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过去,一连几天的上海都春意盎然, 像是风吹着花瓣洋洋洒洒地从天际横过去。天气已经完全变暖, 没有刚入春时的料峭之寒, 好像知道春天那短暂的温柔即将结束,每天的阳光总是分外灿烂。
太阳逐渐落山的时分, 出航的船只已聚集过来, 热闹非凡,黄浦江上遍布着小小的舶板。卖菜的,做小生意的, 杨树浦的厂房前的工人交了班,电车的铁轮在铁轨上滚,头等车厢空着,三等车里挤满了人, 如同沙丁鱼罐头般。
从虹口到杨树浦迤逦一带几十里地方,差不多已为日人贸易和居住的势力范围, 纺织公司林立鼎峙。由杨树浦再上些, 便是日本邮船码头。沿黄浦滨的建筑物,如正金银行、三菱三井两株式会社, 都是厦屋巍峨,气象万千。
号称是“小东京”的虹口, 如吴淞路、鸭绿路、西华德路和北四川路之北端, 差不多已成了日本街市。一对水手踏着双人自行车飞驰而过,两名穿和服木屐的仕女转身避让,显得有点恼怒。在桥头守卫的瘦小军官, 神情趾高气扬,似乎认为自己是优秀的大和民族的一员,征服整个欧洲都不在话下。
天凤戏院,好戏正在上演。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
台上的伶人粉墨登场,一些长衫、短褂、西装的顾客,在门口向里张望着。
艳装少女半靠倚着男人的臂弯,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的嘴边,松井次郎从那青葱的指尖咬下葡萄,目光盯着台上的“杨贵妃”,对身边的艳妆少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可那“杨贵妃”在台下他的注视下,却明显有些胆怯,嗓子也发紧,一连几个音都有些发颤。
天凤戏院的人都知道,松井先生喜欢捧当红的女伶,但被他捧红的,最后却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角落里的位置,白茜羽翘着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戏,余光偶尔瞥向那边被她在笔记上用三十几种方法杀死的男人。
她没有分析错,他果然是一个很好色的家伙。
但情报总归是情报,纸面上的东西,要真正落实下去,还是得亲眼见一见的。
上辈子公司做任何专业的计划,都是需要花大价钱去市场调查的,在那个时代永远不要相信网上的搜索引擎,就像不要相信这个时代情报的准确性一样。
杀人当然也需要这样的专业精神。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从无到有做一件全新的事,恐怕都是很难成功的,但白茜羽认为自己不是大多数人,一个拥有完整自我逻辑体系并且曾经站在过顶层的人,应该具有应付任何一切新奇的状况或者职业的能力。
要做成一件事不难,最重要的是参考别人的经验智慧,分辨出正确的方向目标、然后付出十倍的努力。
她的说来也不难——“有技巧地接近”暗杀并全身而退,不奢求完美犯罪,但求保证对方凉透的情况下自己平平安安。
不过,很遗憾的是,她回忆了自己所能回忆起的关于《名侦探柯南》、《神探夏洛克》、以及所看过的《007》系列……试图汲取智慧失败。她发现这事儿对于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来说不太容易,在这方面她明显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
所以,只能付出十倍的努力了。
她决定近距离地看一眼这位名叫松井次郎的男子,从而找出关于如何杀死他的最优解。
婉转动听的唱腔中,松井次郎身子往后仰了仰,搂着艳装少女,他吞下喂到嘴边柔嫩多汁的葡萄,有些葡萄的汁液顺着那少女的手指淌下来,他舔了舔,惹得那少女咯咯娇笑。
……白茜羽的表情还保持着淡定,只是嘴角有些抽搐。
一个自我感觉很良好的家伙,她下了判断,然后目光扫过他的穿着——淡灰色的衫子,外罩暗红面子蓝男子长褂,衣料绵密而轻薄,应该是东洋纺织公司所生产的人造丝所制成的,这料子造价不菲,本地是穿不起的,多数都销到海外去了。
喜欢物质享受,而且,应该颇有大和民族的情节。
从肖然那边得到的情报中显示,这家伙手上欠着的人命无数,包娼庇赌,贩土绑票,没有他不做的坏事,但他自身的行动却保守而谨慎,只是偶尔进出租界,去百乐门“蹦嚓嚓”……
百乐门,这个金雁儿曾经工作的地方人多眼杂,是一个很好动手的地方,可是对方的警戒水平不低。他的身边至少随时有四人以上的带枪护卫,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如果只是按照四人的水平制定计划,她大概率会跌个跟头。
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向呢?他身在壮年,没有成婚,有野心,迫切地想往上爬,身边不缺女人,但他为什么会喜欢以虐待女子致死的方式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呢?也许是童年遭受过父母的暴力对待,也许是年少时期在同龄人伙伴中被嘲笑或是霸凌。
她将视线转向他身边的艳装女子,虽然她的讨好与献媚几乎写在脸上,但松井次郎很少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只是像抚摸宠物似的偶尔有身体接触。
高傲,这是白茜羽发现松井的第一个弱点。
他看不起女人。
白茜羽托着腮,吐出一片瓜子皮,有些忧伤。
难不成真要行一行那“美人计”?
根据金雁儿、孟芳琼、那艳装少女以及台上“杨贵妃”的特点,归纳总结一下,这位松井的取向大多都是身材丰腴姣好的,身量偏高的北方女子,对瘦弱矮小的则没有什么兴趣。
很不幸的是,虞小姐正好符合以上的要求。
不过,经历过那位孔四少爷后,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太适合执行这种计策——她的演技对付对付那种二世祖已经顶天了,要在这种背后站着特高课的狠辣人物面前瞒天过海,她自忖不是对手。
台上的《长生殿》唱到了尾声,白茜羽丢下几个银元,拎起包往外走去,她坐得位置本就偏僻靠近出口,她的离开没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如果等散场与松井一起离开,那会有被他注意到的风险,她可不像傅家少爷那样缺心眼。
没想到,走出天凤戏院时,前方通往租界的道路竟被设了卡,留了一个口子,缺口处两面的沙袋堆得有一人高,里外分别站着荷枪实弹的海军陆战队士兵。
她心中咯噔一下,但并不慌张,因为这么大的场面显然不会是为了她而来的。
“怎么啦?”她听到旁边有人问。
“好像是前几天码头那边死了几个人吧,搞不清楚……”
“别说话了,当心被当做特务!”
于是有些骚动的人群便都不出声了,老老实实排成几排,一个军曹打扮的人拿着木棍来回走动,看到有谁稍微站出队列,并不提醒,上去就是一棍子,妇女儿童都不能幸免。一时间打的一对母子头破血流,大人小孩儿哭声一片,被拖出去重新排队。
不过,队列放行的速度也并不慢,对方的搜查主要集中在那些看起来孔武有力的男子身上,主要盘查中国人,日人则只需要出示证件,便可以免于盘问。就算是对于女人,也需要检查一番随身的物品,才予以放行。
白茜羽垂下眼,伸手轻轻按了按身旁的包,情况有些糟糕,因为出于安全的考虑,她除了上学之外都是随身带着枪的。可是此时要是退出队列往回走,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她发现自己有些大意了,虹口这地方不是租界,这里危机四伏,无势可借。如果她早一点知道最近虹口戒严的消息,是绝不会以身犯险的。
白茜羽冷静地打量着四周,跟着队列往前移动,心中飞快地思考着解决办法。
这么一耽搁的功夫,那边戏院已经散了场,人群涌了出来,她用余光扫去,看到在四名保镖簇拥下的松井次郎也走了出来,正准备上轿车——更不巧的是,他要去的方向是租界,正好会经过设卡的地方。
漫长的队伍往前移动着,然后,终于轮到了她。
那边懂中文的军曹看着她身上的旗袍,眯缝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冷冷地道,“包,打开!”
她站在原地,沉默着。
轿车经过,半摇下的车窗内,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往这边投过来。军曹一脸怀疑,那边的两个士兵也警戒地靠了过来。
然而白茜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只是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甲,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此时终于抬起眼,皱起眉,有些不满地问道,“ちょっと,まだですか?”(喂,还没好吗?)
军曹一愣,被她傲慢的态度与这句口音纯正的京都腔日语镇住了,竟然下意识道:“すみません、失礼しました。”(抱歉,失礼了。)
白茜羽就要往前走,那军曹却反应过来,拦住她,表情已然有些松动,声音也和缓了下来,“日本人?”
她下颌微微抬着,眉梢扬起,眼角流露出一丝傲然,语气十分不耐,“もちろん...ってかさ、私は中国人だと疑ってるの?冗談しないわよ。”(当然……你是在怀疑我是中国人吗?别开玩笑了。)
她吐出一连串的日语流利而清晰,那边的军士和军曹都没能听出任何的破绽,而且以这位小姐不满的态度和上流的打扮,要求她出示侨民证件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眼前的女人虽然穿了一件旗袍,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许多白人女子也有以旗袍为时尚的,而且从这种视皇军如无物的气质来看,确实是本国人无疑。
反正对方不可能是混进来的上海站的特务奸细,那就不必那么死板了,对方的口音像是京都那边的,说不定是颇有势力的贵族——与其因为“尽忠职守”而得罪什么来头不小的人物,还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那军曹终于不再坚持,挥了挥手,几名军士推开几步,让出通路。
白茜羽从容地点点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挎着小包,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往前走去。
通常来说,与人打交道时总是需要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甚至还要谦恭下士,屈己待人,但事实上,上过几次谈判桌的人都知道,有时候恶劣的态度反而可以大大提升效率,促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把握人心对于她而言,可以说是信手捏来的事。
然而没走几步,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前方,通往租界的桥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窗户降下。
“小姐,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要不要去喝一杯?”后座上,穿着和服的男人发出邀请。与他刚才在戏院时对待那名艳装少女的态度相比,显得礼貌了不少。
白茜羽看了过去,他们的目光终于接触了。
这个曾经无数次被她写在记事本上的名字,终于如此直观地面对面出现在他的面前,甚至只有两米的距离。
要抓住这次机会吗?电光火石间,白茜羽立刻做出了判断,她笑了笑,语气没什么波澜地道,“不了,我还有事。”
松井次郎看起来对她的拒绝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点了点头,递过来一张名片,“没关系,那么,有机会再见。”
落日西沉,落在河畔反射着金色的光。白茜羽微笑着接过名片,看着轿车缓缓驶离,笑容逐渐冷了下来。
第一次接触松井,她的感觉很不好,这是个力量、反应能力、格斗素质都远远高于她的壮年男子,还有着相当的保卫措施,他的高傲自大是有资本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几页笔记再次作废了,智力和谋算拉不平硬实力差距的时候,计划绝对会失败的。
“看来得组人啊。”她看着金色的阳光,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