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动手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白茜羽愣了一会儿,已经想通了这其中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但即便如此她胸中还是像是被堵了块大石头,孔潜的行为不足为奇,可顾时铭是她的“自己人”,对她可以说得上是知根知底,她也一直以为顾时铭是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伙伴,没想到对方竟然把她当成不速之客,千方百计地在和她斗心眼。
见对方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白茜羽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冷笑道,“你把最重要的通匪文件都销毁了,杀你还有什么用?”
顾时铭此时反而一点儿也没有方才的急躁,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物,不急不躁,坦然道,“方才多谢了,你还是将我杀了吧,否则不好交代。”
他指的自然是白茜羽没有拦他烧东西,要是来不及处理掉这些关键的来往书信,他恐怕是要铸成大错了。
见顾时铭此时一脸平静,很有几分要淡然赴死的气势,白茜羽都气笑了,正准备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一个纤细的女声响起。
“时铭,这么晚怎么啦?”
屋内的两人都是一愣,还是顾时铭反应更快一些,“别……”
他才说了一个字,书房的门已经被推开了。
那是个短发的年轻姑娘,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不是令人一眼惊艳的外貌,但看着很有静气,此时她睡衣外披着件绒线开衫,一脸茫然懵懂的样子,大概是睡着了被刚才两人弄出的响动惊醒,这才过来察看。
顾时铭连忙站起身,挡在白茜羽身前,对那年轻姑娘柔声道,“没什么,我和朋友聊会儿天,一时聊得有些兴起,你先睡吧。”
那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她显然已经察觉到书房里头明显不太对劲的情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直觉地感到了害怕,小声地呼唤道,“时铭……”
白茜羽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侧头看着顾时铭清俊的眉眼,“这位是……”
油灯早已熄灭,徒留一室昏暗,顾时铭犹豫片刻,低声道,“这是我夫人。”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白茜羽一眼,目光中带着万千恳求,嘴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她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事,咱们谈咱们的。”
白茜羽眸光微动,她靠在沙发椅背上,月光照在她的发丝衣角与旗袍上的每一道褶皱,泛着一种流水般的光泽,“好,咱们谈咱们的。”
顾时铭如蒙大赦,忙不迭对那女子说道,“你快回房去睡吧,我还要与朋友谈一会儿事,若是还有什么响动吵到你,你也不要过来看了。”
“我、我明白……”年轻女子有些慌了,她看了眼白茜羽,隐约察觉到什么,眼中泪光闪动地望着顾时铭,迟迟不愿挪动脚步。
“听话。”顾时铭加重了语气。
眼前似乎即将要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场景,白茜羽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道,“既然不想睡,就一块儿来聊聊?”
女子浑身一颤,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准备踏前一步,“好……”
“我说了,让你回房去睡!”顾时铭忽然发了脾气,他是个极少失态的人,至少白茜羽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话,“还要我说多少遍!”
姑娘眼泪都掉了下来,却不敢再多停留,快速地抹了抹脸,声音哽咽地说,“知道了,我走,我现在就去睡了。”说完便扭头离开,生怕再看一眼给顾时铭带来麻烦。
等女子离开,顾时铭立刻低下声音,恳切地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看清你的样子,你放过她吧。”
白茜羽真是想笑,奇了怪了,今天她走到哪儿,哪儿都跟她求饶,她坐到沙发里,有些疲倦地靠在靠垫上,“怎么这么快找了个老婆?”
“之前上司也总想给我安排婚事,推了一波还有一波,我迟迟不婚配,也难免遭人怀疑猜忌……”顾时铭一咬牙,“她对我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你不要对她下手,我听凭你处置。”
白茜羽望着他,笑了笑,“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
她大概也猜到了,从二人的反应上来看,顾时铭这位夫人应该是他身后组织分配给他的“夫妻档”,因为有些行为横竖瞒不过枕边人,因此索性派个人平时为他打掩护,谍战片里经常这样拍。
如果真的是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小姑娘,看到半夜深更丈夫的房间里有别的女子,不跳起来就怪了……这下那姑娘回房也该开始找火盆烧东西了。
闻言,顾时铭心中一寒,想起了她往日的厉害,与神鬼莫测的手段,但随即他心中泛起几分酸涩,“是,我没有这个资格,只是,我实在不想牵连无辜之人,她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那我呢?”白茜羽指着自己。
顾时铭垂下眼,沉默片刻,才苦笑着道,“一周前,你的通缉令撤下,我这才知道你出了事,多方打听之下得知其中原委……我也知道,你今夜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个任务多半是要我的性命,所以我故作不知,与你闲谈,为的就是争取烧掉那些文件的机会……呵,你没有阻我烧东西,我也不会让你难做的。”
“我不是。”白茜羽打断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不是。”
“什么?”顾时铭有些迷糊了,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你不像是那位来千里寻夫的虞小姐,如今才知其中隐情……对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什么必要隐瞒了吧?”
白茜羽没想到自己那个“雾岛怜子”的故事不仅骗过了影佐,还顺带骗到了消息灵通的顾时铭,她觉得自己真委屈,可有一肚子的委屈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嘟囔一句,“我他妈就不该来。”
她自然不是虞梦婉,虞梦婉不会洋文,不会使枪,不会有这么多无法解释的秘密,只要智商正常的人都会有顾时铭一样的想法……可她并没有背景,没有目的,更没有不可告人的任务,要是没有被卷进这些破事,她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
可她能怎么办?指天画地跳起来说自己真的是个好人?拜托,这种话连孔潜都不信。
顾时铭没听清她说什么,自顾自道:“你我二人相识一场,我有些肺腑之言不吐不快,特工总部掌握生杀大权予取予夺,看似前途无量,但这把刀迟早会落到自己人头上,我知道你一定听不进去这些劝,我确实是发自真心……”
这次白茜羽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打断他,顾时铭好像想抓紧最后的机会,能托付一点是一点似的,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自觉此生问心无愧,便不再多言,正了正衣冠,闭目待死。
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那了结的一发子弹。
房中静悄悄的,好像远离尘嚣之外。
许久后,他听到白茜羽轻轻的声音响起。
“我过得不太好,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
顾时铭一怔,睁开了眼睛,秋月清辉从窗台洒入,白茜羽从沙发上起身,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银白色月光。
“沦陷之后,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想找人只能靠登报,结果一个消息也没等来,亏了好一笔登报费。”
“我确实是来提醒你,你该多注意点安全了,比起我,你才是该有多远走多远的那个人。”白茜羽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顾时铭心头一震,有些茫然,又随即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皱,“如果不取我性命,你回去该怎么交代?”
“说实话,还没想好。”白茜羽挠了挠头,说,“等我明天想一想,就有法子了,你不用担心我,越聪明的人我对付起来就越简单。”
“我不明白……”女孩的话说得轻松而平淡,但顾时铭却觉得心脏隐隐被什么揪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事。
“有人要对付我朋友,我当然先跟你通个气啊,商量商量什么的。”白茜羽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只是今天好像有些倒霉……看来以后出门得看看黄历了。”
顾时铭望着她,任他满腹经纶,锦绣文章,可此时却喉头哽塞,只能声音微涩地道,“对不起、我……”
白茜羽很想说“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但她怎么能怪顾时铭呢?她用这套瞎话骗到了影佐,那自然也会骗到顾时铭,深更半夜七十六号的女特工深夜上门,肯定不会觉得是老朋友老串门来了,而且身上还有重要的机密,那是怎么小心提防都不为过。
要怪就怪自己傻,人家一个老百姓是在提心吊胆地和她这个刺客在“周旋”“斗智斗勇”,她这个专业人士倒是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怪客气的,人家话里话外装成变节投敌,想让她放松警惕,她还想说肯定有苦衷,大家都不容易。
现在话都说开了,没事了,老朋友到底还是老朋友,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就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恶意了,现在白茜羽终于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了,可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坦白心迹没必要,埋怨诉苦也不合适,商量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影佐她还是一个人对付吧,还能说什么呢?再多耽搁一会儿,隔壁的姑娘说不定还要寻短见,于是白茜羽只能摸摸鼻子,说道:“没事儿,安慰安慰你夫人,别吓着了,过几天找个出差外调之类的借口躲远点,别回来了。”
她以前听人说,曾经好像永远有话说不完的好朋友,也总有一天,会走到了无话可说的那一天,现在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心里空落落的,真不好受。
没等顾时铭回答,白茜羽摆了摆手,从窗台上利落地翻身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泛着湿雾的夜色中。
秋月升到中天,更深露重,为房中镀了一层白霜,顾时铭望着窗外有些出神,书房的门忽然被打开,短发的女孩子一阵风似的扑进来,脸上满是泪痕,焦急地问道,“时铭,你有没有事?”
顾时铭这才回过了神,摇了摇头,“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便离开上海。”
“身份暴露了吗?其他潜伏人员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通知他们转移?”女孩子擦了擦泪,目光毅然。
“不,等安顿好了,你再用电台联络,在此之前不要再发报,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她是什么人?”女子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大敞着的窗台,低声地道,“我们还能再见到她吗?”
夜风吹起零落的纸屑,如干枯的蝴蝶,那些最后挣扎着的余烬终于熄灭。
顾时铭垂下眼,月光洒落一地怅惘,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回答。