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茜羽的确没觉得有什么好夸的。
虽然这间卧室装修得很有欧式风情,但她毕竟见多识广,上到不对外开放的欧洲私人古堡庄园,下到金碧辉煌闪瞎狗眼的暴发户别墅,什么样的欧式都见过了,难道还能指望她对这个没有电视没有空调的房子夸出一朵花来?
“平日里这房间一直空着,是昨日才收拾出来的,被褥都换过了,里头还带着盥洗室呢,小姐请看。”舒姨领着她走进洗手间里参观,还给她一一演示,“这是水龙头,一打开呀就有‘自来水’,那个是肥皂,用来洗手用的,比胰子和澡豆都好用……”
丫鬟瞪得眼睛都圆了,使劲地看那水龙头,看样子很想看看这些水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后来舒姨开始说到抽水马桶,她就更新奇了,不停地冲着水,然后去看那些水流到哪里去了,只恨不能将脑袋塞进马桶里一看究竟。
舒姨还要说浴缸,就看到白茜羽又转悠出去了,舒姨被这个乡下来的少奶奶无视了好几回,也有些不悦,“虞小姐,你还是来听听吧,这房间里头的东西可都是洋货,精密得很,若是哪里弄坏了,修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白茜羽心说你这马桶盖子里装着芯片还是怎么地?便随口道,“不必了,你帮我放水吧,我先洗个澡。”
“……”舒姨只好为她在浴缸里放水,一边试水温一边腹诽这虞小姐脾气大,她之前还听老宅的仆人说少将军的未婚妻是个说句话就脸红的主儿,没想到支使起人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大概是乍一见到这些新奇物件怕不认识丢了脸面这才故意摆的架子。
小环期期艾艾地站在一旁,似乎也觉得露怯了,便闭上嘴一言不发。等舒姨走了,她才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姐小姐,这个浴房真神奇,不必烧了水再提进来,自己就会出热水,这西洋人的东西真是方便得紧――”
丫鬟忽然捂住了嘴,因为小姐对这些夷人深恶痛绝,新派的洋货都一概不用,更不许她提。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姐竟然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也没有斥责她,只是一边背对着她解开盘扣一边说,“你出去吧,记得把门关上。”
丫鬟呆呆地应了一声,关上浴室门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姐竟然不要她伺候了。
沐浴完,白茜羽换上系带的白色中衣,有些发愁。她知道虞小姐并不是个赶时髦的人,但是要一直维持着这个人设实在太累了――这头长及腰臀的秀发半天都干不了,不盘起来就跟女鬼似的,迟早得去剪了。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送来了日用品,诸如牙膏牙刷、香波香皂之类的,还要为她讲解每件东西的用途,白茜羽听得不耐烦,把人赶跑了。
等房间里清净了,她便盘腿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试着民国的护肤品,丫鬟也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这个摸摸那个碰碰,新奇得不得了,“小姐小姐,这个就是画报上的雪花膏呢,直隶那儿都没有卖的,只有上海有……”
这话搁以前她是万万不敢说的,但今天她观察下来小姐好像不是很排斥这些西洋玩意了,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你抹点试试?”白茜羽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小环连忙摆手后退,白茜羽就在手上抹匀了,嗅了嗅,一股浓郁的香气,但吸收得很快,质地看起来不错,这玩意儿据说卖得很贵,寻常人还用不起。
之后的时间,白茜羽都是与小环在房间里聊天度过的,当然,以她的话术,甚至不需要刻意费什么功夫,她就从丫鬟的嘴里得到了一切她想知道的信息。
虞小姐的全名叫做虞梦婉,性格保守文静,祖籍直隶,家里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不少牧守一方的大官儿,几代以来都与傅家是世交,虞父又与傅家老爷相交莫逆,在虞梦婉刚出生时,便与傅家幼子订下了这门亲事。
当时,傅虞两家时常走动,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虞梦婉自幼就喜欢傅家的哥哥,傅少泽也说过“长大以后我就娶你”之类的话,一个是梳着双丫髻的小小姐,一个是穿着长褂的小少爷,当时人人看来也是一对金童玉女。
然而傅家老爷不甘心偏安一隅,在时局混乱之际悍然闯了上海滩,风生水起地混了几年后一朝借着东风起势,竟跻身“四大家族”之一,于是到了傅少泽十四岁时,傅家便举家迁到了上海,两家便渐渐不怎么联系了,只是偶尔有书信往来。
而傅少泽之后又留了洋,一别经年,等到终于远渡重洋回上海接手家业已是二十二岁,虞梦婉还是对他情根深种的深闺小姐,傅少泽却见识过了十里洋场,风花雪月,眼界早已不同,早就将什么青梅竹马忘得一干二净了。
反观虞家这边,抱着那套“诗书传家”的老观念固步自封,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靠变卖古玩器具勉强度日。虞父一肚子学问却难一展抱负,终日郁郁成疾,他又是文人风骨,不肯向旁人伸手求助,缠绵病榻了一年之后还是走了,临终前只对虞梦婉说了八个字,“井浅河深,齐大非偶”,意思是不可去高攀傅家完婚。
虞父去后,只剩下年幼的虞梦婉与母亲游氏相依为命,可游氏视西洋人为洪水猛兽,对那些离经叛道的进步思想深恶痛绝,所以时时刻刻以大家闺秀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虞梦婉,从小教的是三从四德,学的是女诫女德,不许她被外界荼毒。
然而虞梦婉十八岁的时候,苦苦支撑着家里的游氏也病倒了,她担心自己去后,虞梦婉一人在世上孤苦无依,万般无奈之下,便只好修书一封,寄去当年傅家留下的地址,言明当下处境,让虞梦婉前去上海投奔傅家完婚,想着就算对方不想履这婚约,也会念在故人之情上对虞梦婉多加照拂。
于是,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虞梦婉带着小丫鬟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可她毕竟是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难安,终于挨到了上海。然而正逢战局有变,客运紧张,主仆二人刚下火车,便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没了。
虞梦婉当时就晕倒了,小丫鬟抱着她哭喊求救,在某一瞬间,她甚至都觉得怀里的小姐没有呼吸了,幸好那时傅少泽安排来接的司机找到了他们,将虞小姐送上车之后,“她”很快便醒转了过来……没有人知道这看似短暂的昏迷究竟意味着什么。
白茜羽寻思着还是得帮虞小姐把这婚给退了,且不说傅少泽这人不怎么靠谱,而且她摸摸光滑幼嫩的脸颊,自觉重回风华正茂的少女时期,有的是大好人生,一穿越过来就结婚,想想就犹如入宝山而空归一般满心遗憾。
傅家似乎无意完婚,这正合白茜羽的意,但唯一令她有所顾忌的这主仆二人穷得叮当响,她可不想被人扫地出门之后喝西北风,在她想到出路之前还得赖在傅公馆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想到这里,白茜羽有些头疼,趁着吃晚饭的时候问舒姨,“傅少泽今天会回来吗?”
舒姨听她直呼其名,不由一惊,片刻后才含糊道,“少爷不是每天都会回公馆的,有时宿在外头,可能是太忙了吧。”
果然,直到晚上十点,傅少泽也没有回到公馆。不知道是故意避而不见,还是真的有家国大事要忙。
次日一早,白茜羽醒来,闭着眼到处踅摸着要找手机,状似惶急,早早来候着的丫鬟显然是会错了意,连忙贴心地递上痰盂……
看来这网瘾是不得不戒了。
吃完早餐,白茜羽趿拉着拖鞋四处溜达熟悉环境。
傅公馆很大,足以住下三世同堂了,但如今只住着傅少泽以及昨天刚搬来的白茜羽,傅家老爷住在三楼的,前阵子去了外地出差办事,所以如今没有人住。还有两间卧室是傅少泽的大姐和二姐所住,后来都出嫁了,便一直空关着。
草坪上有杂工在浇花除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舒姨拿着鸡毛掸子在打扫架子,抱着洗衣篮的佣人从走廊匆匆走过,见到了白茜羽,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个头,然后便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但也不全是如此,她遛弯的功夫,就听到有下人在角落里嚼舌根,说那个虞小姐迟早要被赶出去,少爷肯定看不上这样的土包子,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天看到白茜羽的穿着,以及小丫鬟出的种种洋相,说着说着笑作一团。
白茜羽借着好奇的名义扒拉了几沓报纸,然后拿回房间仔细翻阅。她对这个时代还欠缺基本的常识。
报纸有《申报》、《新夜报》,上面登的多半都是时事消息。不过她对民国史并没有深入了解过,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好歹来,只知道现在日本虽已经露出狼子野心,列国纷争不断,但上海依然歌舞升平,上个版面还是某省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下个版面就是某电影上映好评不断,左边一页还是中美借款事宜推进受阻,右边一页就是新派女诗人的情路访谈,这座远东的城市犹如一个虚幻的乌托邦,脆弱而又格外令人向往。
而报刊的角落里总有某某登报离婚的告示,她知道这属于“民国特色”的一种,追求爱情的青年冲破封建观念的锁链,抛弃传统木讷的发妻,选择与真爱步入婚姻殿堂的事在这个时代屡见不鲜。
面对新式留学生回国后离弃旧式妻子的现象,1917年蔡元培曾感慨道:“男子留学外国……以其故妇之未入学校为耻,则弃之。呜呼!此过渡时代之怪状也”。1918年胡适也说道:“留学生们自认为呼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回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当然,一些知识分子则认为牺牲一些旧式妇女来换回整个离婚观的改变是值得的。
怎么看虞小姐都属于理应被牺牲的那种。
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待在直隶的大院里头等一纸休书的到来,而不是傻了吧唧地追到上海来当人家追寻爱情路上的一颗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