结婚可能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好的选择——彼此都不喜欢嘛,名义上结个婚,实际上互不妨碍,唐菀也会把家里和生意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这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上次春风得意楼来了个很有名的粤菜厨子,煲的汤可是一绝,就是怎么叫你,你也不肯来。”唐菀一手挽着披肩,一手漫不经心地摆了摆一旁有些歪掉的牡丹花。
“因为‘菜泡饭’挺好吃的啊。”他很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菜泡饭?”
“嗯……名字听起来很土,但味道不错。”
“什么呀……”唐菀有些失笑,摇了摇头,说起来,她认识的傅少泽的确是一个这样心思说变就变的大男孩。
“就是上次我爹让我去虞梦婉家送还庚帖的时候,正好碰上她生日,她煮了碗菜泡饭,我觉得味道不错,这段时间就习惯这么吃了。”傅少泽想起来那天的情景,忍不住有些想笑。
原本随手摆弄着牡丹花的唐菀,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傅少泽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只是自顾自地回忆着说,“虽然她的菜切得乱七八糟的,房子小得连个坐人的地方都没有,但怎么说呢,有一种很舒服的……气味?让人感觉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他的表情浸在光线里,显得有些柔和,其实平时冷着脸的他还是个高傲锐利的公子哥儿,一笑气质就完全变了,看起来只是个有些青涩的,毛毛躁躁的小伙子。
这个愣头青显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又什么问题,他当然可以在唐菀面前提起虞梦婉——好哥们儿嘛,不用顾忌什么的,以前都是这样聊天的,现在自然也是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唐菀若无其事地撩了撩披肩,只是表情稍稍地有些变化,“哦……”
“而且啊,那天我过去,都不知道是她生日——庚帖背后写的是旧历嘛,我哪会算这个,不过毕竟以前订过婚,怎么说也是有点尴尬的嘛,正常的话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可谁知道她一点儿也没当回事似的,把我当成来串门子来的,还就让我坐地板上……”
傅少泽不知不觉说得眉飞色舞,他没察觉到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自己显得有些话痨,“你说,她是不是很奇怪?平时冷得像块捂不热的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有时又对你笑笑,和你分享一块生日蛋糕,真是,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他在说话的时候,唐菀一直注视着他,脸上保持着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
“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女孩子呢?”傅少泽若有所思地说着,因为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目光终于回到了唐菀的身上。
此时,他才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由疑惑地说,“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唐菀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朝他笑笑,忽然伸出手,帮他理了理西装的口袋巾,这个很亲昵的动作让傅少泽愣了愣,“好了,不要聊这个了,我们去跳一支舞吧?一生只有一次的订婚宴,可不要光在发呆里度过了。”
她打了个响指,对过来听候吩咐的侍者微笑道,“奏一曲《爱的礼赞》,今天我们可不能闲下来。”
年轻的来宾们立刻起哄,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在场的都是会捧场的,立刻有人举杯道,“大家一起喝一杯酒,恭祝一对佳人订婚快乐,白头偕老。”
“恭喜恭喜……”
“早生贵子啊!”
“我早就说你们佳偶天成嘛!”
优美舒缓的乐声奏响,在贺喜声中,大家不约而同地举杯,喝葡萄酒,喝香槟的,喝白兰地的,喝威士忌的,无论男女,此时都高高地举起了杯子。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所有人愕然地回过头,看向门的方向。
明亮的光线从洞开的大门中涌了进来,逆着光,只能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如水流淌的丝绸质地的黑色礼服,紧束的纤细腰肢,白狐裘外套和她的肤色相映成雪,让人想起夜色中盛开的玫瑰。
她的怀中,捧着一束漂亮的鲜花。
傅少泽呆住了。
唐菀的眉头紧锁。
乐队的音乐停下了。
满场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互相看看,隐约有人察觉到了微妙的空气,有人想起了某些戏码,于是这样的微妙持续地发酵。
凝滞的空气中,“噗”地一声,喷酒的声音,打破了静止的时空。
“咳咳咳咳咳……”段凯文一边发出似乎快要断气的咳嗽声,一边狼狈地擦着喷得到处都是的酒液,在无数人的注目中,他慌乱地道歉,“对不……咳咳……对不起……咳咳……”
站在门口的白茜羽,缓缓环视着盛大布置的傅公馆。
短暂的错愕后,她大概搞清楚了此时正在发生的事,看看阴沉着脸的唐菀,看看惊讶而尴尬的傅少泽,然后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鲜花……
啊,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